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半山的拂晓,薄雾中遮遮掩掩的晨曦,透过略有些暗淡了的彩玻璃窗,照在因风化而有些斑驳的石壁上。

我推开房门,恰巧遇上了同样刚刚醒来的妮娜。

——说是“醒来”,或许不太恰当。

“你……睡得还好吧?”

明知故问,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虽说一直对教会没啥好感,不过实际看到那帮人染指黑暗的证据,还是会让人无比不安。

尤其是、当看到人类的英雄,也参与到这疯狂计划之中时。

“我说,”我挠挠头,“毕竟是过去的事了……“

“嗯……”顶着丝丝黑眼圈的妮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

空旷的回廊,只有山间的鸟鸣回响。

“那个啥,我们这么揪着不放也没用对吧——现任的教宗芙蕾雅圣女应该不是这种人,吧?”

比起战争时期的教宗,和平年代的芙蕾雅陛下的确要和善不少。

不过上位者的心思……

“咕~”

有些奇怪的声响,打破了僵住的气氛。

我看了一眼脸有些涨红的妮娜,不由得有了些笑意,“管他的——管他们在搞什么鬼,饭还是得吃的。“

“我,我可不饿喔,刚刚只是……”

“行行行,是我饿了行了吧——总之先去吃饭吧。”

“妮娜姐姐妮娜姐姐,你们昨天去哪儿了呀?”

“昨天,唔,在后面的塔——”

“稍微在山林里面转了转。”我瞥了妮娜一眼。

“林子里有什么意思呀?”

“有,有——这不是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嘛……”

现在的小孩都这么喜欢刨根问底的吗?

“对对对,我们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回来吃的东西。”

“对了,大哥哥不是说要教我们打猎吗?”

“果然还是妮娜姐姐来教我们……”

“——喂,不要坐在我腿上还说这种话好吧,我要哭啰?哭给你们看喔?”

话说这群孩子还真是不怕生,认识两天就往我身上挂了。

想起前天爬到妮娜头上的孩子们,我第一次深刻地理解了母亲家乡的古话”蹬鼻子上脸“的意思。

“妮娜姐姐,大哥哥要哭了耶。“

“对了,爱哭鬼大哥哥——”

“算我求你们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大哥哥叫什么名字啊?”

“呃”

这么一想我好像是没在孩子们面前自我介绍过。

“我知道我知道,修女叫他星……星……”

“妮娜姐姐好像叫他什么‘那’来着——我知道了,‘星那’!”

“喔,原来如此。”

“看来果然跟妮娜姐姐是一家人啊。”

我的名字就这么被微妙地简写了吗……

“喂,小鬼。”我有些恶狠狠地揉着坐在我腿上、也是发言最积极的小男孩的脸颊,“给我记住,我叫星宫刹那,姓星宫,名刹那——还有,我跟那个暴力咬人怪怎么可能是一家人的。”

“哈?”妮娜扬起了眉毛,尖尖的虎牙反射着诡异的光芒。

“对不起,是在下错了。”

“那,刹那哥哥,”小男孩被我捏得有些口齿不清

“怎么了?”

“‘姓’是什么啊?”

我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小一点的孩子们都好奇地盯着我,而年长一些的则是有意无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姓”是什么?

奴隶推翻奴隶主,获得了作为“人”的尊严与传承——姓氏这种东西,早在“圣歼”之前的时代,就早已不再是统治阶级的专属。

无论是我的故乡也好,还是这异国的大陆也好。

但是,不知晓“姓氏”的孩子,却是从未获得这一份文化意义上的血脉相传。

——所谓的孤儿,缺失的不仅仅是关爱,更是自我的溯源和自我的延续。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姓——就是,那个——”

面对孩子们无邪的眼神——以及稍经人事的孩子们眼中躲躲闪闪的悲伤,我无法做出正面的回答。

“——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没办法,硬着头皮上了。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连魔法都没有的时代吧,人们还生活在山洞里,靠打猎为生。”

“可是我们现在也是靠打猎为生啊?”

“我们现在不仅能打猎,还能自己种蔬菜水果,甚至还能自己做面包——扯远了,”

“起初的人类是只有名字的,因为一个山洞里能够容纳的人,比咱们这个礼堂还要少一点。”

“这种时候,即使只有名字,也不会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比如说像现在,这里的大家,之前并没有因为没有姓就区别不开对方吧。”

孩子们点了点头。

而妮娜和修女也转过头来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讲下去。

——该死的,不要这么看着我啊,这都是我编的,万一露馅了怎么办啊?

我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不过孩子们——假如有一天——比如说妮娜姐姐现在突然想皈依女神了,“

“诶?我?”

我白了妮娜一眼,“我是说假如——然后妮娜姐姐为了表示要和世俗切断联系,想改个名字。然后她现在也改名叫罗琳修女了……”

“为什么妮娜姐姐要改名啊?”

“这不是重点——总之现在没有妮娜姐姐了,只有罗琳修女——那么现在两个人都在的时候,如果你们想叫妮娜——现在是罗琳修女,你们会叫她什么呢?”

“就叫妮娜姐姐不行吗?”

“本人已经放弃这个名字了喔,估计是觉得这个名字很讨厌吧。”

“那,罗琳修女二号?”

“罗琳修女姐姐”

“罗琳修女二世”

“罗琳修女改”

我扶了扶额头,这群孩子平时在看些什么玩意儿啊……

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但是却不知道姓是什么啊……

不过转念一想,可能正是过于理所当然,所以才不被孩子们所注意。

“停停停!——不过大家也都想到了,在名字之外加上一点别的东西不就能区别两个人了吗。”

“那些住在洞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当有一天,他们在打猎的时候遇到了其他洞的人,为了不搞混,他们就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了点东西——可以是他们所在的洞的名字、山的名字、甚至是出门看到的第一棵树的名字。“

“喔,我知道了,‘姓’就是另一个名字对吧?”我旁边一个小女孩得出了结论。

“没错,很聪明嘛——不过姓还有一个更大的作用,如果一个洞里的人用同一个姓,那么他们走在外面,就可以很好地分辨自己的同伴,别人也可以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姓是一家人所共有的名字。”

我长舒一口气,结束了编故事环节。

似懂非懂的孩子们,以及略有些惊讶的妮娜和修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

“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气氛稍稍有些尴尬。

“那,刹那哥哥,我们又该姓什么呢?”

我就知道会有这种问题……

“用这座修道院的名字怎么样——说起来这里叫什么来着?”

修女摇了摇头,“除了冕下留下的那个房间,这里已经没有别的文字资料了——我也去村里和周围的小镇打听过,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人知道。”

“唔……“

“我说,‘芬尼亚’怎么样。”妮娜突然抬起头。

流传于阿鲁比恩民间是史诗《芬尼亚传奇》,本身就是一个讲述抵抗魔物的英雄骑士团的故事。

“古代的英雄,吗。”

“啊,这个我好像听说过,是和巨人战斗的那个!”

“对,还有他们的老大吃了个什么神奇的鱼。”

有知名度真是太好了。

我看了一眼修女——毕竟是其他神话体系的东西,如果遇到一些顽固的女神信徒,会被反对也不一定。

所幸修女并不是那种迂腐之辈,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听着,孩子们。”得到修女的首肯,我站起身,装模作样地背着手,“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拥有英雄骑士团名号的人了。我将带领你们,探索魔术的奥秘,追寻守护他人的力量与荣耀!“

然而,耍帅并不能帅过三秒。

“可是,我还是想让妮娜姐姐带领我们……”

“所谓魔术,其实就是,就是……呃,这位同学,你起来解释一下。”

我翻了个白眼,从地上站了起来。

由于某些原因,我也成了妮娜老师第一堂魔术理论课的学生,和孩子们坐在一起。

至于原因么…

“魔术是意志到现实世界的映射——通过以太力,将意识空间的……”我故意用干巴巴的语调,复述着很专业的内容。

别说孩子们,就连妮娜和修女应该都没听懂——而妮娜有些呆滞的表情恰好说明了这一点。

“咳咳……请,请说得通俗一点。”

“简单的说就是,借助于以太力,把脑子里想的东西在现实世界里实现出来,这就是魔术的本质,也就是所谓的‘干涉事象’”

“对对对,魔术的本质就是干,干扰——”

“是干涉,妮娜老师。”

我叹了口气。

虽然这家伙的水平还不错,但是涉及到理论知识这一块,可以说是基本抓瞎的。

偏偏好死不死,这家伙还非要在孩子们面前装出一副老师的样子。

“我说,妮娜老师,初等魔术理论这东西没必要这么早提上日程吧……“

而且可以看得出来,她完全不会教人。

“妮娜老师和刹那哥哥在说什么啊……”

“好厉害的样子,不过不怎么听得懂耶。”

“魔术好无聊啊,而且学了这个真的能变厉害吗?”

我强忍着回答孩子们“不能”的冲动,朝着满脸涨红的妮娜老师摊了摊手。

“呜~”

“妮娜老师,我们能不能先回去了啊……”

我幸灾乐祸地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妮娜。

“不是,这个……”

所以说,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孩子们失望才是。

“咳咳,大家,妮娜老师的研究水平太高了,咱们一般人听不太懂的——这样吧,之后还是我来教大家一些入门的东西,以后你们就能听得懂妮娜老师在说什么了,大家说好不好啊?”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给妮娜一点面子——为了我自己的人身安全着想。

“刹那哥哥来吗?”

“感觉也不会比妮娜姐姐厉害多少的样子啊。”

“倒不如说可能更……”

“啊,魔术好像挺没意思的嘛……”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我就在你们边上啊喂。

还真是不给我留面子啊。

而且你们觉得没意思,明显是教的人有问题吧?

不过我也不多废话,走上前两步,拍了拍妮娜的肩膀,示意她接下来交给我。

妮娜也识趣地退到一旁修女的身边。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瓶以太尘,捏了一小撮,然后,打了个响指。

“呼“

三个指头之间,一簇鸡蛋大小的火苗跃动着。

孩子们还是在交头接耳着,而妮娜则是认真地盯着我,仿佛有些不服输般想看看我能拿出什么方法镇住场子。

食指画了个圈,一束细细的火绳如抽丝剥茧般从火团中抽离,赤红的丝带顺着我手指旋转的方向盘旋着,如同留声机的碟片一般。

少数几个前排的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

手腕不动,食指朝上一抬,细细的火线扶摇直上,在虚空中穿梭复行。

“致 芬尼亚的小骑士们……是说我们吗?”

完全脱离我手掌范围的火线,依然按照我食指的轨迹在空中飞舞着,在半空中留下橙红色的明亮文字。

燃烧的文字静静地悬浮着,几个好奇的孩子已经凑了上去,向着橙红的轨迹伸出手。

“小心——”

还没等妮娜和修女出言提醒,我已经操纵着火焰灵巧地绕过所有伸出手的孩子们,飞向了更高的天空,并重新汇聚成一团。

稍稍注入更多的以太力,远离了人群的火炎瞬间膨大了好几倍。水桶大小的火球让孩子们不由得一惊,有两个最靠前的小男孩甚至一屁股做到了地上,

“啪”

我又打了一个响指,火球瞬间爆裂开来,火星伴随着尖叫声四溅而开。

“你干什么——”妮娜似乎想要上前制止我有些危险的行为,

然而只是走了一步,她就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尖叫,并不是出于惊惧。

四散的火星,变成了大量的蝴蝶,轻盈地飞舞在这寸天地之间。

孩子们都靠了过来,欣喜地伸出手,试图去触摸这温柔的火焰。

“——”

“没事的。”走到妮娜身旁的我,按住了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的指尖,则是停着一只火焰的蝴蝶。

“摸摸看。”

妮娜皱着眉头,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诶,不烫……”

“我应该刚刚才向某人解释过,魔术的本质是意志到现实的映射。”

火是烫的,冰是冷的——物质世界不言而喻的规则,在意志世界里面并不通用。

“魔术不是万能的,但是魔术真的比你想象的要厉害很多。”

不过对于这个靠本能用魔术的家伙来说,要理解这些东西,应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

作为战斗力而言,妮娜的魔术水准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是作为一门技术而言,她还差得远呢。

“啪,”

我拍了拍手,火焰蝴蝶们从孩子们身边汇聚到一起,结成了一朵硕大的玫瑰花,随后,玫瑰花蕊中冒出一道火束,将火焰再次收回我的手心。

虽然比放出去的时候大了一号——不过结束表演的火焰,又一次回到了出生时自由燃烧着的水滴形状。

轻轻握拳,火焰消散在了虚空中,仿佛从没出现过。

我笑着走向孩子们,

“现在——想学魔术的人,请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