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会长说的,会是怎样困难重重而且又刁难人的主意,却万万没想到它实施起来会如此的简单。

——对维茵说:“我们去把雏接回来吧。”

仅此而已。

仅仅是和她说这么一句话而已。

听上去如此简单的行为,却不知为什么,被会长看得如此具有重量。

我立刻就对维茵这样说了。

“我们去把雏接回来吧。”

我看到维茵有些愤恨的神情渐渐地凝重了起来,渐渐显得生疏,甚至有点渺远了。

“好吧。”

她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那是南叶所希望的话。”

那样的仪式感,庄重得让我有些迷茫。

只要好好地认个错的话,没有什么误会是不能消解的,只要好好认个错的话……我是这么想的。

可会长朝我露出的挖苦似的冷笑又似乎在说事情并不会那么简单,可试图去理解会长到底在算计些什么也实在太困难,我只能将各种各样地疑惑都丢开到一旁。

只要认认真真地道歉的话,雏会原谅我们的。

我是认真地这么认为的。

于是,趁着雨水终止,只徒留大风的当下,我们离开了学校。按照雏在车上的说法,这就是台风眼已经过去,即将到来的就是动真格的台风的后半程了。

维茵带着我回到了家里,将我拉进了她的房间,打开了她的衣柜。

但是出现在衣柜里的是整洁的女性衣物,虽然我完全没有置办过它们的记忆,可它们就这么整齐地排列在这个确凿无疑是属于我家的衣柜里,维茵将排好的衣服向两边分开,原本应该普普通通的柜壁上,镶嵌着一颗电子眼一样的绿色球体。

我正好奇那球体是怎么镶嵌上去的,维茵便将手放在了那块绿色的弧面上,随着球面上划过一道闪光,数块悬浮在半空的HUD界面便从那个球体中被映射在了我们的周遭。那是酷似科幻电影中的悬浮操作面板,界面上清一色用英文标注着内容,但由于它们并非静止在原地,而是随着维茵的步幅围绕着她行动,我还没能用自己蹩脚的英文水平辨认出其中的意义,它们就已经飘离了原本的位置。

维茵伸出一只手,向着其中一块面板探了过去,指尖在触及那块面板时便浸没了进去,消失在了眼前的空间中。

哼。维茵一使劲,将整只手都没进了那个空洞里,然后用力地向外一拽,那根我曾见过数次的银质法杖便被她从中抽取了出来。

是什么空间连接的魔法吗?

在我这么猜测的同时,维茵接二连三地从不同的面板中取出了各式各样的奇妙物件,像什么散发着诡异光芒的药瓶、镌刻着奇妙字符的挂饰、布满了繁杂花纹的指环……诸如此类来自异世界的物品很快便在她的脚边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为了什么准备着,正端详着一根不止什么生物羽毛的她突然抬起头来,将目光转向了我。

还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维茵没有发话,只是把我带到了走廊上,然后对着墙默念了一句咒语,便用手指在墙上画出了一个发着绿光的火柴人,接着还在旁边补上了一个有些接近方形的时钟。

“南叶先跟着它做热身运动,两分钟一组,每组休息一分钟。”

诶?

开始。随着维茵的一声令下,墙面上的小人和时钟便一起运动了起来,那个手脚长短不一的火柴人突然开始卖力地做起了拉伸运动,富有节奏感的动作配合着造型不规则的时钟走动显得有模有样。

“不愿意的话,也没有关系。”

说着她便关上了房门,把我一个人锁在了走廊上。

不,严格来说,还有个火柴人陪着我。这么想着的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小人正摇头晃脑地安慰起我来。

维茵嘴上说这是热身运动,小人所演示的也是些体育课课前会出现的常规动作,跟着做也不会觉得吃力,倒不如说因为熟悉所以显得有些轻松起来。尤其是每组热身做完的时候,那个小人并没有闲着,反而以干枯的身体向我展示起了夸张的街舞动作,让气氛悠闲得不仅使我心生担忧。

尽管她说了会去把雏接回来,但我这么悠闲地在这里做这种事真的好吗,这可是整整半个小时啊?从这里坐车到莲城的话,可是要好几个钟头呢……

我正坐在地上休息,如此的疑惑刚刚爬上心头,维茵的房门便咔哒一声被打开了。这意料之外的突击检查吓得我原地跳起,后被撞在了走廊的另一侧墙壁上,发出了砰的一声。

接着,已经换上了第一次相遇时那身魔法使装束的维茵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手中握着那根顶端镶嵌着华丽绿宝石的法杖,另一只手则正抓着一堆看上去相当沉重的东西。

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失态,却并没有因此苛责我,只是平淡地说。

“该出发了。”

为什么没有骂我偷懒呢?

我望向了墙面,却发现墙上的小人在渐渐消散的同时冲我认可似地点着头,才惊讶地察觉,半个小时的时间已经在我热身的时候不知不觉过去了。

意识到时间流逝得比想象中还要快的我立马拿出了手机,却发现早就已经过了末班车发车的时间——当然,这样的鬼天气是否还会有班车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没关系的,时间刚好。”

维茵这样安慰着我,然后将手上的那一大堆东西向我丢了过来,我光是双手接住它们就感受到了相当的重量,等定睛看清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更是傻眼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套比我拥有的任何一件羽绒服都要厚重的大衣。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试探性地询问维茵。

“这个是干什么的?”

可她却像是完全不知道怜悯是什么意思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

“穿上它。”

那不容质疑的口吻简直让我快忘了现在正是夏季最炎热的时节。

但我还是穿上了它,虽然外面正挂着大风,但刚做完热身的我还是体会到了蒸笼一样的闷热感,直到维茵带着我穿过自己的房间来到了阳台上,实际感受到外界那夹着细雨的暴风时才感受到了这股温暖的可贵。

与我形成强烈的对比,只穿着吊带衫和一件外套的维茵,不论长发还是大衣都在这狂风里被吹得乱打一气,但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朝着阳台的栏杆轻轻起跳,便飞跃到了栏杆之上的高度,然后单脚瞪着栏杆便灵巧地窜到了屋檐上。

在一瞬间消失在我视野中的她不一会儿又出现在了屋檐的外侧,以半个身子探出来,向着我伸出双手的姿势。

“把手给我。”

她这么对我说,呼唤着我这么一个大男人将全身的重量交给她,还额外加上一身该死的大衣。

“把手给我。”

见我没有反应,她又急切地催促了起来,无路可走的我只能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此刻如米其林轮胎人一样的双手,扣在了她小小的两只手心上。

然后,那两只小手像是钳子一样牢牢地将我握住,毫不费力地让我脱离了重力的控制腾地而其,升到了与屋檐等高的高度,接着噗通一声落进了维茵的怀里。

我是说……以像极了一条肥胖的毛毛虫的状态,被维茵轻描淡写地公主病抱在了怀里。

没费多少力气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我,感觉身体比刚刚还要热了起来。

尽管场面已经变成了让我觉得非常尴尬的样子,可维茵却没有半点把我放下来的意思,相反的,她从背后抽出了两条登山索。

是的,就是那种带着金属扣,用无数股纤维缠制而成的粗壮绳索。

她用这两条登山缩将圆鼓鼓的我像是打包包裹一样五花大绑,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身上,结实的绳结甚至让我的身体透过大衣厚实的夹层感受到了维茵皮肤的触感。

这是要做什么?

这番越来越诡谲的发展让我不禁担忧起自己即将遭遇什么,可维茵却一如既往完全没有按照我能想象的那般行动,她只是无言从背后掏出了另一样东西——一副全覆式的风镜,并将它牢牢地扣在了我的脸上。

安置好我之后,她将双手张开,一只手握着法杖,另一只手向着周身播撒出一大片闪光的金色粉末。这些粉末状的物质奇妙地没有被肆虐的狂风卷走,反而环绕着维茵飘动起来,像是包裹着星体的云团一样弥漫开。、

而后,她闭上了眼,轻声地,在我耳边却无比清晰地低吟了起来——

“Let me be cruel,not unnatural...”

“I will speak daggers to her,but use none...”

随着吟唱声的加重,环绕在我们周边的金色粉尘如同旋风一样急速地回旋了起来。

“……借我一瞬之息,愿我有乘风之翼。”

我看到她睁开了眼睛,眼瞳变成了我曾见过的骇人的蛇的模样,但是却没有那辉煌的金色遍布她的红魔,仅仅在瞳孔中,散发出柔和的光来。

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背后,一双由金色粉尘组建的,生长着骨骼与翼膜的水晶翅膀正徐徐张开,很快便展开到了有两三米的长度。

“抓稳了,南叶。”

随着她小声的叮咛,那对巨大的翅膀庞然举起,接着有力地拍打了下来,那股环绕着我们的金色旋风在此刻汇聚在一起,与我们的脚下猛烈地向上吹拂。

然后——

维茵腾空飞起,收拢着双翼,被绚丽的光点包围,如同烟火一样向着天空笔直地冲去,势不可挡地划破了天空中的疾风,急速地爬升,冲向了天空中不息翻滚的乌云。

我能感觉到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一样向着地面被拖拽,但因为被维茵牢牢地捆绑在一起而没有就范,我的身体即使隔着如此厚重的大衣也依旧感受到了刺骨的寒冷,砭骨的寒风从风镜的每一道缝隙里钻进来,像是针头一样刺到了我的脸上,肆意地在上面游走……受限于视野,我勉强睁开的眼睛只能看到前方与上空风景的我望着那深渊一般黑暗的云层,忽然感觉眼前一白,失明了般的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了一片纯粹的洁白之中。在这方向感全无的纯白中,我的耳朵也隐约听到了细微的爆鸣声,随后……

哐——!轰隆隆隆隆——!

惊雷之声在咫尺的距离内响起,在双耳余韵未尽的鸣响中,我的视野又恢复了过来,看见了我们两人正穿过那如同黑色的悬崖峭壁一般的云层,看见了随着岩壁的滑动而蹿出的闪电从侧面击向了我们,然后被环绕着我们的金色光点吸收,传导,而后均匀地分散在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哐——!轰隆隆隆隆——!

这是我此生以来看到过的,远比任何灾难电影所展示的更为壮丽的场景,云层的底部一点点地消解成冰晶,如同冬日的细雪随风飞舞;电流像是活物一样自在地游走在乌云的缝隙中,时不时钻出来探个头便立刻在飞射了出去,再也不复得见。

随着高度的渐渐爬升,乌云逐渐变得昏黄而且柔和,流窜的闪电不见了,轰鸣的雷声也不见了,耳边只有呼呼吹过的狂风,和一点点恢复过来的暖意……

最终,一缕久违了的阳光照射到了我脸上,我们终于来到了云层的顶端。迎着向西方落下的火红的太阳,维茵展开了翅膀,在平流层划出了一道优美的流线,而后俯冲向云层的顶端,平和地滑翔起来。

我的身边不再有狂风,不再有针刺般的疼痛,反而随着那席卷到周边的柔和的气流感到身体渐渐不再寒冷,渐渐不再因为脱离重力觉得撕裂,渐渐地享受起这般氛围来。

那远处的夕阳,这近处的五彩的流云,虽然是头一次以这种角度去观赏,却给人如同家人一样的亲切感。看啊,我曾在这样壮美的日光之下生活,我曾在这样漂亮的流云之下走过家乡的每一条路,穿过每一条小巷,钻遍每一个角落,我曾生活在这样的美景下,我正生活在这样的美景下。

即便它们如今被染上了乌云,但在乌云之后,不论人们是否相信,它们真实又确切地存在着。我感到头脑充血,我感到心底一股油然而生的幸福感顺着血管蔓延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感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了口正欢快地呼吸、欢快地呐喊、欢快地歌唱着、齐唱着……

人生不是梦幻也不是泡影,我们如此真实地活着,

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好像火焰,把一半的星星都染得通红,

而比这个夕阳更红的鲜血,正流淌在我们的体内。

如梦似幻,恍若隔世一般的歌曲。

我伸出了手,用那臃肿的胳膊努力地够着了脸上的风镜,用一度冻僵了的手指拼命地摸索着它的环节,将它从脸上摘了下来,扑面而来的劲风使我全身洋溢的幸福感都愈发活跃了起来,我胡乱地挥舞着胳膊,像只猴子一样乱吼乱叫,像个傻子一样因为短时的缺氧而咳嗽不止,像个疯子一样将手里的风镜甩了出去——它又被维茵伸手给接了回来。

直到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才想起了使我能目睹这一切的元凶来。

维茵的脸在夕阳下被照得红彤彤的,头发被一股脑地吹到后面而露出了光滑的额头,她手里抓着被我丢出去的风镜,背后的翅膀不时扑扇一下,维持着我们飞行的高度。

她正望着我,以一种观赏着什么稀奇之物的神情,以一种欲言又止的犹豫感,她好像不能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她好像又十分希望能够了解,变成了这个样子的我的心情。

我突然意识到,即便这般美丽的世界确实存在,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发现,哪怕是置身近在咫尺的此地;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视而不见虽然没法说是悲哀,可却又是多大的遗憾啊?

我再度努力地伸出了手去,努力地想去触及到维茵茫然的脸,却因为劲风的干扰演变成了一个巴掌糊到了她的面颊上,所幸她对此并不在意。

于是我更进一步,更加努力地把手指移动到了她的嘴唇上,更加细致地以拇指指尖钩住了她两侧的唇角,更加拼命地想将那一马平川的嘴唇拉开,弯折开,让它露出感受幸福的幅度来,让她明白我想传达给她的,此刻满满溢出的感情。

在我努力了两次都没能成功,双手因为脱力而垂下的当下,那双嘴唇却自己动了起来,唇角自己拉开了,弯折了,露出我想要让它展现出的弧度。我吃惊地将视线转移到了维茵的整张脸上,惊奇地发现那张一直都只有负面表情的脸上此刻居然洋溢着笑意。

我传达到了——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传达到了,我这无论如何都想与她分享的感情。

哟吼——!

我比先前更为疯狂地大吼出声,也更为严重地遭受到了窒息般的痛苦,但这仿佛拳击肺部一般的痛楚并不能止住我想要大吼的兴奋,于是我便继续吼叫着,继续承受着自然的报复,不知疲倦地直到疲倦支配了身体为止。

等到我的意识惺忪,一点都不能动弹的时候,夕阳还没有彻底落下,维茵将头低到了我的耳边,悄悄地对我说。

“我们到了。”

随之而来的是急降。

与一开始的爬升类似,维茵再度收拢了双翼,像枚导弹一样向着下方的云层冲去,轻易地突破了它们软弱不堪的防御,轻易地撕裂开了乌云密布的天空,在闪电与冰晶的交相辉映下冲进了密集的雨幕里,冲向风雨中的莲城上空。

明明只过了一会儿,这里却像是深夜一般漆黑了,连路边的霓虹也为了保全自己而没有亮起。眼前的地面越来越真实,地上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那我们一度停留的长途车站从眼前飞快的闪过,从底下钻出的地铁站也慢悠悠地在身下流淌过去,最终,我们降落在了一片小区的篱笆外——就是雏抓到那个蜂鸟的地方。

在维茵精准的操控下,我们平稳地着陆了,但双脚久违地着地了的我,却感觉脚软得完全没法站起,顺势就向后倒了过去,所幸维茵在后面接住了我。

她开始小心地帮我把身上的大衣脱下,小小地将我的四肢舒展开,斜着摆了个大字,然后将我背对着背在了身上。

“接下来会有点痛。”

“什……”

么字还没有被我说出口,我的身体便被她翻转着,向着一个诡异的角度扭了过去,关节的过度扭曲导致一阵全身散架了一般的阵痛迅速袭来,疼得我在夜空下嗷嗷乱叫。这样的折磨似乎持续了几分钟,又似乎持续了几年一样漫长,维茵将我的每一处肢体都如法炮制,像个玩具一样随意地转动着,想要把我拆散了一样折磨个不停,直到我都开始习惯了感受到的疼痛,不再叫出声为止,她才将我以双脚着地,平放在了地上。

这一次,我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身体不再感觉脱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清爽,我仿佛拥有无穷的力量可以宣泄,可以一蹦就窜上三尺高,可以轻易地就做到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高难度瑜伽动作。

虽然过程痛苦不堪,但这一顿不讲道理的伸展运动着实有效,我兴奋地将目光转向了维茵,却看到她的表情已经不再如之前那般柔和,再度变回了一如既往沉重的样子。

这倒提醒了我。

即便如今人已经站到了这里,但是说是要向雏道歉,以这般沉默而固执的维茵来说,还真是不得了的考验。

但正是同理,因为我们已经站在了这里。

如果我能将那样的感情传达给维茵的话,那么我也一定能传达给雏的。

我以自己怀抱着的最后的天真,如此确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