佛朗西斯并不是第一次从噩梦里醒来了。

在梦中反复出现,被那个恶魔折磨到肢体残缺的女友总是浑身鲜血淋漓,踩着鲜红的脚印走到他床前,慢慢地将佛朗西斯摇醒,用悲戚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不来救我,救救我,佛朗西斯,我知道你最爱我了……”

“救救我,佛朗西斯……救救我……”

窗外的阳光隔着眼皮刺痛了视网膜,侧躺在床上的佛朗西斯睁开眼睛,双手不由自主地捂着突突直跳、剧痛无比的太阳穴。恍惚中,眼睛似乎还看见了芬妮在梦中哀求他并在床边跪倒后,在床单上留下的触目惊心的血手印。

“啊!”佛朗西斯在床上惊地浑身颤抖,抖到筛糠般的双腿勉力支撑身体站了起来,总算眼前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那只血手印也从床单上褪去颜色,消失不见。

佛朗西斯居住的是间单人公寓。这种公寓在第二市区算是给市民住宿的标准建筑样式,不过在混乱且充满暴力血腥的黑暗地带则不然。这片由工程建筑机械尚未完成建造,最后就干脆放弃了的烂尾楼区,坐落在城市的偏远地区,如今受到名为“蛾摩拉”的地下势力占据与支配,宿金昂贵地吓人。

而佛朗西斯能够住在这里,凭借的不只是他长久以来的储蓄资金,还有相应的人脉关系。

常年游走在城市黑暗地带,佛朗西斯从来不信任官方的AI与机械安警。在注射了药物导致昏迷,被荒川扔到城郊野外之后,他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没有报警,反而是想要赶紧回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而记忆中能够让他藏身,且足够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蛾摩拉,这个在教廷圣经记载中充斥着罪恶的城市名称,如今却被地下势力拿来作为招牌标榜自身,吸引众多犯下罪孽,或是纯粹向往自由与混乱的人们。

房间里的老式转盘电话猛然响了起来,尖锐的噪音把隔壁居住的那对男女做早晨某种运动时发出的嗯嗯啊啊声都掩盖过去。佛朗西斯下了床,拿起听筒,用口渴到几乎干裂的嗓子挤出艰难的问话:“喂?”

“佛朗西斯,我查到你要找的人在哪了。”电话的对面是个年轻女人在说话,从嘈杂的人声与摇滚背景音中可以听出,她是在类似酒吧的地方通话,“不过那两个人可都是狠角色,你知道老杰克和雷索吧?之前接了某个组织要求到第三市区执行委托的那两个高级佣兵,据黑街的探子说,他们就是死在那群人的手上。”

佛朗西斯抓紧听筒,话筒上的汗湿让他感觉握起来不太舒服:“他们是从第三市区来的?现在在哪里?”

“佛朗西斯,你先冷静一下,我听说你失踪的这几天里和芬妮分手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找个地方先谈一谈……”

佛朗西斯将话筒握得更紧了,他感觉心脏都在不断随着太阳穴突突的跳动而不断加速狂跳,快要从沉郁到难受无比的胸口顺着喉咙从嘴里跳出来一样,终于他咬着牙,用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女人的期盼,“瑟瑞娜,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佛朗西斯忽然有点不安,刚才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他知道瑟瑞娜对他抱有好感,而这次他拜托瑟瑞娜去追查那个荒川要找的少年与小女孩,的确也存了利用瑟瑞娜来隐匿自己身份的想法。

这样断然拒绝对方的好感的话,要是惹得瑟瑞娜一怒之下,拒绝将查到的信息透露给他,那就万事休矣,做好的所有准备都要从头再来。

佛朗西斯逐渐理清思路,在电子脑中过滤出应对现在这种情况的足足54条优选计策,正当他想要选中其中一条来使用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瑟瑞娜说话了:“你是不是在想,要怎么补救刚才说的话?”

“不、不是的……”佛朗西斯的心思被猜个正着,说话都开始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是想……”

“不用再说了,那两个人的信息我会用通讯仪加密发给你,你好自为之。”

佛朗西斯徒然无力地挂掉传来忙音的话筒,有那么一刻,他的心真的有所动摇。

随即,佛朗西斯就为刚才的动摇萌生出羞愧的感觉来,在他看来这样的动摇简直不可饶恕,是对芬妮的背叛。只要能够救出芬妮,哪怕利用他人对自己的感情又有什么关系呢,是的,只要能够救出芬妮,其他的一切对于佛朗西斯来说都能够放弃。

佛朗西斯在租赁来的这间房间里细致地进行完检查,像住进来时那样再次确认没有针孔摄像头或窃听器之类的东西,随后从床底抽出一个落满灰尘的霉黑皮箱。

皮箱的锁扣完全是纯手工磨制齿轮运转的金属构造,没有任何高科技电子设备。佛朗西斯对于打开锁扣的必要手法早就重复过千万遍,自然不会有所失误。

皮箱喀嗒一声打开,里面躺着的是块做工精细的接口芯片,周围用丝绸与填充泡沫海绵垫住。这块芯片可以直接插入做过电子脑化的佛朗西斯后颈数据插槽,暂时提升电子脑50%的运算能力,是他压箱底的底牌之一。

确认过芯片还在,佛朗西斯顿觉心安不少。他抚摸着芯片的表面,用手指指腹感受着芯片外壳的平滑触感。这是块有力量的芯片,佛朗西斯甚至幻想着芯片会通过指尖向他传递勇气,那样他就有能力去做接下来的事情了。

他当然知道,所谓的勇气只是幻觉,不过芯片带来的运算力加成却是实实在在的,由他曾经亲身体验过的。尽管在电子脑超负荷运转后,附赠的后遗症也让他长时间经历过难以忍受的痛苦。

佛朗西斯合上皮箱,倒转重复了一遍锁扣繁琐的工序,然后重又将皮箱塞入床底。现在还不是使用芯片的时候,他要等到瑟瑞娜把目标人物的信息发送过来,然后再亲自去实地探查一番。

二十分钟后,经过乔装打扮的佛朗西斯走出居住的房间。

他身上穿的是件常见的秋装大衣外套,以卡其色为主色调,鼻梁上戴着墨镜,头顶戴着曾经喜欢的某支AI球队发售的棒球帽。其实在第二市区到处都有信仰不同宗教的人群,无论穿什么样的奇装异服都不容易引来他人的关注。不过为求稳妥起见,佛朗西斯还是选择穿上最为普通常见的服饰。

清晨的蛾摩拉尚未苏醒,楼梯窗外可以看到,相互依偎的白色烂尾楼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所有建筑全都像软体触手那般靠挤、扭曲、纠缠在一起,彼此之间都有走廊连通,构成庞大而又臃肿的粗壮螺旋体型。

佛朗西斯过去曾经对这样的建筑暗自感到过好笑,建造这些烂尾楼的工程机械肯定是程序出了问题,才会把所有的大楼都造的贴合到严丝合缝的地步,几乎没有任何间隔。等到造完后,AI们偏偏又不肯承认失误来进行重建,只把这片区域全都放弃掉,时至今日才造就了蛾摩拉这个地下势力所占据的奇观。

那些昨晚彻夜狂欢的人们不是回家补觉,就是还窝在租住的烂尾楼房间里醉醺醺地不肯醒来,此时才会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一个人在底楼的交错走廊里单独穿行。

佛朗西斯的主业是侦探,身为蛾摩拉的常客,平时主要去的是自由黑市一类的楼层区域,购买侦查以及防身的装备等。在那里也能接些私活,像是帮忙追查失踪人口,或是如赏金猎人那样接取悬赏的在逃通缉要犯等工作。

也是因此,佛朗西斯最后才会栽了大跟头,落到荒川的手里,连暗地里同他相恋的女友芬妮都落入那个恶魔的魔掌。

“最高级别的通缉犯,那都是要交给安警或者处决者去头痛的人物;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赏金猎人,偶尔找找欠债不还,小偷小摸的罪犯就行了,没有实力可千万不要去趟浑水啊。”

佛朗西斯在廊间信步走着,想起某位赏金猎人前辈的谆谆告诫,现在回荡在耳边,听起来别有一番讽刺的味道。

如今,他已化身为恶魔手下露出獠牙的疯狗,只为了向目标发动自杀式的袭击之后,那位恶魔会按照约定,稍稍展现一下所谓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