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大水缸,是半夏托送煤饼的王叔用三轮车拉进院子里来的。那个时候不论是电动三轮车还是蜂窝煤都还可以在白天进城,那个时候,我正因为母亲的出走而把自己牢牢地关在屋里,不往外走一步。

“你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哦!我说到做到!”

半夏在之前曾如此宣言过,而她所做出的行动,则是从不知何处弄来了这口大缸。

“谢谢王叔,我回头一定叫爸爸从找你订煤饼。”

她以与那个年纪不符的谄媚表情,送走了那位失业后终日酗酒,最后坐在巷口一滩自己的呕吐物上的中年男人,然后满足地打量起自己弄来的这个大家伙来。

在她抬头望向站在窗边的我之前,我就重新躺回了床上。

打从发现自己被遗弃了之后,除了必要的活动外,我就一直躺在这张床上。日久天长的亲密接触让床单有了股挥之不去的身体的异味,变质发霉的痕迹开始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出现,若是遇上了晴好的天气,我甚至能在屋里看到飞舞在灰尘中间的孢子。

但是我不在乎,我又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我的那个从来不在乎我死活的父亲在三年前就以可笑的方式离开了我,而我的那个恨不得能掌控我死活的母亲,也在不久前自说自话地独自离去了。

就和最终选择了不在乎我感受的母亲一样,我也变得不在乎自己的状况起来,什么都懒得想,什么都懒得做,饿了就随它饿,反正饿极了就连觉得饿的力气也都没了,只要再睡个一觉,身体也就会当作无事发生过一样正常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做一些关于家人和生活的梦,刚开始的时候……可等时间长了,每每睁开眼睛看到的和回想起都是那一块同样的天花板。于是便开始觉得百无聊赖,于是便开始觉得活着也不是那么有意思,于是便开始想一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留在这个屋子里,永远就沉睡在这张腐坏的床上。

我逐渐明白了那些故事书里关于孤独和离别的描述,逐渐明白了语文老师鼓吹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境,逐渐明白了一点点将自身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中剥离,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却又缓缓透露着幸福的事。

那本该就是我人生一步步终结的时刻吧?

若非我这三天两头就找上门来,不厌其烦地拍打我窗,不知疲倦地喊着毫无意义的内容的青梅竹马的话。

她是个惹人嫌的不知道放弃的家伙,就和挥之不去的苍蝇一样烦人。从我不再有出门的兴趣开始,她就不断地,不断地跑来我的门外。虽然我反锁了所有的门窗使她不能进入,但她还是能靠着过去配好的钥匙走进楼下的院子里来,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弄出声响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尽管街坊也进行过“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这样的劝阻,可她固执的听不进去的程度就和屋里的我一样叫人心烦。

于是,今天她又来了,还带着一口差不多有院墙一半高的水缸。

我忽然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无意想到的有关高度的问题。

一楼的门早就反锁,而厨房和客厅的窗户也都有结实的防盗设施,她当然没法进来,可有着落地窗又有着阳台的二楼呢?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过去老爹种下的夹竹桃,那是脆弱得一触就折的可怜植物,而早知道情况的邻居们,当然也不会容许她堂而皇之地架个梯子在阳台上。可如果既不用梯子这样显而易见的途径,也不爬上阳台,而是瞄准了那较一层楼还高一些的院墙呢?

我变得惶恐不安了起来,而我的担忧也很快变成了现实。

“我要进来咯!”

半夏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

首先是啪嚓一声。我房间的外的落地窗被一块光滑的卵石给打开了一个洞,附赠覆盖整面玻璃的裂纹。

然后噼里啪啦一通作响,仿佛动作电影般的场面在我的眼前上演——半夏用双手护着脑门,冲着落地窗上的那个缺口,一头撞了进来。

玻璃支离破碎地散落一地,满头大汗一脸狼狈的半夏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

她露出了得逞时的笑脸,两只手却开始像漏水了一样渗出红色的液体来。它们从残留在半夏胳膊上的细小玻璃碎屑伊始,胡乱地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划出了歪曲的轨迹,最后有条不紊地循着她指尖滴落下去,滴落在我房间的地板上。

“这回你可没地方躲了,南叶。”

她做到了。

她成功将我逼入绝境,不得不暂时放下那该死的自我厌恶,关心起眼前的现实来。

“你……在搞什么啊?”

我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光着的脚底好像还踩到了玻璃的碎片,可在我想要抓住她的手查看伤痕之前,我的手却反过来被她给抓住了。

“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了。”

她对我说。

“我们都已经失去过一个家人了……所以,你这家伙,不要再让我因为无聊的理由再失去一个重要的人了,好吗?”

她对我说。

“不要再勉强自己去做不擅长的事情了,存在的意义和自己被需要的理由什么的,这些东西你过去不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吗?”

她对我说。

“承认了吧南叶,你打一开始就是个随波逐流的笨蛋……但是当一个笨蛋,难道不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才对吗?”

我不想做一个笨蛋。

这是当然的。

没人会想做个笨蛋。

但是有这么一刻,眼前的这么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当一个笨蛋也不错,尤其是在这个无比重视被反复抛弃的我的人身边。

她抱住了我,把头紧紧地靠在了我的头上,把胸口也牢牢地贴在我的胸口上。

 

“听好了,南叶……”

 

就是这里,就在此处,我对这段回忆念念不忘的根源,终于出现了。

 

“……在心里感觉很受伤的时候呢,抱住自己喜欢的人,就不会感觉到痛了。去感受拥抱好了,去感受喜欢那种感情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就会被喜欢的情绪充满,就感觉不到痛了,这是真的哦。”

 

这似乎并不像是对我所说的话,事实上,当时的我正麻木得和僵尸无异,仅仅靠着她带来的些许刺激才感受到了自己生存的真实。

意识到这矛盾之处的我转移开视线,无意识地望向了窗外,却因此而看见了她。

在破碎的落地窗外,有一名悬空地站在阳台后的少女,她有着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和收缩起来的蛇一样的瞳孔。她像是躲在教室后门的班主任一样对我冷眼相望,有些失望似地摆着一副没有精神的表情。

于是她举起了手,奇妙的光晕在她的指尖汇聚。

于是我便全然不记得之后所发生的事情了,记忆的终焉处,只有我不知怎么开始觉得饥肠辘辘,不知为什么地拼命在冰箱里寻找食材了。

 

原来如此。

 

在这段记忆清晰地于脑内播放完毕之时,先前反复困扰着我的疑问终于在一瞬间得到了解答。那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便是这关于染红的双手,关于半夏的话,关于维茵的脸叠合在一起的这段回忆。

而我为什么会无论如何都会想不起它来的原因,也在其中得到了解答——在那个十字路口所发生的,已经不是我和维茵的初次相遇了。

出于某种理由,维茵抹消了我曾见到过她的这段记忆,也连带地抹消了半夏闯入我屋里的记忆,这就是为什么自打她出现以来和半夏保持着微妙敌意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因为半夏的言语而不断产生困惑的原因。

 

——因为我忘了自己曾是个笨蛋。

 

现在的我,既不是半夏在过去舍身拯救的青梅竹马,也不是和维茵在未来许下约定了的那个南叶,仅仅是个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却死活不肯承认的笨蛋罢了。

所以才在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故之前变得患得患失,所以才举棋不定地在两个人之间找不到自己的立场。所以如今才会变成这样,不论是默默接受了事态发展的维茵,还是因此而倍感苦恼的半夏,都被迫承受着额外的负担。

由我产生的负担。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种表情,但从半夏担忧的表情来看,这恍然大悟的模样绝对不会太好看就是了。

 

“看来你想起来了呀,南叶同学。”

 

那个恶毒的蛇蝎之声在河堤上响起,四周黑暗的边界里突然被撕裂开一道口子,披散着如同鬼魅一半长发的会长从黑暗中缓步而出,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制服的学生,一个身材修长而且戴着眼镜的男生,和另一个个头就比维茵稍高的短发女生。

“那我拐弯抹角地做了这么多,终于可以有些回报了呢。”

“你们是什么人?”

拉撒鲁对着会长一行人质问道。

会长早知道他会这么问了一样当即给出了回应。

“我们是新剡私立晓雨实验中学的学生会。”

“什么鬼东西……你们是怎么闯入这个结界里来的?”

“因为识别代码啊……”

在会长身边的小个子女生用奇怪的嗓音得意洋洋地回答。

“只要伪造一个你们魔网监视局的识别信息,自由出入像这样简单加密的结界就和从冰箱里拿饮料一样简单啊,反智笨蛋。”

“可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们魔网监视局的存在?”

“这多亏了维多利加小姐的配合。”

那个戴眼镜的男生礼貌地回答道。

“通过维多利加小姐的叙述,我们稍稍了解到了一些关于你们那个世界的事情,尤其是评价似乎不是很好的贵局。”

“可就算……为什么你们会知道我们的识别编码?”

拉撒鲁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十分难看。

“是写在那本日记里的,对吧?。”

代替回答的,是向会长抛出疑问的维茵。

“那上面一直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内容,大概是只有你和未来的你能明白的一些密码吧?”

“差不多就是这样。”

会长跟被表扬了一样摊开了双手。

“毕竟,如果这些东西明着写出来,同样来自那个世界的维多利加同学,是一定不会把它简单地就交到我手上的吧?”

“净做些多余的事……”

尽管嘴上这么说,但维茵却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来。

“但是……尽管做到了这一步,可你们这些黄毛小子,知道自己都做下了怎样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拉撒鲁不死心地开口威胁,却撞上了会长那游刃有余过头的自信笑脸。

“所以,我们才不能轻易地让你带走维多利加同学呀。”

“嘁。”

拉撒鲁不屑地哼了一声。

“开玩笑,如果我们想离开这个世界,就凭你们这些地上的麻瓜有什么阻拦的资格。”

但会长依旧摆着那副让人不爽的笑脸。

“可万一有人不想呢?”

“……”

他一时语塞,警惕地看向了就被绑在自己身边的维茵。

但维茵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转过了头,征求似地看向了我。

我的手里还握着半夏的双手。

“你……打算怎么做?”

虽然有所犹豫,但半夏还是这么问了我。

“说件你绝对不知道的事吧……”

“什么?”

我微笑着卖了个关子,放开了她的手,转而面向维茵和拉撒鲁一行人这一边。

“我一直都挺想做地球防卫军那边来的。”

我对她说。

噗。她扑哧地笑出声。

“那么……”

我对维茵说。

“维茵,想必你自己也很清楚的吧……你一直以来都对我有所隐瞒,总之是擅自行动,而且还毫无负罪感地做出了伤害到我,伤害到我最重要的人的事来。因为你不在乎这些,你心里在乎的只有和未来的那个我的约定而已,就和我不在乎你所关心的那个未来一样……”

她一脸平静地接受着我对她所作所为的陈述。

“但是诚如半夏所说的那样,那个从我们相遇的那一天开始就想要找到你的人,那个好奇我们之间约定而心生歹念的人,那个嘴上老抱怨却还是在照顾你的人,那个明明没什么本事却总以为自己能帮的上忙的人,全都是我没错……而抱着能改变平凡日常的希望而想见到你的人,和最后希望回归日常而将你视为麻烦赶走的人,也同样都是我没错。所以……”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请求说出了口。

“如果我再次希望你能留下,留在我的身边,改变我那个一成不变的生活的话,你愿意做一次好人,为我留下来吗,告诉我我们未来的约定,然后一起去实现它吗?”

“……”

维茵一言不发。

“……”

她无神地睁着翡翠色的眼睛,用空洞的表情注视着我。

“……”

然后她摇了摇头。

“不行……”

 

她说。

 

“但是,”

 

她说。

 

“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啊。”

 

她说。

 

“如果这是南叶希望的……那么,就这样吧。”

 

她给了我和驱逐她时一样的回答。

 

“你小子……你知道因为她而死了多少人吗?”

拉撒鲁铁青着脸望向我。

“你却想把她留在身边,你是笨蛋吗?”

“是啊。”

我看到了维茵的脸上再度出现了瞬息的笑容。

“当笨蛋可他妈开心了!”

可这一次,在那笑容中,再也没有了那古怪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