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一個頂狗屎的卑鄙小人。
本來還吹着習習涼風的六月不打招呼地就走到了盡頭,太陽也慢慢地挨近了我生長的這顆小小藍星,原本作為最高氣溫的二十度現在卻已經是早上五點才有的最低氣溫,名為盛夏的焦灼的惡魔說來就這麼來了。
時間說著說著就沒了,不是嗎?
前兩天我還穿着春裝呢,突然就不得不穿上短袖了,都是這個跳樑小丑任性妄為的結果。即便前一刻還勾肩搭背地假裝百依百順,但既不會事先通知,也絕不手下留情,對準了別人馬虎大意的時候狠狠地用棒子打下來,棒子上還釘着生了銹的鐵釘,真是個卑鄙的傢伙。
馬路上的不知道被哪個混小子胡亂扔着的易拉罐,被汽車的輪胎碾壓成薄餅也不過是兩秒鐘前後的事情,但其實等這個鐵罐從廢料到噴漆幹掉,實際上需要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高中生也一樣,無聊漫長的三年學校生活,到頭來只在頂多六十個鐘頭里,靠十到二十張不等的印刷品就匆匆宣告結束了。
我還沒想好以後要怎麼辦呢?
在我問及體驗的時候,畢業了的遠房親戚的前輩這麼茫然地回答。
那個逃跑了的讓他頭腦一片空白的名為時間的傢伙,真是個該死的小人啊!
我這麼想着。
但一眨眼,我的高中生涯也只剩下這最後一個暑假了,這個無孔不入的壞東西居然已經找上了我了嗎?
坐在女性服裝店裡,動也不動思考着這些的我,對流逝的時間的體驗顯然不如一旁勉強自己保持笑臉的店員小姐來得深刻。
光是現在幾點了就問了三次,更不要說看錶的次數了。
而如今剛過下午兩點,這家店又是快到午夜才關門的,要加油了哦,店員小姐。也只有在這種時候,那個跑得飛快的時間才會故意裝出一個糟老頭子的樣子,不管怎麼大聲斥罵他也好,還是戳着他的脊梁骨逼他也罷,他也還是像只蝸牛一樣大半天才走出半步。
“急也沒用哦,我已經很努力了哦,血壓都升高了哦。”
這隻蝸牛這樣子說著。
雖然正如他所言,急也沒用啊,再怎麼著急身後試衣間的帘子也不會打開。似乎女人都有這樣的通性,就算只買一件衣服都能花個半天。在我還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時候,我那倒霉老爸就無論如何都會在老媽準備上街的時候“接到了一個緊急得不得了的電話”或者是“突然有了很重要的預定”溜之大吉,然後讓我陪老媽在對小孩子來說和迷宮無異的商場里轉上四個鐘頭。
值得在意的是,因為在長期被放置在商場里,我在那之後練就了就算只是很普通地站在馬路邊,也能走神個一兩小時的神奇技能。雖然仔細一想就知道這該是多麼丟人的畫面,可在本來就註定白白浪費的時間裡,果然還是願意用自己走神的方式度過啊。
比如現在,我正陪着自己的青梅竹馬,超越了性別的拜把子兄弟,穿過同一條褲子也泡過同一個浴缸的發小——蘇半夏,在暑假的頭一個周末里逛商場。而我也坐在這家服裝店的長條沙發上,如此走神了兩個多小時了。
所以店員小姐,請不要再看錶來提醒我虛度了多少光陰好嗎?
就在我打算繼續維持着這種狀態,直到店員小姐忘記了與我同行的夥伴,將我當作混進女裝店裡的變態請出去的當下,那更衣室的門帘終於唰地被拉開了。
“哇……”
我簡直快要哭出來了。
“哇……”
店員小姐也快要哭出來了。
一手拉開門帘的半夏正單腳撐地,側身斜靠在試衣間的牆壁上,她的嘴裡叼着兩條頭繩,常年綁成兩束馬尾的頭髮則亂糟糟地披散在後背,另一隻手正維持着“賣力提着運動鞋往右腳上套”的姿勢。她抬眼瞧見了正望着她的我和店員小姐,如在通宵了的饑寒交迫的後半夜看到了櫥櫃底下的一桶泡麵似地,把眼睛眯成了一雙淚汪汪的桃花眼,將唯一空餘的手高高舉起,求救一樣地衝著我們揮舞起來,然後就和那通宵的行為本身一般無可救藥地撲哧一聲栽倒在了狹窄的試衣間里。
穿右腳的鞋時,作為支撐的左腳抽筋了。被解救了之後,坐在沙發上揉着腳踝的她如此解釋道。
得救了的她穿着剛健樸實的藍色牛仔弔帶裙,可嘴上說是弔帶裙,卻只有一條弔帶扣在了寫着巨大的黑色的“痔”字的polo衫上。另一條弔帶無力地耷拉在肩膀的外側,被在白底的polo衫覆蓋下的,被彎着腰的身形映襯下的,一道微微隆起的青春弧線給壓在底下。
我真是個笨蛋呢——沒有一點委屈,半夏傻乎乎地展露着笑顏,按摩着從抽筋發展了扭傷的左腳腳踝。我就坐在她的旁邊,幫她把頭髮給綁起來。
“完成了。”
我把最後一縷被扣在頭繩底下的頭髮給抽出來,拍了拍她的後背。
“那就回……嘶……哈哈,回去吧!”
在經歷了兩小時的挑選之後,除了扭傷什麼都沒有入手的半夏,逞強似地站得筆直,就像個被騙了錢卻安慰自己要尊重人家職業的傻瓜一樣。可明明是那麼可笑的模樣,卻偏偏又是讓人忍不住感慨一聲“年輕可真是好呢”的姿態。
可真好呢,年輕的女孩子。
就連青梅竹馬的我,也不禁像個浮腫的大叔一樣由衷地在內心感嘆着。
而那位自始至終站在一旁的店員小姐,則因為我們最終什麼都沒有買,臨別的時候送給了我們一個大大的白眼。就是那種耗費了一天里最飽滿的精神,浪費在毫無收穫的瑣碎上的悲哀的社會人士,經過了無數次的時間的背叛,開始憎恨起一切的無意義的充滿了惡意的白眼。
果然,我還年輕可真好啊……
可是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我扶着一跳一跳的半夏走出了商場,兩個人一起站在商場前的十字路口,聚集的人群的最外面,我的左手邊是西裝革履的大叔,半夏的右手邊是帶着個女孩的年輕母親,女孩的手上牽着一隻紅色的氣球,各式各樣的人們整齊地排列在人行道上,等待着信號燈的變更。
“沒關係的,南葉,逛街最重要的本來就是氛圍。買不買東西什麼的無所謂,只要把‘出來轉了一圈’的滿足感獲得了就算是成功的了。”
還沒等我對她的遭遇發表評價,半夏反倒笑眯眯地安慰起我來,靠在我肩膀上的左手還順便撫摸着我的後腦勺。
“從結論上來說,我很滿足哦,南葉。”
她空出的右手沖我打了個響指,但並沒有發出什麼響聲,所以只能勉強算是個空氣響指。
“別這樣,會被人家誤會的。”
我把她的手撇回了肩膀上,同時四下張望起來。
結果是並沒有人看向我們。
像我們這般手牽着手,互相之間插科打諢的男女組合,在商場這樣的公眾場所里遍地都是。沒人會在乎這一男一女並肩地站在一起會做些什麼,更沒人在乎這一男一女是怎樣的關係。哦吼,這兒又有一對情侶啊——他們頂多會如此自嘲一番,但這也僅限無事可乾的閑人罷了。
不過本來便是,我本不該有這種羞於見人的心思才對。我和蘇半夏,我倆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彼此都知根見底,很多事情不消說出口便能瞭然於心。被誤會成情侶,甚至是拿這種事情來調侃,從我倆讀幼兒園的時候就一直發生着了。但在那個時候,還戴着小黃帽的我並不會在意,在那之後,不論是系著紅領巾的我,還是在中考前的最後一個禮拜不眠不休努力着想要和半夏考上同樣的高中的我,都不會在意這樣的誤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半夏在我心裡的標籤,被加上了“同齡的女孩子”這樣有着粉色花邊的條目,到底是什麼時候?是升入了高中以後,闊別了十數年以來熟悉的環境,被全然陌生的新的朋友們再度誤解成情侶的時候嗎?
在我沒來由煩惱的這時,半夏已經友善地向一起等待信號燈的,捏着紅色氣球的小女孩露出了微笑,向她和她的母親招起手來。那小女孩也回以了半夏燦爛的笑臉,攢動着目前的裙擺,蹦蹦跳跳地。紅色的氣球在我的視野里上下浮動,那被氣球遮擋了一部分的紅色信號燈便時不時露出一些馬腳來,影影綽綽地忽閃忽滅。
可我總能感受到一股奇怪的視線。
一種令我從心底里感受到不安,讓我無法和半夏一起露出開朗的表情來,無法聽明白女孩的母親對我們所講述的內容的不安。那不安在這炎熱的初夏里,於我的心底種下了一顆冰冷的種子,萌發著陣陣寒意,隔絕了我的耳朵,阻礙了我的視線,讓喧鬧的人群變成了嘈雜的咋哇咋哇的噪音在腦海里反覆迴響。
……我已經到外面了……什麼的。
……早就說過不加糖的比較……什麼的。
……前門,前門,有一個……什麼的。
……氣球要拿好了……什麼的。
混雜在一起,變成了統一的無法識別的,咋哇咋哇的聲響。
直到一個冰冷的觸感出現在我的掌中。
我的右手正支撐着瘸了半邊的半夏,空出的左手,則被什麼小小的,冰冷的東西給握住了。
我回過頭,看向了那握住我左手的存在。
那是一個個子比我和半夏都要矮小一些,看上去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她蓄着一頭長長的單馬尾,穿着奇怪的不合身的大斗篷,用那斗篷底下的兩隻纖細的手掌握住了我的左手。因為她低着頭,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因為我回過了頭,我也看不到另一邊的半夏是否注意到了這個女孩的存在。
“南葉……”
她小聲的,垂着頭,用一種空靈的聲音說出了我的名字。
“看着我。”
什麼?我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如此問道。這個不知道從哪裡擠進來,出現在我身後的女孩子,一上來就知道我的名字,而且還說出了“看着我”這樣莫名其妙的要求。
“看着我,南葉。”
她喃喃自語般地重複着剛剛說過的話,而後抬起了頭。
“她會死的,不看的話,你會好受一點。”
我看到了一張令人窒息的美麗的少女臉龐,也聽到了一句讓我心跳驟停般冰冷的話語。
“你說什……”
還沒等我問出口來,它就已經發生了。
先是那母親牽着的小女孩的驚呼。
“氣球——!”
而後是快速迫近的引擎聲,充滿了重量與速度的龐然大物飛馳的動靜。
我感到右肩傳來了一陣力量,是半夏甩開了我的右手,按着我的肩膀,以此為助力做了什麼而傳達的力量。
我想要把頭扭回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被那少女握住的左手卻因為猛然加大的力道而感受到了陣痛。
“不要看……”
少女的眼睛像綠寶石一樣閃爍着幽光,我卻無法從那黯淡的光芒中找到一絲希望。她的眼神如同死去了一般,正如她的語氣一樣……她用着毫無波動的話語,以如此詭異的姿態懇求着我。
“不要看,南葉……”
耳邊傳來了尖銳的夢魘似的剎車聲。
我還是回過了頭。
看到了已經站到了馬路上卻因為扭傷的左腳而向前栽倒的半夏,看到了她手裡抓着的綁着紅氣球的細繩,看到了那閃爍着終於不再發出殘光的紅色信號燈,看到了那與灼熱的對面摩擦而升騰出大量白眼的貨車的輪胎,和它方正的鐵青的不講情面的臉。
我衝著半夏伸出了手,但是為時已晚,我夠到了她向後用力的胳膊,卻因為向前伸屈着身子而無法將它拉回來。
而且,因為這徒勞的救援,就連我的身體也隨着運動的半夏,一齊向著馬路探了出去。
誒?
我感受着身體失去了重心而向著前方倒去的傾斜感,望着和我一樣不受控制地倒下的半夏,眼看着迫近的無情貨車頭依舊和我孩提時所認為的那般巨大。
我這……是要死了嗎?
產生這樣的念頭的時刻,時間過得格外緩慢,而且格外平靜。既沒有跑馬燈一樣的回憶在我眼前輪迴,也沒有心跳加速,血脈僨張。恰恰相反,和這流動的時間一樣緩慢,我的心跳,我的脈搏,我的血液都平和地運作着,安逸地等待着接下來的事情的發生。
我大概是要死了吧?
我看到了貨車司機的臉,那是一張疲憊的,嚴肅的,因為踩着剎車而咬緊牙關,因為對抗着慣性而青筋暴露的男人的臉。和只能將一切交給忠實運轉的重力的我截然相反,那是對自己即將奪取兩人性命充滿了警惕,寫滿了畏懼的臉。
我……
我看到了向前摔倒的半夏,她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部疾馳而來的貨車,當然更沒有注意到在剎那間停止工作了的信號燈,她的右手依然緊緊地攥着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臉上還保持着沒有褪去的和善的笑容。
啊,原來如此啊……
費盡心思所進行的最後的思考,終於還是可恥地以失敗的形式結束了。
在身體被拋出前的剎那,所最後感覺到的,是從自己左手傳來的力量。
然後那可怕的碰撞聲便響起了。
失控了的貨車甩動着巨大的車廂,有驚無險地從人行道上滑過,然後中止在了路中心的環島上。
我坐在地上,依舊緊緊地攥着半夏的胳膊,目睹了這一幕。
頭腦一片空白,耳邊還滿是狂風呼嘯而過的嗡嗡聲。
等待在道路兩旁的人們聚集了起來,向著那樣貌凄慘的貨車靠近了過去。其中膽子大一些的,直接爬上了貨車頭,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從中拉出了一個臉色鐵青,滿頭冷汗的男人。
——太好了,沒撞到人。
我聽到有人這樣子安心地感嘆。
太好了,沒有撞到人……
被我右手牢牢抓着的半夏也坐在地上,手裡依舊抓着那個紅色的氣球,有些茫然地與我對望。於是我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左手的掌心因為支撐地面而略微擦傷,磨破了皮的傷口一陣陣地發燙。
沒有撞到人……嗎?
我慌亂的回過了頭,想尋找剛剛抓着我左手的少女的身影,但是除了熱鬧的將事發現場圍成了一個圈的人群,我什麼都沒有找到。
半夏的右手邊,女孩的母親嚇破了膽似地張着嘴卻說不出話。那女孩則天真地保持着燦爛的笑臉,從半夏的手裡接過了那隻氣球。
“謝謝大姐姐。”
她笑着對半夏說。
但半夏這回卻沒法再笑出來了,她用有些苦惱的表情問我。
“剛剛發生了什麼?”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依舊抓着她胳膊的右手,觸電似地把它縮了回來,語無倫次地開始胡糾些什麼起來。
“我,我也不知道……剛剛卡車開了過來……”
好像是……有人在最後拉了我一把?
我本想這樣向她解釋,但她卻沒有給我機會,一把撲向了我,撲進了我的懷裡。也不說話,只是死死地抱着我,兩隻手勒得我有些呼吸困難。我的胸膛感受到半夏緊貼上來的胸部正在快速地起伏,我堅硬後背兩側的軟肋能察覺到她兩隻手的手指在胡亂地抓撓着。
我的耳畔傳來了她劇烈喘息的聲音,帶着不起眼的哭腔,劇烈地喘着氣。這樣子大動干戈的半夏搞得我坐在地上不敢亂動,就這麼一直讓她抱着,直到她的呼吸平穩了下來,直到她的手臂不再怕我跑了似地用力。她放開了抱着我腰的雙手,直起了身子,用淚眼婆娑的表情小聲地說。
“我們回去吧。”
結果直到我把半夏送回家裡,自己一個人再回到自己的住所為止,我再也沒見到過那個突然出現在我身後的神秘少女。家裡人和學校里的人每每詢問起來,我都只能含糊地說出自己將半夏拉了回來,如此的內容而已,關於那個最後關頭出現的少女,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去講述她的存在。
希望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我無不天真地產生了這樣的想法,但隱隱作祟的直覺告訴我,這恐怕只是一系列事件的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