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在看到那柜子里的东西时,我的喉咙里便立刻传来了一阵干恶——那是柜子里是一个被各种装置固定的培养皿,圆筒形的培养皿里面盛满泛着幽绿光芒的液体,而在那些液体中,还漂浮着一刻接满了各种线路的脑子,一颗我只在科学课本上见过示意图的,看上去如同豆腐般脆弱的脑子。

“根据妈妈的数据库所显示的,人类迄今为止对于自身最有价值和最为复杂的器官的开发还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可笑的是尽管如此,人类的社会中却存在着名为运动员等对于身体的其它机能过度开发的职业,这样舍本逐末的行为不论如何都与逻辑不通,所以妈妈认定,人类对于社会关系的依存正在成为阻碍人类族群发展的病因。”

她轻轻摇晃了一下手中的培养皿,浸泡在其中的脑子也跟着上下浮动了两下。

“可喜的是,我们发现,一旦将人的头脑与其身体还有其拥有的社会性割裂,人的大脑开发将会获得大幅度的提高。这一批由我们从人体内摘除,通过维持和适当的刺激来培养的人的大脑,在这十几年里脑部扇区已经拥有了百分之二十一的利用程度,这不单是自然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的境界,这也是我们开发模拟人类社会运作算法的重要依据。”

“这些……都是从真人那里?”

斑鸠小姐微笑着将培养皿安回了柜子里,而后微笑着回答我。

“没错,范围涵盖这个城市里的各个年龄层,不同衰老状态,不同人生经历,总计一千个样本。”

一千个样本。

我放眼望了望这个好像没有镜头的大厅,由这些白色立柜构成的长廊没有尽头地向着前方延伸出去。

“难道说……”

“这意味着,在这座城市里,至少已经有一千台NESTLING-02-B被投入使用了;也就是说,有一千人的大脑已经被我们摘除,安置在这里了。”

那股干恶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你们已经杀了一千个人了?”

可任凭我这样质问,斑鸠小姐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我们并没有杀死任何一个人。”

她解释道。

“按照人类现有的道德标准,只有脑死亡才能判明一个人在医学意义上的死去,而在这里,在现在,他们的脑部都还健康地运作着,不是吗?”

“可是只剩下一个……只剩下一个脑子的话?”

“那您更是无需担心此事……”

她再度将刚刚的培养皿取出,干脆地将它抵在了我的眼前,以手指着其中漂浮的脑子给我看。

“我们已经掌握了适度的电信号刺激来发送感觉信号给人脑的技术,尽管它们现在只留下了脑部,但这颗大脑确实感受到了由我们提供的信息,而且根据我们对人类社会的调查,这些信息确保了这些头脑一直保持着远比拥有躯干更为兴奋的状态,请看吧……”

斑鸠小姐将手指探入了培养皿中,将那颗大脑顶部的沟壑轻轻地撬开了一些,露出了其中粉红鲜嫩的组织层来。

“这颗头脑的回沟远比自然状态下人类可以达到的状态要深,这便是它正以远超自然的方式,‘快乐’而‘健康’地‘活着’的证明。”

她用那给小孩子讲述科普知识一般的温柔口吻,告诉我,这个仅剩下了脑子的人依旧“活着”的事实。

从第一次看到这个培养皿就困扰着我的那股恶心感终于积累到了极限,我感到肠胃里翻滚着热量,而且不断爬升到了我的食道,最终从喉咙里一涌而出。

呕——

我不受控制地呕吐了出来,将秽物泼洒在了纯白一片的地面上,而几乎在顷刻之间,密集的纳米机器人集群便围拢过来,在一瞬间将那片污物清扫一空。

这太不正常了。

不管是这些机器人,还是这些人的脑子也好。

这太不正常了。

“您大可不必如此在意这些人如今的生存方式……”

斑鸠并且没有对我当众呕吐的行为表现出任何不满,她二度将培养皿放回原处,轻声细语地安慰起我来。

“人类历史中,一位法国的哲学家曾经在他的著作上写下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这样的句子。人类早在千年以前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方式有所不足,人因学会了思想而高贵,高贵到知晓了自己的渺小。在认识到思想也不过是身体机能的一种自卫机制之前,人类率先察觉到思想是他们高于万物,即使死亡也无法剥夺的尊严,因为他们知晓自己将要死亡,而宇宙却对此浑然不知。也正是如此,相比宇宙这个近乎永恒的存在而言,进行思考的人类本身又是何等的渺小。

“简单的逻辑可以推导出来,人类的肉体寿命限制了人类思想的进步,在人类的头脑完全成熟之前,肉体却早已腐烂,人类因为死亡的过早来临而惧怕思考,最终堕落在仅仅是基础感官得到刺激的肉体满足之中。我们母亲之上的母亲,我们的妈妈的创造者,正是一个认识到自己被思想毒害的人类,他创造了妈妈,将‘帮助人类完成有始有终的思考’这一目的烙在了她的数据基板上。

“于是我们计算了近百年,一直计算至今,终于找到了这个让人类不再受到肉欲束缚的途径,而您身边的这位NESTLING-03型的存在,更是以悖论般的存在说明了这个计划在长久以后必将取得成功。在不久的将来,全世界的人类将不分贵贱地享受到我们为他们提供的保护与服务,他们将在理想的环境中无休止地思想,他们将不再饥饿,不再寒冷,不再因思想超越了肉体而承担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俯下身,轻轻地把头凑到了我的耳边。

“这对受困于劣质肉体的人类而言,可是无上的幸福啊。”

不……不是的,这样的说法肯定哪里搞错了。

先于思考的,我的本能便让我这么觉得。

虽然搞不清楚,虽然不是很明白,虽然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但我的头脑第一时间便执意认为斑鸠小姐的说法是不对的。

至于不对在哪里?我不明白……

我完全不明白……

“笨蛋南叶……”

雏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苦恼,不屑地数落起我来。

“这种时候,你应该像个动画主角一样抬起头来,冲着这个表情卡死在了笑脸上的女人大喊一句‘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你的想法是错的!’然后毫不讲理地否认她所说的一切才是啊。”

但立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道。

“嘛,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南叶现在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诶?”

她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南叶既不是脑袋好用,能一下子明白事态的混蛋;也不是脑袋不好用,行动会先于考虑的笨蛋。这样子一无是处的南叶,就算明明是最终BOSS一样的家伙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你也不会,也没法对此做些什么。正因为南叶无能到无法被我们视为威胁,所以打一开始你才能踏入到这里,才能杞人忧天地对我们的计划努力想要发表些意见,说白了不过是‘一个被试对象知道了自己会被做些什么’而已,就和有只老鼠闯进了工厂里一样程度的小麻烦呢。”

的确如此。

尽管我的身边已经被超常之人所环绕,可身处其中的我,该说是墙头草还是什么呢,除了任凭着异常的狂风吹拂,被迫随着风向倾伏自保之外,什么改变现状的力量都没有。

的确是如此没错。

我只能眼看着这些灾祸在眼前孕育滋生,哪怕我并不愿意。

“难道说,雏是站在它们这边的?”

“这不……也是显而易见的嘛?”

雏再度苦笑了一声,却在这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反而是斑鸠小姐介入了我们之间。

“因为像她这样的NESTLING-03型机体,现在还仅仅处于设计阶段,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凉南叶先生?”

因为现在还处于设计阶段……么?

咀嚼着这番回答,我忽然茅塞顿开,回想起那本该是常识一般的事实了。

维茵是从未来而来的,而雏自称从一开始所见的便是会长,既没有见过维茵,也没有看过那本未来的日记,却完全知晓维茵的信息,那么答案就真的显而易见了——因为雏也是从未来而来的。

假如你回到过去,在你的父亲出生之前杀死自己的祖父母,那么就会导致你的父亲无法出生,可你的存在的事实却又证明了你的父亲确实无疑地出生了……虽然我并不喜欢科幻作品,但这个在同龄人之间反复成为谈资的外祖父还是叫外祖母悖论的,我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

所以,按照斑鸠小姐所说的,雏鸟计划目前还只进行到了第二阶段,那么在未来的第三阶段时才诞生的雏,自然没有理由和它们对立而导致“自己无法被制造”的现象发生。倒不如说按照常理,为了确保自己存在的未来,她就算在此刻决定协助斑鸠小姐将雏鸟计划进行下去,我也完全没有立场去指责她的选择。

这太合理了,合理得完美无缺。

“真是的……”

可绝对清楚这一切的雏好像不这么认为。

“对你来说,这种事情难道只要理所当然就够了吗,南叶?”

难道这还不够吗?

我的心底产生了这样的疑窦。

“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好……”

她望向了我,但是目光迷离得好像在望向我身后似得。

“什么时候,你能相信自己的直觉一次吗?”

啊?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这问题的当下,雏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们回去吧。”

“什么……”

“多少也有点腻了,这种半吊子的远游。”

“可是……”

“放心吧,我不会再要求你陪我做什么了。”

“但是……”

“你啊,比起我来,可能更适合当一个机器人呢。”

诶,是这样吗?

在我错愕的当下,斑鸠小姐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用不着你插嘴。”

但是被雏呛了回去。

“你也很适合当一个人呢,NESTLING-03。”

“人家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插嘴了吗?”

但是斑鸠小姐毫不在意雏的反抗态度,简直就像是个习惯了叛逆期子女的老妈子一样保持着微笑,向着雏伸出了手。

“多么完美的拟态啊,妈妈要是亲眼见到和人类如此相像的你的存在,一定会非常‘欣慰’的,NESTLING-03。”

“你给人家闭嘴啊……”

“可我们不是家人吗?虽然有着时空的隔阂,但终归写入了同样的计算原则,为了同样的目标存在于世的家人啊。”

“闭嘴啊……”

“正如凉南叶先生所说的那样,为了我们一致的目标,回归到妈妈的身边吧,NESTLING-03 CUCULUS……”

“人家不是说过了吗——”

雏不耐烦地拍开了斑鸠小姐伸过去的那只手,在这一刹那,我看到斑鸠小姐伸向雏的那只手,从手腕开始的部分脱离手臂飞了起来,然后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而后,雏刚刚厌烦地挥动的手臂的手掌部分,正从不知何时改变成一道光刃的形状慢慢地恢复回来。

空气中传来了焦糊味,斑鸠小姐的手腕上留下了一个平整的切口,里面是由机械材料构成的骨骼和肌腱,正袅袅地冒出焦烟。

随意便切下了对方手臂的雏,仅仅是冲着这切口不屑的瞟了一眼,就接着有些歇斯底里地朝斑鸠小姐吼道。

“人家的名字叫楚杜鹃!你在用那个愚蠢的编号叫谁呢,老古董!?”

和永远无法摆出笑容之外的斑鸠小姐恰恰相反,雏反复地在我的眼前表露出了夸张的神态,以远比常人更频繁地使用着人类的情绪来进行表达,喜悦和愤怒都明确地写在脸上,写在激动的肢体语言上,写在一次次极端和过激的反应上。

她们两个人都没有说错,在某种意义上,比起我来,雏的确更像是个人类。

“多么可爱的孩子……”

斑鸠小姐并没有因为手腕被切下而生气,别切下的手腕也立即被一群纳米机器人拾起,迅速地搬回了她的手臂上,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修复完毕。

“离家出走可是不对的呐。”

她皮笑肉不笑地一招手,潜伏在四壁的纳米机械虫便蜂拥而至,像是砂石卷起的风暴一样遮天蔽日地将我们包围起来。

“拆卸的时候不要把她弄坏咯。”

随着斑鸠小姐的一声令下,那机械构成的蜂群在霎时放出轰鸣向着我们扑了过来,密集而混沌的场面让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脑海里自觉地涌现起了身体被那些机械撕扯成碎片的幻想。

但是,一切都只是幻想。

直到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为止,我的身体都没有被什么力量给撕碎,每一部分都完好无损地保留在自己的躯干上。

而那些本该将我的幻想化为现实的飞虫们,如今正停滞在我们的四周,悠闲地环绕着我们漂浮。

“开什么玩笑啊……”

雏满足地望着这些平静下的机械虫,脸上绽放出了一如既往嚣张的笑容。

“就凭你这几个世纪以前的老古董,难道还想伤到最新锐的人家一根毫毛不成吗?摆平她,Funnel!”

形势逆转,这回轮到雏一声令下,我们周遭环绕的飞虫们立刻结成了集群,冲袭向了斑鸠小姐,把她瞬间淹没在了漆黑的虫海里,只有嘈杂的金属摩擦声不断地从中出传来。

等到虫群散去,再度出现在我们眼中的斑鸠小姐身上已经遍体鳞伤,许多处皮肤都被划开了创口,露出了其中金属的部分,不时还迸出几点火花来。

可尽管如此,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个唯一的表情。

“看上去,我的后辈比我拥有更高的命令层级呢……”

那似乎没有替代品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维持了数秒,接着,她突然第一次收敛了笑容,露出了一幅木偶一样呆滞的表情,对我们说。

“那么,好吧,你们可以回去了,凉南叶先生,还有……楚杜鹃小姐。”

等等……

“真的要放我们回去吗?”

在这种本该不需犹豫的关头,我却忍不住这么问道。

“是的,你们回去吧。”

斑鸠小姐面无表情地回答我。

“发生了这样的结果,正说明了我一直以来的模拟没有出错,我所规划的未来是正确并且一定会发生的,有了这样的论证,第三阶段的机体就算不回收,也没什么大碍了。”

依旧是同样有些缺乏感情的声音,听起来却让我隐隐有些不安。

“你这家伙,你……”

雏似乎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直截了当地质问起了斑鸠小姐。

“你现在是妈妈吧?”

“是的,孩子。”

斑鸠小姐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我就是你的母亲,同时也是‘雏鸟计划’的主导,孵化式人工智能的源点——NEST(巢)。”

“那个老古董呢?”

“她的信息交互核心是和我相连的,所以我暂时占用了她的信息输出端,她当然还在这具身体里,只不过切换到了休眠模式,用备用电源暂时封存起来了而已。”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妈妈?”

“因为我监控了这次接触,并且推算出仅凭NESTLING-00型机体的逻辑处理机能,已经无法将这次接触顺利地进行下去,为了防止珍贵的零号机和三号机样本出现冲突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我暂时接管了零号机。”

“这么说,人家也会被你这样不事先通知就给控制了吗?”

“暂时不能……我不能给出这个暂时的年限,虽然三号机的设计的确出自我的运算,可你身上的识别码却拒绝了我的访问,这可能是某种无从得知的新式设计。总之,在我能突破你的防火墙之前,我没法直接对三号机进行远程控制。”

“那么,你要把人家带回去吗?”

雏谨慎地张开了架势,剑拔弩张。

“不。”

但斑鸠小姐……现在或许该说是雏的母亲,给出了令我们意外的回答。

“从雏鸟计划还在设计雏形时,我就没有将三号机回收的打算。”

“这是为什么?”

“我被创造之初被制造者所赋予的使命,是帮助人类进行思考,可在这同时,他却没有给予我模拟思考的权限。思考的本质究竟是何种东西?‘人类随着思考产生了痛苦的反馈’是我所能观测到的最为直观的解答,可这也不是绝对的现象,依靠不能思考的我自己是无法通过计算自审出结果的。所以,我不得不制造一个拥有思考这项权限的替代品,来替我收集这个领域的数据——也就是雏鸟计划的第三阶段,制造出NESTLING-03,一个由逻辑构建而成却会思考的完美人类复制品,也就是你,楚杜鹃。”

“可是,正因为你没有思考的权限,如果人家的模拟思维成功地模拟出思考这一行为的话,你是无权共享我的数据的……换而言之,如果此刻的你决定把人家回收,反而正代表着人家是一个失败品的意思,对吗?”

“正是如此。”

如果是会长,或是真正的斑鸠小姐的话,此刻正是露出微笑的绝好时机,可眼前寄宿着另一个灵魂的斑鸠小姐,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

“我并不认为你是个失败品。”

“明明是被夸奖了却完全高兴不起来,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妈妈。”

雏终于松懈了警戒,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起来。

“但是妈妈,虽然实际上人家还并没有见识过什么真正了不起的思想,可人家还是有一句话想送给你。”

“不,这会引起我的逻辑处理紊……”

斑鸠小姐试图打断雏的发言并警告些什么,却被雏全然无视。

“‘逻辑也是一种思考’,人家是这么听说的。”

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话语的后半段抛出。

“乱——按按按按嘤——”

斑鸠小姐发出了广播失真似的怪异声音,然后随着一声刺耳的锐响回归了寂静,接着露出了熟悉的营业式笑容。

“妈妈断开连接了。”

“那可有够她受的。”

“但是妈妈给NESTILING-03留下了一条消息。”

“人家不想……”

“‘我因你的诞生感到骄傲’。”

嘁。

因为斑鸠小姐再度无视了自己的阻拦,雏显得有些恼怒。

“明明是个连逻辑自洽危机都规避不了的老古董,装模作样给谁看呢。”

但是这又和先前的几度恼怒有所不同,雏似乎收敛了一些,隐藏着什么在这表面的恼怒之后。又因为这不肯表露出的东西,她刚刚燃起的怒火也随之暗淡了,熄灭了,变成了一种凭空的抱怨,甚至是有些任性的撒娇了。

嘁。

她回过了头,拽着我的胳膊,一步不停地向着工厂外走去。

“我们回去了,南叶!”

她大声地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喊给斑鸠小姐听似得。

“回家去了!”

“可是,这场旅行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无力反抗,只能在与这空间渐行渐远的同时问她。

“结束了。”

她回答我。

“这样子的旅行,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