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在面前燒的噼里啪啦的響，赤黃色光芒為這即使在白天也依然昏暗的房間內鍍了一圈金邊。
溫暖，在裸露的肌膚上蔓延。
洛爾站在一個小木台上，費力的用一個手臂長度的木勺在那柴火上架起的大鋼鍋中攪拌。白色的暖氣隨着他的動作蒸騰而起。
他在做飯。
不，準確的來說，是在熬粥。
在旺盛的柴火下，白色的米在已是乳色的粥水中咕嚕嚕的翻騰，上面夾雜着肉糜和切碎蔬菜。
隨着白色霧氣的蒸騰，暖暖的氣息覆蓋著整個木屋，香味充斥着了洛爾的鼻腔。
這是爸爸最喜歡的食物呢。也是爸爸原來最常做的食物。洛爾攪動着白稠的粥，心頭不自覺想到。
每一次，爸爸在喝到粥的時候都會笑，很幸福的樣子。
為此還專門教會了洛爾如何熬粥。
真的有那麼好吃嗎？洛爾其實一直很疑惑。
自己的味覺是非常遲鈍的，幾乎嘗不出味道。可是洛爾現在都還記得哥哥在面對粥時的神情。
“哇！又是稀飯嗎？嘴巴都淡的出鳥啦！”
哥哥一定會這樣說的。因為哥哥只喜歡吃烤肉，還經常讓自己背着爸爸給他開小灶來着。
可是，肉類又是什麼味道呢？
其實在洛爾的感覺里，溫暖的粥比燙人的烤肉好，因為喝粥會讓肚子一直暖暖的……
如果按這一點說，粥也算是洛爾最喜歡的食物吧……
不過，也幸虧哥哥和爸爸在離開家之前，在家中還留下了不少木柴和肉類，不然，就這一碗普通的肉粥，能不能做出來還很難說。
畢竟，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哥哥也是，爸爸也是……
自從自己與斯瓦特單獨接觸以後……家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為什麼呢……”洛爾輕輕的放下手中的勺，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一大鍋的，熱騰騰散發著米蔬清香和肉類鮮香的粥。
是因為自己頂撞爸爸了嗎。
可是，我答應爸爸了啊……我聽話了……
洛爾又感覺到了絲絲的酸楚。不明顯，卻久久的刺在自己的喉間。
耳旁，又想起了這幾天一直在夢中聽到的話。
“來找我吧，我會幫你處理一切。”
是哥哥的聲音。他，為什麼還不回來……
哥哥！
“嘿呀！好香啊！”洛爾身後的乾草堆中鑽出了一個金髮的人影，攜帶着“咕嚕咕嚕”的特殊音效，撒丫子跑到了洛爾的身旁。
可當她開心的朝那黑色的大鋼鍋中一看，那張原本元氣十足的臉瞬間垮了下去。
“怎麼又是粥啊！”二十幾歲的女人癟嘴坐到了地上。“我說這香味怎麼這麼熟悉……又是粥！都吃了四天的粥了，我要吃肉！”
“我要吃肉！吃肉！”我們的女僕蘇珊鬧着，毫無形象的在地上打滾，金色的頭髮上沾上了不少炭灰和塵土。
洛爾冷漠的看向她無理取鬧的撒嬌，默默的扶了扶頭上新換的繃帶。
“這一次，加了肉。”洛爾回過頭，沒有再去看在地上打滾的蘇珊，卻是終於反應過來似的往鍋中撒香料。
“誒！真的嗎？”蘇珊起身，眨了眨碧藍的眼睛，難以置信的看向又手持大木勺在鍋中攪拌的洛爾。
在她的記憶里，這幾天洛爾都只做粥，而且就是白粥，也不是說不好吃，只不過同樣一種東西吃了好幾天，任誰的都受不了。
這一回，洛爾竟然在白粥中加了肉！
“真的加了肉？！”蘇珊再一次興奮的問道。
“嗯。”洛爾沉默的點頭。可是心中不知為何又升起了不安。
“太好了！我最喜歡小洛爾啦！快！給姐姐抱抱！”蘇珊歡快的撲向洛爾。
果不其然！
心中不安終於爆發的洛爾則毫不猶豫的跳下了站着的木台。
“噫噫噫啊！”這是一張厚臉皮撞到滾燙的大鋼鍋的聲音。
————
“吶，吶，小洛爾，你要怎麼賠我！”蘇珊哭哭啼啼的指着自己二十多歲的厚臉皮，上面赫然有一圈燒傷的紅印子。
洛爾沒有理會蘇珊，只是自顧自的吹着小勺子上的粥，好讓它冷卻下來。
“算了，”自討沒趣的蘇珊抱起了已經用雪冷卻下來的大鍋，用洛爾烹飪的大勺開始往嘴裡塞食物。“只是，你不可以這樣對別人哦！”
蘇珊一邊嚼着嘴巴里的粥米，一邊卻還可以清晰的發聲，想必也是練習已久。“如果是別的女孩子，可能會受傷呢！”
洛爾平淡着臉，小口咽下了勺子中的粥，暖暖的，由食道向腹部蔓延。洛爾的面容終於有一些鬆動了，變的有一些迷醉。
“哼，小洛爾還真是喜歡暖和的東西呢。”蘇珊的嘟起嘴，喃喃着，“平時也是，總是湊在篝火旁……一呆就是一天……唉！真的有肉！”
蘇珊驚喜的大呼，然後便如同一頭見到玉米的野豬一般埋頭吞咽。
洛爾在一旁也是忍不住的朝她看去。而後驚詫的連勺子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
也是，像這樣去進食的人，也不多。每一次都和餓死鬼投胎的模樣不禁令洛爾懷疑在自己被帶走前，家中還可以剩一些什麼。
“那個……蘇珊姐姐，你真的是女僕嗎？”洛爾把還剩大半碗的粥放了下來。困惑的看向蘇珊，“哥哥和我說過女僕的事，可是總覺得你不太像。”
的確不太像，哪有一天到晚躲在乾草中睡覺，把家務全部交給主人還胃大如牛的女僕？
“哦？那你哥哥是怎麼說的？”蘇珊好奇的看向洛爾，咽下了嘴中的食物。
“他說女僕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職業……”
“沒錯啊！”
“他還說女僕都是懂禮儀，又勤快的孩子……而且為了保持優雅，不會暴飲暴食……”洛爾認真的看向蘇珊。
“可是蘇珊姐你連篝火都不會升。”
“這……”蘇珊艱難的咽下喉中的粥。又遲疑的舀出一勺肉粥，閉眼開始吞咽。
半響，才猛地睜開眼，如同覺悟一般一口乾了滿勺的粥。
“嗯，都不對，女僕嘛，可愛就對了！”二十多歲的蘇珊故作可愛的叼着已經空了的大勺，朝洛爾眨動着“水靈靈”的大眼睛。
洛爾不知為何，冷出了一身疙瘩，趕緊抱起木碗低頭喝粥取暖，冷漠的不再看向蘇珊。
“嘁，”蘇珊嘟起嘴，抱着大鍋托腮注視着洛爾。
“說我不像女僕……我也沒想到會遇見這麼一個小姐啊……”
蘇珊說著，悄悄吐了吐舌頭。
“我還以為可以讓我們家花花公子的大少爺決意結婚的姑娘是有多麼可愛呢……誰知道可愛是可愛，卻是個男孩子，那對軟軟的東西都沒有……”說著，蘇珊虛握着手，一臉痴迷的好像在捏着些什麼。
洛爾瞬間頭皮發麻，想到了一些不妙的回憶。
那天洗澡的時候，蘇珊的突然襲擊……
“而且，”蘇珊突然語氣一正，一張雖不是太美麗，卻也有幾分可愛的臉鼓了起來，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我們的未來小姐似乎非常不願意嫁給我們少爺呢！一天到晚苦着臉。”
“沒有……我只是天生這種表情……”洛爾有些笨拙的狡辯着，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相比起斯瓦特承諾的愛與家庭，自己最想要的，還是現在家庭，爸爸和哥哥的溫暖。
可是……爸爸已經不要洛爾了。
所以，才會答應的嗎……
喉中的酸楚，又開始蔓延。刺激着洛爾的眼角。
脹脹的……
“諾！諾！就是這表情！”蘇珊用勺子指着洛爾，嘴巴翹到了天上。“小洛爾其實很捨不得這裡吧！”
“……”洛爾把手上的木碗悄悄的放到了地上，低頭無言。
“所以嘛……我就和少爺說了強扭的瓜不甜。”蘇珊又開始風捲殘雲般的進食，勺子化為了無數殘影。
“不可以的……”洛爾低頭喃喃。令蘇珊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可以的，是爸爸要我去的……我要回應爸爸的……”
“愛？”蘇珊接起了洛爾的話，挑眉看向洛爾，不過嘴巴依舊在咀嚼。“小洛爾覺的賣了自己孩子的父親心中還有愛？”
“有的！”洛爾急促的抬起頭，如同爭吵一般的回應了蘇珊的質疑。“有的……”洛爾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情緒又瀕臨失控，於是低垂眼瞼，聲音逐漸變低。
“爸爸是為我好……他是一直在乎我的……”洛爾喃喃着，不知是在說服蘇珊還是在麻醉自己。
“那關你什麼事，”蘇珊把勺子一扔，“鐺”的一聲掉到鋼鍋中。
“你不想離開，不是嗎？”
那碧藍色的眸子緊盯着已有些動搖的洛爾，似乎在審視他的靈魂。
“……”洛爾在沉默良久以後，終於是微微點了點頭。
“嘿，那就不要走嘛。”蘇珊爬到了洛爾面前，從下往上試圖看向洛爾的臉。“姐姐挺你喲！”
“不行，我和爸爸說好的……”洛爾又是一陣的搖頭。聲音已是干啞。
酸楚的感覺，瀰漫了整個口腔。
“嘖，真老實，所以你才會被……小洛爾……你哭了……”
蘇珊這才看到了洛爾低下的臉上垂出星點淚光。不禁難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
洛爾一愣，抬頭看向蘇珊，眼中的淚又被生生憋了回去。
“我哭了？”洛爾疑惑的摸了摸自己的眼下。
並沒有濕。
蘇珊趁機搶走了洛爾面前的半碗粥，倒入嘴中一乾二淨。
“嗝！”蘇珊滿意的打了個飽嗝，舒暢的站起身“滿足了滿足了！”
洛爾又恢復了平淡，他也起身，沉默的把空了的木碗從蘇珊手裡接過來，放入大鐵鍋，然後端起比蘇珊臉還乾淨的鐵鍋起身準備走向門外，用雪洗碗。
“吶！小洛爾！”蘇珊在洛爾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吶，小洛爾，你現在不想離開也沒關係的，我們可以等到你想去找少爺的時候再走。畢竟強扭的瓜不甜。”蘇珊朝洛爾做出一個陽光的笑容。
“反正在我把你帶到少爺那之前，都會一直照顧你的！你爸爸那邊，我可以去說說？相信我！我會幫你處理一切！”
“蘇珊姐只是想偷懶放假不回城裡吧……”洛爾沒有回頭，只是一隻手扶了扶頭上的繃帶，然後默默的端着鐵鍋走向向門外。
“誒，被發現了……”蘇珊厚顏無恥的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處理一切嗎……”洛爾用一種只有自己聽得到的音量喃喃着。心中又想起了哥哥在夢中說的話。
“來找我吧，我會幫你處理一切。”
哥哥……離狂獵大會，就剩三天了，你，到底去哪裡了……
我，要去那裡找你呢……
隱隱不安，關乎在哥哥的印象之下。
洛爾低垂着密長的睫毛，緩緩打開了木屋的大門。
與屋內的溫暖不同，
深吸一口氣，
門外，還是一如既往的白雪皚皚，處在村莊邊緣的洛爾家，只要稍稍遠眺，就可以看到被蒼白覆蓋的山脈和森林。
哥哥，應該是在那裡的某處吧……洛爾看向不遠處那茂密冰冷的萬里白森，悄悄的嘆出了一抹白霧。
“咚”額上忽然傳來了一陣鈍痛，洛爾腳上一滑，跌倒在雪面上。
額上，血液滲出。
雪上，隨即撒了幾滴殷紅。
耳中，如同有萬千隻蒼蠅在振動翅膀。
又是他們……洛爾從鮮血模糊的視線中艱難的看向一旁沾血的鵝卵石，以及仍在不斷飛來的格式石子。
又是他們……
“打死這個怪胎！他的哥哥現在不在！”
“醜八怪！哈哈哈哈！”
“砸死他！”
又有更多的石子砸了過來，癱倒在雪中的洛爾無助的蜷縮成小小的一團。石子砸在了他痩瘠的身體上，將會留下大片的淤青。
痛嗎？
習慣了。他們不是第一次來找麻煩了。
洛爾小心的藏好自己的四肢，至少還可以保證自己在挨打后仍可以做家務。
頭上的傷口逐漸有鈍痛傳來，意識，開始模糊。
洛爾迷茫着從蜷縮的臂彎中看向那些扔來石頭的人。眼前的畫面模糊且逐漸發黑。
那些人，他們笑着，跳着，扔着，都是十幾歲的孩子，在此時紛紛化為了猙獰的惡鬼。
“看那個醜八怪！都縮成一坨了！”
“讓他總出來嚇人！砸死他！”
更多的石子砸了過來，除了砸在洛爾身上以外，更多的是砸在了木屋之上。
砸在了門框上，悶聲作響。砸在了篝火中，柴薪四濺。砸在了那些原本就破爛的傢具上，砸到了一堆雜亂的乾草里。
“媽呀！”雜亂的乾草里跳出一個身穿女僕服裝的女人，她揉着有着一個大包的金色腦袋，碧藍色的圓圓眼睛中藏着淚水。
“是誰亂扔石頭！”蘇珊仰天怒吼，震下了木屋檐下的大片積雪。嚇的孩子們停止了他們的“驅魔”行動。
悍步走出木屋的蘇珊雙眼冒着紅光，手上拿着一顆拳頭大的石頭，看來，這就是在她那少有腦仁，頭骨賊厚的腦袋上留下大包的元兇。
孩子們面面相覷，他們只知道洛爾家爸爸泡酒館了，哥哥去狩獵了，可萬萬沒有想到屋子裡還有大人。
他們敢欺負的，就只有那個傳說因為長的太丑而一直被自己爸爸用黑布包着的洛爾而已，可不包括面前的這位兇悍的大媽。
“唉！小洛爾！你怎麼了！”蘇珊終於察覺到了蜷縮在一旁的洛爾，還有從他額上不斷滲出的鮮血。
“快走……”帶頭的孩子朝身邊的努了努嘴。他們也會心的點了點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