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申——

时间是个顶狗屎的卑鄙小人。

仅仅是想休息一下,仅仅是在遭遇了拉撒鲁和他的黄金舰队之后,想要全身心都投入到平静的生活里,而什么都没有去做,倦怠着妄想得到安宁。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七月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尾声,从那之后已经十天有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每天光是吃饭和睡觉,就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一样费劲,更不用说去计算自己因为维茵产生的额外开支……如果事到如今仍然不肯动用我母亲留下的那笔钱的话,我可能还需要一份在苏老板之外的兼职来维持生计。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需要照顾,我又无暇再去做一份额外的工作,所以我被迫做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决定——

向那个仿佛永远都是赢家的会长求救。

她告诉我她会帮我解决的,然后直到现在还了无音讯。

但生活中也不全是些坏事。

我再一次见到了文尔达的大哥,他依旧从我听说过但从没亲眼所见过的大城市回来,依旧穿着松垮的运动服和大拖鞋,依旧一脸没清理干净的胡渣和面垢,手里拿着一个山德士上校家的花卷,吹塑奶油滴在了裤子上却浑然不知。

我和他谈起了这段日子里被时间追赶的忙碌,他站在游戏中心的门外,恍有所悟地点头附和。

“我刚到十八岁的那会儿,感觉就像刚过了一百年一样。我的青春灰暗而且漫长,明知其痛苦,却不知道这痛苦什么时候是个尽头。那会是一年,一百年,甚至是一生吗?可是现在,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我都快三十岁了,依旧不知道怎么排列十八岁时的那些烦恼,却清晰的知道了——痛苦才是人生的基石。幸福虽然存在却很难得到,只有痛苦是随时随地都伴随在身边,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伙伴。”

他走到柜台前,买了五十块钱的代币,坐到一台老虎机前面,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就输了个精光。

“你看吧南叶,痛苦的可不止是十八岁而已哦。”

然后他就离开了,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那么无所事事地离开了。我望着他年纪轻轻却已然垮塌的背影,始终无法想象他所说的那过去的几百年是如何度过的。他有着较我而言漫长得多的人生,却连挺直腰板都无法做到,那么在同样的年纪有着同样感受的我,是否也会在“几百年”之后变成和他一样的人呢?

还是饶了我吧,只有这样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我绝对不想当。

我的生活原本可以在这样的庸碌中继续下去,可随后就有那么几件事接连发生了。首先是和文尔达的大哥会面之后,会长登门拜访了我家,通知我已经成为了学生会的一员,可以直接向她申请额外名额的贫困补贴——毕竟我也还算是个单亲家庭。

“因为这是我权限内的例外,并不会有人因此遭受不幸,所以请不要抱有负罪感,爽快地接受我这个人情吧。”

她挂着笑容,成功地将我从一个火坑里捞出,接着塞进了自家的冷库里。

另一件事,则是在会长正和我讨论这个时,苏老板打来的一个电话,让会长的脸色整个都变得不好的一通电话。

他带来了一个邀请。

关于一场葬礼的邀请。

 

葬礼在两界河的河堤上举行,正好就在墓场商业街前面。

葬礼很简单,只有数个我不认识的男男女女聚集在一张摆满了花的八仙桌前,死者的棺椁为了庇荫,放在了老太太的那家杂货铺里,那个小小的空间已经被清理一空,干净得像是专门为这场葬礼准备的一样。

我穿着自己尽可能正式的衣服,拉着维茵的手,作为贵宾站在了那张八仙桌前面,死者照片上,那个耳朵一直不太好的老太太正冲我露出苍白但和蔼的笑容。

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这么想着,我把目光向下移,看到底下的灵位上,镌着烫金的漆字——

 

显妣王母太孺人闺秀姊之位。

 

可是,遗憾的是,就连把这牌位就这样摆在我的眼前,我也没法读出她的名字来。这么一想,胸口就不禁犯上一阵阵恶心的意味来,搞得喉咙里干干的,一股想要呕吐却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的不适感。

一个头上带着白棉帽的男人注意到了我的不适,小心翼翼地接近了过来。

“小伙子,你就是凉南叶吧?”

“是的。”

我不知道他找我有何贵干,实际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这场葬礼会邀请我到场,尽管我认识这位老太太没错,可连对方贵姓都不清楚这也能叫认识吗?

“我母亲在一周前走得很安详,在去世之前还非常地清醒,她留下遗嘱,希望邀请二位到场……凉南叶先生,和……”

他看向了一直瑟缩在我身后的维茵。

“这姑娘就是苏半夏吧?”

“嗯?”

对方说出了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名字。

“不好意思,这孩子不是您刚刚提到的……”

“啧。”

男人不悦地咋舌,仿佛隐瞒了海量的内情。

“这可……”

“发生了什么吗?”

我趁机反问他,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说。

“是这样的,是关于我母亲的店的事……”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张红头的文件。

“这条老街原本是计划拆除的,而这家店的产权所有人,也就是我的母亲一直拒绝搬离这里,所以一直都拖延着没有实行。本来她去世了的话,产权也就自然流入到我的手里,可以让拆除工作正常进行下去……但是偏偏在这里又出了岔子。”

男人冲我露出了一个白眼,胁迫着我配合他的说法将自己供认出去。

“是因为我吗?”

“没错……我的母亲在去世前立下了遗嘱,将这家店的产权归属问题交给你们二位……不,确切地说,是凉南叶先生,和这位还没有到场的苏半夏女士。”

“交给我们……不,交给我?”

“对,‘那两个孩子没有怨言的话,就随你们拆了吧’,她是这么说的,她自个儿找来的律师也按照她的说法这样立了遗嘱,所以我才会找你们来……可是,只找到了你一个人也没什么用啊。”

这样啊……

我大致了解了状况。

虽然我对这位老太太始终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程度,可那位老太太,似乎把一直光顾她店铺的我当成了某种寄托,某个重要之人一样。

我的店就是为了这两个人开的——她在心里一定也这么想过的吧?

可是这样过于单方面的感情寄托,现在只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是现在,她的子女因为这家店铺涉及的财产转而责怪我的当下。

但是葬礼还在继续进行,我就那么尴尬地站在家属之中,尴尬地看着不宽敞的河堤上进行了法事,尴尬地一个人吃了顿只有凉掉的豆制品组成的午饭。

等到他们终于冷眼放我离开时,已经是午后了。

因为这意外的行程,我走了更远的路去体面的便利店里给维茵买了份没有豆制品的便当,再度回到河堤上时,葬礼已经草草收场,只剩下空荡荡的桌椅,和冷冰冰地放置在杂货店里的棺木而已了。午后的阳光格外焦灼,照得河堤上一片发白,堤坝底下的两界河也感受到了炎热一样死气沉沉,连原本欢叫着的蝉们,也在此刻停下了聒噪。

如此明亮的光线下,我的眼前正大大方方地摆着一个死的象征。

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和这段时间一直以来的一样,我感觉有些不舒服。

感觉不舒服的我,在河堤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维茵也跟着我坐了下来。

她的手里还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凉透了却被热气烤得满是氤氲的便当盒,和一块学生会的袖章。那是会长今天早上交给我的,就因为她说了句“戴上看看”,维茵今天一整天都将它带在了身上。

那就戴上看看吧。

我向维茵伸出了手,示意了她两次,她才终于明白过来,兴冲冲地把那袖章放到我的手上。这是一块大约十厘米宽的红色布料,用黑线刺着学生会三个字,没什么出奇之处。我把它戴在了左臂上,因为穿着短袖,它坦荡地挂在了光溜溜的胳膊上,毫无出奇之处。

我望向了一直期待着此刻的维茵,却发现她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可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的吗?

我只能把那袖章给收了起来,收回了自己的口袋,却在把手插入裤兜的时候,触及了一件心头挂念之物。

那是一个斑马外形的亚力克钥匙圈。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的口袋里,事实上,我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注意到它在我的口袋里了。我原本想把它丢掉,或者随便找个地方放下,可每每抬手的时候又会忍不住想把它留在自己的身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放不下这个东西,也不清楚它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意义,但总之,我就是没法轻易地就舍弃掉它。

就像现在,我无法轻易地离开那个本和我没什么关系的老太太身边一样。

虽然没有理由,但是……

毫无理由的。

我的心里充满了失落感。

从我得知老太太去世起,到知道这条街要被拆迁,再到回想起这个来历不明的钥匙圈,我的心里一直有一股庞大的沮丧在膨胀。

一种努力争取过,却最终还是失败了的失落感。

 

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绝不是可有可无的偶然,即便或大或小,或好或坏,我们的努力也是一定会产生结果的。

 

我时不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然后因为这样的想法变得更加烦恼,因为这接连发生的偶然毫无结果,毫无意义。这难道就是文尔达的大哥所说的,就算到了快三十岁也无法理清的烦恼吗?

我不明白。

我才十八岁,我怎么可能明白。

然后我忽然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一道黑暗中的微光,那闪烁奇迹光彩的绿色眼睛。

我看向了就坐在我身边的维茵,她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白的耀眼,就像个光芒汇聚成的精灵。

“我说……维茵。”

“嗯?”

她抬眼看着我,像是个懵懂的孩子。

“你不是说过,魔法使什么都知道的吗?”

“……”

她不回话,但也不否认。

于是我拿出了那个困扰着我的钥匙圈,将它展示在了维茵的眼前。

“那你能不呢告诉我关于这个的来历呢?”

“……”

她沉默了,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还在晃动的钥匙圈,睫毛微微颤抖地盯着那一蹦一跳的斑马。

“我知道……”

而后她开口了。

“我知道南叶心里在苦恼些什么。”

用露珠跌落进一潭死水般的嗓音。

“我也知道,那苦恼的源头,那苦恼的本质,和那苦恼变质后的结果。这苦恼和一个约定有关,可那约定里没有我。”

“那是什么意思?”

“约定的内容可要好好遵守啊,可如果那是与我无关的约定,如果我介入其中的话,这约定还叫什么约定呢?”

“但是我很……苦恼?”

“我知道的。”

“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而且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我知道的。”

“那一定是对我而言十分重要,重要到我连它的根据都没有就会耿耿于怀……”

“我知道的。”

“你之前曾经展示给我看过让人遗忘的魔法……”

我看着她一成不变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遗忘这些,是否又和你有关呢?”

那如同泉水一样的目渊静静地起伏着,没有一丝涟漪。

“没有。”

维茵小声地回答。

“这和我无关。”

那双眼睛没有产生一点点的动摇。

这双眼睛的主人,规避了一个悲哀的结果,却给了我最为悲伤的答案。

“关于遗忘的魔法,我自始至终只使用过一次。”

“……”

我那脑海中产生的怀疑与背叛,在此戛然而止。

“对不起。”

不论维茵是否已经知晓了我内心的动摇,我率先向她道歉。

“我险些做了无法挽回的事情的。”

但维茵却看向了河面,毫不在意似地说。

“没有什么选择是不可挽回的。”

“这话说得真像一个人。”

“谁?”

“我记不清了。”

河面上有清凉的风吹拂而来,拨动了河堤边疯长的杂草,沙沙地发出声响,混进了河堤顶上蝉们终于响起的,热烈的狂欢中。

“肯定有这么个人,但是我记不清了。”

我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向我唯一的家人伸出了手。

“走吧。”

可能在我已经无法探知的角落,会长他们也好,别的魔法使们也好,我想不起来的这个人也好,他们正在经历些什么,发生些什么。但是对我而言,这个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还能正大光明犹豫不决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我不应该为了这些事情而举步不前。

 

我正值青春期呢,该做些符合这个年纪的事情才对。

 

总有个人在我的心底这么说。

 

“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