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很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歌呢?”

两个月后,我们并排倚靠在公园的一棵树旁,看着远处海面跳跃的光点,我忍不住问。

“唔……这是一首叙事曲,”她停下正在哼唱的歌,歪着头看着我。“讲了一个温柔的童话。”

“哦,哦。”

“我知道你说了不相信童话,但是你面前这么温柔可爱的女孩子讲故事的时候,你也不要摆出这么敷衍的表情嘛!”

她鼓起腮帮子,手使劲在我视线前方挥着。

“温柔姑且不说,可爱我倒是没看出来,并且从年龄上说,长这么大还会因为别人戳破自己的童话梦而生气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过。”

“你太冷血了!一点都不理解纤细敏感的女性思维!”

听到我的挑衅,她气愤地大叫起来,“这样下去,你怎样都不会有女孩子喜欢的。我下定决心了,无论说什么,我都要纠正你这封建可恶的钢铁直男思维!”

“谁要你纠正了啊!”

“不管你信不信,我偏要讲给你听!”她一本正经板起脸,在完全无视我的意见下讲了起来。

与她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相聚的间距却很漫长。

在这漫长又枯燥的间距里,我试图做一些积极点的复健运动。

在今天遇到她之前,我已经能够凭借用得上力气的小指把远方的拐杖拉到身边了。

“它讲了万物所处的时间长河里最后一头巨鲸的故事。它从时间诞生的那一刻诞生,在陆地沉没之后肩负起背负整个世界的使命……”

思绪转回来,我一点都不记得她讲了些什么,只记得她那轻柔、具有感染力的声音,随着故事的发展,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我侧目看着她的一颦一笑,随着说话张合的嘴唇,还有讲到动情之处微微颤抖的睫毛。

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暖充盈着我的心房和肺脏,它让我无力的四肢,如同那苏醒的战士一般,充满力量。

“那样古老、庞大的,守护着世界的最后一只巨鲸,就像是注视着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纵使自己孩子再顽劣不懂事,依然义无反顾地守护着剩下的物种。”

“真温柔啊……”

她轻声感慨。

故事讲完,我沉默地望向她,她沉默着望着远方。

“我好像知道这个故事的原型。”

我打破沉默。

“什么?”

从见她以来第一次,她有些好奇地睁大眼望着我。

“在鲸鱼死后,它们庞大的躯体,会成为深海荒漠中的绿洲又称鲸落,为深海的微生物源源不断地提供能量。从厌氧菌、微生物,到甲壳类,深海鱼群。有科学研究表明,仅仅一头鲸,它所提供的能量足以供一个小生态圈维持几十甚至几百年。所以说啦——”我挤挤眼,“你这歌终究还是童话故事,原抵不上我心目中悲壮又温柔的森林史诗。”

她不语,缓缓低下头,几根发丝垂下来遮住了面部。

“你怎么了……?”

我有些担心。

她肩头耸动,猛地抬起头。

“你今天真是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哈?!”

“不仅仅用钢铁直男思维撞伤我,竟然还戳破少女的童话美梦!”

大概是为了发泄,她踹了我身旁的树几脚,在她坚持不懈的撒气下,新生的树叶掉了我一头。

“等、等一下!你听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不听!才不要听你这冷冰冰的机器说话!再也不要理你了——啊!”

她突然凝视不远处那座天然的海港。

“是鲸鱼!鲸鱼!这样的海港竟然会有鲸鱼!”

她猛地蹦起来,指向水中若隐若现的黑色物体。

我一边推动轮椅走向高地,一边努力在轮椅上直起身子,想要一睹她看到的景色。

在人工修建的平台旁,鲸鱼搅动着海水,翻涌着雪白的浪。

“说鲸鱼鲸鱼就到!啊哈哈!是鲸鱼!真的是鲸鱼啊!”

她抛下我,兴奋地跑到平台的边缘,想要伸手去抚摸这庞然大物。

“俗话说……‘好港必深’……不过在这种地方见到鲸鱼,多半是……”

我注意到她再次对我戳破她童话梦的瞪视,把剩下的话咽到肚子里。

“竟然有幸在海洋馆之外看到它们,还能摸到它们!”

她就像变成了一个需要人看护的孩子,在平台边兴奋地蹦来蹦去,不由得让我担心起安全。

“我说呀!”

“什么?”

“尽管你今天惹我生了好几次气,但是偷偷告诉你,我有生以来,现在是最幸福的哦!”

她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展开双臂,原地旋转着。

“人本来就是这样,会因为喜欢的东西而开心,会因为喜欢的人而开心,会因为活着而开心!——所以,你猜,我是因为什么而开心呢?”

“唔……”

我还在沉默思索着,她又向我这边跑来,径直穿过我身边,跑到小树林的入口处,把手背到后面冲我探身。

“喂,我说啊。”

多年之后,面对独自一人解不开课题时漆黑的深夜,我总能回想起眼前这个梳着马尾的少女,然后重新找到迷失在困惑与黑夜中的内心,等待荒芜却充满希望的黎明。

“做一个约定吧,你能站起来之后,我们去任何我们能去的地方好吗?”

她就这样站在远处,冲我笑着,眼中却流转着如同雾一般的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