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的回忆。

台风登陆之后,公路一侧原本平静清澈的江水变得汹涌浑浊,不断地涌起恶心的黄兮兮的波浪。我坐在从家乡开往省会的客车上,无事可干地凝视着扭曲的江面。想要找坐在靠过道一侧的老爸说些什么解闷,但是那个笨蛋老爸却早就自己一个人在那里睡着了。离开老爸什么都干不成的年幼的我,只好无所事事地注视着老爸沾满油渍的鼻尖和挂着灰尘的发梢,直到那场景出现在我眼前。

在过道另一面的车窗外,青色的排列整齐的连绵山峰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的云团。倾覆在距离公路只有两三百米的并不高的山峰上的云朵,像一团棉被胎一样软趴趴地盖住了山头,但是随着风刮过又悄悄运动着,运动而产生的缝隙里又泄露出五彩的阳光来。

如果那时的我已经有如今的认知,肯定会清楚那是凝聚过低的雾气什么的。但当时对恐龙是否灭迹也心存疑虑的我,却完全无法从那副怪诞的景象里抽身。那云团就像放在橱窗顶端的昂贵玩具一样神圣。就这样,那覆盖山顶的云彩,脸上脏兮兮的老爸,连同恶心的江水情景,便再也无法让我忘怀。

现在想来,我能追溯得到的,有关台风最远的记忆,里面居然连点雨水都没有。

不比如今,中伏才刚刚过了没几天,因为台风的迫近,原本还算燥热的天气徒然转凉,午后甚至还下起了暴雨来。那可真是不得了的瓢泼大雨——先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霹雳,然后就从云顶上哗地泼下一盆水来。被淋成落汤鸡暂且不说,那还未飘散的结实的雨水就这么打在身上,就算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针刺般的疼痛。

雨落下来的时候,我正和维茵在离家有一段路程的小超市购物,便就近向熟识的店主讨来了一把旧雨伞,强撑着赶回不算遥远的家中。

哗啦啦。

雨水落到伞面上,沿着不知是帆布还是塑料纤维的表面流淌至伞骨,然后从伞骨的末端滑下,消失在暴雨的轰鸣中。

等到我们两人相互依偎着,终于在雨水中见到了自家房屋青色的轮廓时,维茵突然来了一句:

“中间也开始漏了。”

她顺势就把身子紧缩在我身边。

“什么?”

我起初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直到湿漉漉地触感出现在我撑伞的左手手腕上。

“哇!”

大概是因为这伞的年代久远,亦或是雨势是如此惊人,雨水像是从没拧紧的水喉里泄露出来一样沿着锈迹斑斑的中心骨向下淌。虽然是在伞下没错,但眼前雨势却一点都不比伞外弱一点,真是不得了的暴雨。

既然有限的防护都已经毫无意义,我们只好全力冲刺,终于还是以落花流水的姿态跑到了家门口。

咔哒。生锈的锁喉被褪色的钥匙撬开。

滴答。湿漉漉的雨水尽情地往干燥的客厅地板上滴淌。

可雨居然就在这时先行一步停了下来,就连太阳也不嫌事大地跑回了办公室里,端坐着嘲笑着每一个在地上的和我相似的人们。

 

就好像是有意进行的恶作剧一般。

 

过去的我曾有过一个梦想是成为小说家的朋友,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用细密的文字写下过一个关于人,魔女以及世界大战的没头没尾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魔女的城堡,会在雨后的天空中显现,而通往它的大门,却需要第一只从叶片底下爬出的蛞蝓来显现。

而如今伞骨业已干枯,但雨布上却还满是水渍,和我全身上下的衣物一样,和躲在叶片底下却还是变得湿漉漉的蛞蝓一样。我站在门廊上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将它连同落汤鸡一般的自己一起带进了屋。

还有维茵,它像只被淋坏了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

我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如何看待这样的场面的,一个并不算熟识的女孩子用一种急需保护的姿态展现在自己的身边,并产生了切切实实地肌肤之亲。可此刻的我的内心却没有一点迷茫,不论怎样给这个看上去弱小无比的女孩提供保护,心底的道德感虽然也有过一时的失落,可不仅没有触底,反而还反弹了。

她没有生气,对于雏的那些过分了的发言。

但我冥冥中总觉得她是会生气的那样,甚至会怒不可遏起来的那样,仿佛早有先例,驾轻就熟一般地便这么想到。

她没有生气,仅仅是默许了般,放弃了般,不做争论了般。

或许这是某些绝然的漠视,又或许是某种无端的余裕。尽可以任我无端猜测,而那答案又会是什么,会在何方呢?

尽管……尽管她反复强调自己希望和我达成恋人关系的愿望,但我就是没法按照她期待的那般进行思考。

她是个怪物,单手就能将我倒着拎起来,能像蹂躏废纸一样地将宇宙飞船化成一团冒着火光的废铁。而除却这怪物的一半的内在,她的个头又才刚刚到我胸口附近,胳膊细得我一手就能把两只全部握住,生活已经不太能够自理,身体也全然没有发育版的那般幼小,光是我和她手挽手走在一起的这段路,换在法律体系完善稍微一点的国家我都已经进大狱了。

不论是出于敬畏,还是碍于矜持,我都无法将她视为同龄人来看待。

于是当我替维茵将湿透的外套脱下,丢进洗衣机后,面对只剩下内衣,消瘦而苍白的身体展露无遗,正茫然地望着我的她时,头脑里竟然有一丝的慌乱。

“去换身衣服,自己去。”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把她赶进了自己的房间,在一个只有我这么个独生子的家庭中,不知为何而早已存在的女生的房间。

就好像在我的家中,似乎的确有这么一个女孩子生活着一样。

答案或许在与烈日争斗的风中,在雨水洗刷的尘埃下,又或者在那隆隆作响的滚筒里也说不定。

我无望地靠在洗手台上,摸出屏幕已被水珠覆盖,万分艰难地才划开待机界面的手机。有一通未接电话,在暴雨时打来的,署名是文尔达。

便是那有着一个什么怪话都说得出来的大哥,带着眼镜却又是搞笑角色的我的死党。

这笨蛋打电话过来做什么呢?

我一边用干毛巾擦拭头发,一边按下回拨键走向了客厅,却在接近玄关时听到了一阵令我汗毛倒竖的悚然之声。

 

——那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一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年代大红大紫的古早动画主题曲响彻在了我家的大门之外,仅仅在一句吟唱之后便被打断,同时在我手机听筒里响起了接通的片刻噪音。

 

“喂,南叶啊?”

 

一个仿佛要被掐死的乌鸦,却在那之前用钩子吊出了舌头,以至于连惨叫都无法顺畅发出的男中音同时出现在了我的手机中,与我的家门外。

“怎么了?”

我来到大门后,透过猫眼,果然看到了一个傻乎乎的人影。

“我带了点东西过来。”

就在站在我门外却还在和我打电话的死党如是说。

“什么东西?”

我挂断电话,打开了门,只露出了一个头在门缝里,问站在门外的文尔达。

“李子。”

他摇了摇手中的塑料袋,里面堆积着眼珠大小的黑色果实。

“不,我说的是你身上的。”

文尔达穿着一件无袖的白T恤,衣服前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串日文。

“我大哥给我的——工作就输了,就是这样。”

他满不在意地向门缝偏着身子,想要直截了当地挤进屋里,却在半途被我用门给卡住了肚子。

“喂,干什么呢,南叶。”

“稍稍有点麻烦呢,你把这东西放在这儿就请回吧好吗?”

“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像条泥鳅一样扭动身子反抗,把用来和他对抗的木门弄得吱吱作响,力气不小啊这小子。

“我可是和大哥约好了,先行一步到你这儿来的哦。”

“啊,你那大哥也要来吗?”

就那个总能说出些让我难以理解的话的大哥,这么想着,我又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断了,断了,要断了啊!腰,要断了啊!”

他面露难色,整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要窒息了一般痛苦。瞧吧,我注意到了,我明明注意到了,可我依旧还是不断地推着门,想要将他的腰夹断一样不带迷惘地使劲,嘴里还像个白痴一样和他表演着对口相声。

“啊,什么要断了?”

“腰啊!”

“要什么?”

“腰啊啊啊!”

文尔达爆发出一声咆哮,不知道从哪生出来一股庞大的力量,哐当一身冲破了我的阻碍闯进屋里来,顺势噗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你搞什么飞机啊……啊啊啊,脖子,脖子!”

还没等他从地上爬起来,我就已经骑在了他的身上,两手按住了他的头,将它往奇怪的方向扭转。

“我不是叫你先回去呢吗?”

“我是来看你的啊,南叶!”

那副滑稽的圆眼镜从他鼻梁上滑到了地板上,虽然看不到,但此刻在他脸上的一定是一幅与他十分相称的笨蛋表情。可既然看不到,那某些情形任凭我自由想象也无妨了吧?

“啊,为了一袋李子而入室抢劫,被人赃并获了吧?”

“你○○的在说什么呢,我是你的兄弟文尔达啊!”

“啊啊,我曾经是有这么一个朋友来的……”

“别说得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啊!”

“既然明白了的话就给我爽快点放弃抵抗啊!”

“你是认真地要杀了我吗!?”

但终究还是失败了,人类在垂死挣扎时爆发出的蛮力,和为了一线生机而心怀的勇气竟是如此的惊人,他猛一翻身挣脱了我桎梏,反客为主地把我压制在地,将那张傻瓜一样的脸凑到了我眼前。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脑子坏掉了吗?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附体了吗?还是在家里藏了个女孩子啊?”

“你这白痴是怎么猜中的?”

“给我从南叶的身上滚出去!”

“果然还是个白痴啊!”

“那难不成是你在家藏了个女孩子吗?我们可是当了那么多年的穴兄弟的,你要是一个人找到了女孩子的话我会哭的哦,当场就哭给你看哦!”

“外面好吵哦,南叶。”

维茵从里面的房间探出头来。

“呜哇啊啊啊啊——!”

文尔达的眼泪和鼻涕一股脑地朝着我滴了下来,因为场面变得过于恶心,我不得不一脚踢在他的面门上把他推开。

 

“谁他妈和你是穴兄弟啊!”

 

我和文尔达的孽缘,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大概在刚升入高中的那段时间的记忆里,他就已经以现在的这个形象出现了。

他这家伙啊,总得来说,是个笨蛋,是个白痴,再过分一点说就是个傻逼。

他的成绩很一般,而且和我这样没有准数的一般不同,他每次测验的总成绩总是天才般的固定在中间偏后一位上。

他的身体不差却意外的没什么耐力,每次定期进行的一千米跑测验,四十分钟的体育课他要用一半的时间来跑完全程,导致常常和没法继续等下去而开始测验的女生们同场竞技。

他的眼镜度数相当的深,却并非因为保持成绩稳定而导致。究其原因,是因为过去和家人同屋,常常在家里人睡下之后,偷偷用MP4播放器这种光是名字就听上去颇有年代感的东西,躲在被窝里偷看从偷录网站下载下来的日本动画和电影导致的。

顺带一提,那些东西都是他大哥给他准备的。

以上条件已知,那么,当你的班级里有一个,成绩不好却戴着眼镜,不喜欢运动并且满嘴都离不开ACG作品的男生时,除了笨蛋你还能称呼他为什么呢?

说到头我是怎么和这个一无是处的人交上朋友的,因为他那说话很好听的大哥吗?

已经摸不到头绪的我,把一杯凉白开拍在了桌上,那个和伟大生物学家名字相反的人面前。

好像还溅了点出来?无所谓了。

“什么啊,是南叶同父异母的妹妹啊?”

他完全不在意前襟沾上了水渍,傻乎乎地捧着水杯。

“这么听起来就不奇怪了。”

是啊。

明明是我的信口胡说,但他却毫不怀疑的照单全收,还真是多亏了我那就算被造谣有一个外国私生女也毫无违和的混账老爹啊。

嘛,索性反正他也不会找我回来讨回名誉就是了。

文尔达带来的李子被洗干净后码在了塑料果盘里,静静地躺在桌上,这些绿中透点紫红的眼珠大小的球体如此整齐地排列在一起,乍一看还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太早了吧?”

“都三点了耶。”

“我是说李子。”

我抓起了一个摸上去还颇为生硬的李子。

“夏天才过了一半啊。”

“早熟的不正好拿来送人吗?”

“你是认真的把这话当着我面说出来的吗?”

一口下去,强烈的酸味透过溅满口腔的汁液迅速地入侵到了我的血脉骨髓,穿透灵魂一般的强烈刺激迫使我的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啊……”

我惨叫着将嘴里还未咀嚼的果肉吐进了垃圾桶里。

“这也太酸了吧……”

“和我的嫉妒相比还差得远呢。”

“那可是我妹妹哦。”

“哦,那又如何呢?”

他极为自然地就说出了一句让我忍不住多想的话来。

“啥?”

“所以说到底怎么样啊?”

“什么怎么样啊?”

我眼见着他的表情从白痴渐渐转变向了猥琐的方面。

“就是,你妹妹啊,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嘛……”

这样的提问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认真来说,我的确不知道维茵是个怎么样的人啊,尽管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就“她是个异世界的魔法使”和“她是个毫无生活常识的人”这两点而已。细细想来,这段时间过来,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的作息是否规律,因为在我睡前总能发现她还醒着,可第二天早上起得永远比我早;她除了扎头发之外完全不会打理自己,每次都是等我起来之后才帮她打扮得有点样子的;三餐自然是由我来做,那个时期她总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还万年不变的锁定在新闻频道上,出门的话,基本也是像个跟屁虫一样在我身边转悠……这样说来,我不是挺清楚她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吗?

可也仅仅是知道她做了些什么而已。

她会给自己梳头的原因我不曾了解,她锁定着新闻频道的原因我不曾知晓,她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原因我更是不敢过问。

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是个好孩子呢。”

我只能挑了句顶没营养的话敷衍了过去。

“这样啊……”

文尔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努力的,南叶大哥……”

于是,我捏着手里咬了一口的李子凑到了文尔达的脸前。

“或者说南叶大舅子比较……住手啊,会滋到眼镜上的!”

“把眼镜摘了不就不好了。”

“说得对哦……呜哇啊!我的眼睛!”

虽然维茵她并不是我的妹妹,但任谁都不太愿意把妹妹交给你你这样的家伙吧?

我这样老实地和文尔达交代了,和他像个傻瓜一样争论起了他的择偶标准。

在半个小时之后,我开始担忧这家伙如果有未婚妻的话,会不会在婚礼之前就不得不独自度过余生的当下,门铃再度响了起来。

打开门后,出现的果然是文尔达的大哥。

他依旧穿着宽松的运动装和人字拖,头发和胡渣都乱糟糟,眼眶边上环绕着一圈深黑。他看到我之后,先是懒洋洋地挠了挠后脑勺,然后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鼻子,有气无力地问我。

“阿达已经来了吗?”

不知为何的,从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开始,我的心底就油然地生气了一股微妙的反感,一种为什么我不得不接待这样的人的抗拒感。这样异常的感情从我将他请进屋开始滋长,随着他虚弱的一举一动而逐渐膨胀,最终在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不再起来时满溢出了我的身体。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下一份工作呢?”

鬼使神差的,我就问出了这样火药味儿十足的问题来。

“啊,这个啊……”

他用黄褐色的指甲抠着脸上的粉刺,满不在乎地打着呵欠。

“等你和阿达开学了之后,大概就看不见了我吧?”

“明明都已经是大人了却还要放暑假吗?”

我如此质问他,他却没有察觉到我这层意思一样懒散照常。

“也是有好好地在每一个假期里休息的大人的哦。”

可你根本是每一天都在放假啊?

就和那个家伙过去一样。

“但是啊,南叶……”

他眼珠一转,面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

“关于几时停下休息这事啊,其实并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这世上有希望休息而不得停歇的人,也有希望努力却被束之高阁的人,我在过去也有过无数喊着‘要努力’,‘一定要努力啊’的时期,却每次都在连路都没有看见的时候就停了下来。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因为所有的路都是在脚下产生,可当我每每站在路的这头向着终点眺望,看到的却只有自己双手的影子。”

他把两只手搭成了凉棚,放在自己的眼前,那张阴沉的脸便彻底消失在了手掌的阴影之下。

“我在年幼的时候曾经写过信给自己,后来却完全忘记了,等无意从书中翻出那些泛黄的纸张时,生活的轨迹早已经不是那时候梦想的样子了。那些说好了一直在一起的人最后不知去处,那些计划了要达到的地方还远在天边,自己更是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那时写下那封信,背光站在路的这头的我,天真地以为自己的眼中望见了一切,等到真的向前行走了一段距离,却已经连自己影子的模样都分辨不出来了。”

他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逻辑地进行着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这番竭力为自己的不作为进行辩解的模样让我不断地将他与某个故人的形象重叠,不断地从那毫无担当的身影之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恶心,最终连怎么将他送走的都没留下印象。

“那我们回去啦。”

文尔达站在黄昏暮色之中向我道别,街巷里已经开始卷起了瑟瑟冷风,我的手里握着一个积木似的拼接玩具,那是不知什么时候由他大哥塞进我的手里的,模样丑陋,还微微散发着体臭。

我没有直接回屋,特地走了一段远路,将它扔进了巷口的公共垃圾桶里。

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啊?

不得而知。

因为他们已经回去了。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