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绝大多数肉体短暂的创伤,再微小的心理创伤都是永恒而不可磨灭的。”

“这么久以来,我们始终未能破解这一系列精神疾病的发生发展机制,现在所谓的创伤,也被广泛地认为仅仅是精神疾病这把指向病患的左轮手枪的扳机。”

我顿了顿,环视着台下的学生,继续说。

“但是,这把枪,并不是只能永远指向患者,我们有能力让它转向。”

“负面情绪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会调节。包容度高、生活压力低的社会环境,和睦融洽的社会关系,会提升各位应对心理压力和生活负担的能力。”

“在自己无法解决的时候,要学会适当地寻求药物和医生的帮助。”

“对于自己的认知障碍,需要在自己足够清醒和强大的时候建立一套合理的逻辑,要始终坚信,自己足够强大,与自己发作时候的‘不合逻辑’做斗争。”

“如果条件允许,可以选择到日晒充足气候温暖的地方居住——大家不要笑,有证据表明这是极有效果的。”

“精神疾病,这是一个宽泛而长久的课题,我一生的任务,就是与它们做斗争。今天,现在,我希望把这份愿望传递给心理学和医学新生的你们,谢谢。”

“那么,下课。”

在掌声中,我颤颤巍巍走下楼梯,教学楼旁的古木和远方的海水,像遇见老朋友一般对我张开怀抱。

“教授……很抱歉。”

即将迈进小树林的我转过身,叫住我的是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学生,之所以我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课堂上她始终皱紧着眉头。

“我很崇拜您,我也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故事。恕我冒昧地问一下,在多个地方都信奉科学的您,是怎么看待自己病的呢?还有就是,关于您所说的精神疾病的家族遗传倾向和基因变异,这样生物进化的原理和目的我也很感兴趣。希望您理解这不是冒犯……只是纯粹的崇拜偶像而滋生的好奇。”

春日斑驳的树影打在她身上,她的眼睛因为能够近距离提问而激动地闪闪发光。

“很有意义的两个问题,答案我觉得可以归属一类。”我犹豫了下,回答,“我倾向于把这类科学无法解释的因素归结为生命的韧性,在残酷的自然面前,正是因为它,我们人类才得到发展。”

“那只是一种可能……那也得需要一个契机是吗?就像您上课讲的trigger,比如说是恳求神灵,比如说受到某人的鼓舞……”

我愣住了,她真诚的模样,让我想起五十年前,不远处那间光彩琉璃的教堂正厅的圣像下,曾有一个少女双手合十,垂眸吟唱。

“可能吧,可能吧。”我用拐杖重重叩击着小路旁的岩石,抑制住突然袭上心头的莫名焦躁。

尽管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然而时间过了这么久,我依旧没能改变自己的暴脾气。

“我已经搞了五十年研究了,至今也没能把它归纳概括出来,年轻人,努力去做这个课题吧。”

“我……”

女孩的回应被一声脆响打断,那只我珍藏了五十年的拐杖柄的头部,因为我的几次撞击,滑落松开,掉在了地上。

一张纸条被闪闪发光的拐杖头包裹着。

我弯下腰,捡起纸条,沙沙的丛林声,远处的海浪声,头顶上温柔的风,脚边松鼠狡黠的样子,少女的疑问声,全部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也走过与你相同的路。

轮椅能囚禁你的肉体,但是囚禁不了你的心。

我的时日不多,而你还拥有无限的可能。

如果你接受了我的鼓舞得以活下去,我会非常欣慰。

但是你不用因此感激。

因为在你的身边,存在着千千万万的像我这样愿意帮助你的人。

我们的不期而遇固然比不上头顶上星辰绚烂多彩,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仅仅是时间长河那渺小的一瞬。

但是,

我们生活的每一天,踏过的每一寸土地,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连续不断重合的奇迹。

人类从来都不是一个个孤立的个体,而是一个整体。

贪婪,伤害,尽管是永远无法回避的原罪。

但是在内心深处,仍然有着最美好的善良。

——也正因为这份善良,这份名为爱的东西,我可以下一个定论。

我们人类,从来不是那种脆弱渺小的物种呐。”

 

时隔五十年,泛黄的纸上,少女的笔迹,仍然充满着不可思议的温柔。

“你这家伙……”

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信,这样只会我会更加爱你的啊。

 我下意识地抬头,仿佛看到远处悠长的海岸线某处,少女和在她身边游动的鲸鱼轻轻拨开的浪花。

“你叫什么名字?”

我收回目光,问向旁边的少女。

“咦、咦?我吗?!叫我路好了!”

“路小姐,看这里……”

我指着不远处地上的石碑。

五十年前,她曾告诉我,小树林中埋葬着自建院以来的医学先驱们。

他们之所以伟大,值得被纪念,是因为他们自愿把自己献给医学,为人类破解疑难疾病的工程添砖盖瓦。

“这里埋葬着一个女孩,从她的登场到谢幕,就像鲸鱼一般温柔。

在万物复苏的某个温暖的春日,她与你我擦身而过。”

尽管我的主治医生极为不理解,还是力排众议,看在她的拐杖赠予了我的份上,选中了我所提的这短短的墓志铭。

她就像是庞大而温柔的鲸鱼一样,在自己逝去之后,变成鲸落,仍然用自己的躯体,温柔着海底的生态群。

温柔着那个几乎陷入人生谷底的男孩。

“路小姐,关于之前的问题,我想是这样的。”

我的目光划过远处的教堂,落在引洪坝上。

很久之前,那个头发乌黑浓密,眼睛中流转着瑰丽,嘴唇稍微翘起像是在述说着自己恶作剧的女孩,那个有着纤细的鼻梁的坚毅的女孩,曾经在上面跳舞。

“在科学与逻辑之上,还有着名为爱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