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无端地做些奇怪的梦,但是细细想来的时候,那些梦却也并非全然无道理可言,因为它们都是关于生活中那些我曾急切地寻求其答案而不得的问题的。有时这些问题就会潜入我的梦境,而在梦里我的潜意识会强行将之解答。长期对什么东西抱有疑惑会影响人的正常生活,而这样的梦则是人体自发的解除这种危机的机制。

昨天晚上的时候我便又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在这之前,我以两天两夜没睡的代价写完了那个故事。到最后电脑键盘的按键已经因为被触摸了太多次而变得黏了起来,而我的手指也被磨得发热,但我没有去顾及这些,而只是本能般地去敲着键盘,因为即使脑子已极度不清醒,我也还能感觉到我从她那里接受到的灵感还没耗尽,没有耗尽灵感的时候就一定要写下去,这是我对我自己的要求。所以,当我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字,为这个故事做了收场的之后,极度的疲倦便由内而外地从我的身心中发泄了出来。我倒在了床上,将眼睛紧闭了起来,来不及去洗澡,来不及换身衣服,也来不及给我那已经红肿的眼睛滴几滴眼药水,我就那么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在有如太虚般的,四合之下都是黑暗的空间中行走。漂浮在四周,闪着模糊的光芒的碎片不时从我身边掠过,上面正如电影屏幕一般地,把我往日生活中的一些细节呈现给我。从中我看到了自己小的时候,和一个看不清面孔,身躯隐在阴影里的人一起跑过开着蒲公英的原野,一起摘下两朵蒲公英,比赛谁吹得更远;我看到自己临上中考的考场的时候彻夜失眠,在时钟指向一点的时候偷偷跑出家门去,去了那个人的家门口,和ta一起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考着对方要背的古诗文;我看到我和ta终于上了同一所高中,在体育课的时候婉拒了朋友们提出的一起出去打球的邀请,和ta在一起,先是为ta讲题,之后靠在一起看完了一部电影。尽管那个人的面孔一直无法看清,ta的脚也从来没有从阴影的范围中迈出一步,但是我却明确地知道ta就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那个人。在我向前走着的时候,那些时光的碎片也沿着时间的顺序开始推进,逐渐就到了2037年的时候-是的,即使是在这个没有参照物的地方,我也可以认出呈现在我眼前的是2037年时的往事,因为在那一年,屹立在我家门口的老楼终于被拆掉了,而空出来的土地被辟为了葡萄园。这些回忆中的一部分就是发生在新建的葡萄园的大门口的,在那里那个我看不清身影的人交给了我一本书,之后向我挥了挥手,就朝着当时尚未开放的葡萄园的深处跑去了,而自那之后,回忆的碎片虽然仍在涌现,但在之后的,兴许是来自2038,2039年的回忆中,那个身影就再没有出现,而紧接着,最后的一帧画面闪了出来,而在那画面里的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我已经开始在电脑上敲下这个故事的开头了。

就在这时,我走到了这片黑暗的尽头,所有的那些碎片便都往后退去,剥落了开来,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穿一袭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雕刻简单的面具,面具的嘴角微微上扬,使他看起来像是在笑一样。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无端地觉得他是全知全能的,可以回答我的一切问题。

“喂,你还记得,我到底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么?”我小心翼翼地朝他问道。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无法顺着面具上雕刻的眼睛的部位看清他的瞳孔,仿佛面具上那两个简单的框框就是他的眼睛一样。

“还有,刚才看到开始写这个故事的自己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本来按那座石屋里的大理石板上的记载,那对男女是死在了一起的,但最终我却鬼使神差地在自己的故事中违背了这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么?”不知为何,我没有被他诡异的相貌吓到,反而继续执着地抛出我心中的疑问。

他微微地耸了耸肩,仿佛是在发笑一样,之后他收束起了他那黑色长袍的下摆,朝着天空里飞去,一边急速上升,他一边俯视着我,轻轻地开口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是因为,你貌似在写别人的故事,但实际上那故事的外壳所包裹的还是你自己的经历啊…”

这声回答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却在这个空间里不断地回荡着,我向前一步,急切地抬头朝天上看去,他越飞越高,身影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模糊,但是他那白色的,闪着寒光的面具却变得越来越清楚,渐渐变大,反光也渐渐变得刺眼。我惊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发现我正躺在床上,正面对着悬挂在房顶上的白炽灯。

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但是我仍然感觉四肢十分无力,双手因为保持着弯曲的姿势敲键盘敲了太久而无法伸直,而眼前仍被一片模糊的影子笼罩。自觉到自己仍无力起身后,我便保持着仰望着天花板的姿势躺在床上,思索着梦将醒时那黑衣人的话。

“那故事的外壳包裹的是我自己的经历…那也就是说在我身上发生过和那个故事相似的事了?那明明是冷到彻骨的一个悲剧,我的人生中果然曾有过这么悲情的事么?如果有,那发生在什么时候,我又为什么不记得了呢…”

我这样思忖着,但是无法想起答案。我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发现自己已经口干舌燥。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好让视线清晰一些,微微直起身来,准备下床找水。如果没记错的话,两天前我出门的时候在便利店买的那瓶饮料还剩下半瓶,应该可以先权且拿来解渴。我这么想着,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半闭着眼睛走到桌边四下摸索着那个瓶子。我的右手突然摸空了,整个身体就失去了重心,向那边倒去,桌子的一个角磕在了我的腰上。我疼得向后退了一步,睁开了眼睛,方才发现我不大的书桌上并没有什么饮料瓶子,有的只是已经合上的电脑,还有放在旁边的,里面塞满了团起来的纸巾的泡面碗。

那么果然,那天的经历...

在想到了什么之后,我突然干笑了几声,之后用双手捂住了脸,坐回了床上。“是啊,那不可能是真的啊,只可能是我睡着时或者醒着的时候的幻觉。因为那时我记得我还和她在微信上聊了天,而她不是已经离开了两年多了么?”我这样想道,突然觉出无限的讽刺来。

我打开了手机翻看了起来,果然,那个教给我关于何为悲伤的人,那个我在微信里置顶了的人,我和她最后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2037年4月的时候,最后一条消息是她发给我的,那是一段全息影像。

我轻轻地点击了播放键,看了起来。

一道光从手机顶端的全息影像接收口发了出来,接着她的身影就显现在了我的眼前,尽管在经过了两年之后,全息影像的画面已经有些模糊,但是我还是可以清除地认出她的面容。即使那时已经饱受病痛的折磨,她的脸仍然棱角分明,脸颊饱满而下颌紧致,看起来十分精致,只是皮肤如失水的鲜花一般,已经失去了原先浅淡的桃红色而变得有些苍白,她的眼睛依然动人,睫毛扑闪着,显得十分灵动,但此时已然失去了不少的神色。即使死亡随时都会降临,但是她仍将自己的床铺打理得很好,枕头摆的很正,而被子也是横平竖直地盖着她的下身,不起一点褶皱-她是军官的女儿,从小就从父亲那里接受了关于礼仪的训练,显得仪态万方,即使是在快要去世的时候也是一样。影像继续播放着,医生在让她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拿掉了她的氧气面罩,她转过头来对着镜头,对着镜头前的我撇了撇嘴,勉强地笑了笑,之后开口说出了她想要告诉我的话语。那句话很短,短到只有三个词-对不起,谢谢,再见。在她说“对不起”的时候尚能保持着眼睛睁开,说谢谢的时候就只能闭上眼了,而在说道再见的时候,她似乎用尽了全力,将手腕竖了起来,朝我招了招手,之后她就似乎陡然失去了生气,手垂直地朝着地面落去,而在它还没有完全垂下的时候,影像就结束了。

这时,我似乎明白了梦里那个黑衣人告诉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么来看的话,他说的似乎也没错,我确是经历了和我笔下的故事相似的事。所不同的是,故事里的那二人已经做到了为了对方而死,而我却仍活在这世上,早些时候我曾以此为耻,但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但即使如此,那也是不该忘怀的事情,是啊,我又怎么能忘呢。

我又怎能忘记在小的时候,每次去小区旁边的森林公园去玩的时候都能见到她,看到她坐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带插画的童话故事,在相遇了几次之后我们就互相熟悉了,便开始互相搭话。

我又怎么能忘记在小学开学的第一天惊喜地发现她也在我的班,怎么能忘记那时我们一起操着还组织不好的语言去求班主任把原本在班级两边的我们的位置调到一起,并且心照不宣地说我们是“相识多年的朋友”。

我又怎么能忘记在初中时我们又“碰巧”地去了同一所学校,虽然不是同一个班,但是她的班级在楼层的边缘,靠着楼梯的地方,我可以在每次下楼的时候经过她的教室的门口,可以偷偷瞅一眼正在埋头学习的她的身影,我怎能忘记那时的她工于诗文,不时地会教我关于诗歌创作的知识,平仄格律,对仗啊,用典啊什么的,后来我多少也学到了些,便和她写些互相应和的诗歌,有时还会登在校刊上。

是啊,我怎能忘记你啊。

我怎能忘记中考前的一晚,想到如果稍微失手就可能无法和你去一所学校的时候我无比紧张,最终还是无法睡着,便偷偷地溜到了你家的房子旁边,偷偷将你叫了出来,之后我们骑上单车,在路灯灯光下静谧的城市里绕了一大圈,最后我向你吐露了我的担心之情,而你第一次将我抱住,告诉我没关系,即使不在一所高中我们的心也不会因此彼此远离。

我怎能忘记在最后终于和你进入了同一所高中的同一个班的时候,开学时你站在班门口,朝我微微鞠了一躬,轻笑着说道“欢迎回来。”

我又怎能忘记,高二时学校说要去阿拉斯加做超长途的综合实践的时候你满脸兴奋地告诉我能和我有这么长的时间独处真是太好了,你要和我在晚上的时候通电话,抢到座位相邻的机票并商量在旅途中要做些什么。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在我们终于挥手告别的时候你哼着轻快的曲调,三步并作两步地就跑回家去了。

自然,我还记得别的一些事情。

我还记得那天在我们仍然打着电话的时候你突然说你有事,就离开了,而之后我再打过去的时候却始终不通。

我还记得自那之后很长时间里没有收到你的来信,而第二天你没去学校,综合实践的时候你也没去。在旅行结束的前两天我忽然收到了你的那条消息,而之后的第二天班主任老师就宣布了那个消息。

我也忘不了那天我知晓的那件事情。

那天你的父亲看到你和我打电话聊得热火朝天,就问你是在和谁通话,你告诉他是和我。之后你父亲就追问你是不是喜欢我。然后你,唉,不知变通的你啊,就直接肯定了。然后你父亲说他是不会允许你和我在一起的,之后你就和他大吵了一架,在一时想不开的时候喝下了两整瓶的安眠药,被送进了医院,而在你给我发来那条影像后的三十分钟后,你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们没来得及再见最后一面。

是啊,那天去那座爱之屋的时候,我之所以哭得那么伤心,也不只是因为受到了那对男女的故事的感动,而更是因为在那天之前我刚刚得知了你去世的消息,那太过仓促,我甚至还没能真正地接受它,就看到了那座石屋里展示的历史,而那段历史正是起到了催化的作用,让我心中全部的悲伤都释放了出来。说起来,这就是我忘不了那段历史,并最终仍执着地把它写成故事的原因吧。

而我也忘不了最后我回到了家中时的场景。你的父亲不愿接受你的骨灰,说是家里没地方放,而墓地的话他没有闲钱去买。于是,我伪装成了你的家属,偷偷地从殡仪馆里取走了你的骨灰。我忘不了那天的天气是阴沉沉的,阵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被风吹起打在脸上,带来不知是寒冷还是疼痛的感觉。地铁两次在我候车的站通过不停车,因为在终点站那边举行着大型的活动。最后,我的腿变得过于沉重,跌坐在了站台的地面上,抱着你的骨灰盒放声大哭。而从我身边走过的大人,那些经历过2019年的大灾,并从那时之后开始坚信人性并不可靠,人类一切的感情都必须通过绝对遵从事实来给抹掉的人抛给了我白眼,小声地议论说我肯定是2020年后出生的“心火熄灭的一代”,居然为了一个人的死就会哭成这样,殊不知一个人的生或死对社会来说完全是无足轻重的…

这些事情,我都还清楚地记得。

不过在写出了这个故事后,我终于觉得好多了。也许是因为在我将自己代入了那对男女的视角的时候,我理解了,那份感情,无论是在多么绝望的背景中产生的,都是值得珍惜的宝物。

我明白了,命运残酷的程度超乎了我们所能想象的程度,不知何时,就会留下遗憾,所以我们只能抓紧我们还能掌控的每一天。

在知晓了你们的故事之后,我也终于明白了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因为活着就意味着我仍然拥有去创造更多的可能性的机会。

就像现在我的生活一样,虽然仍然平淡,但是却在不断地变好。

在她离去了一年之后,我成功地考入了大学,选了生物化学作为专业,希望研究生时可以进医学院,将来做一名医生,去拯救更多的在生死线上徘徊的人。而现在我虽然也会不时想起她,但是这一份想念会在它萌发的一瞬时化为催我更加奋进的动力,而这些,都是托那对在我出生前一年离开了这世界的男女的福啊。

谢谢你们。我对着空气响亮地这样说道。

接着,我从书架上拿下了生物化学的课本,翻开到了原来折角的部分,读了起来。

“Cell respirations are the means by which the cell oxidizes the glucose molecules and harness the energy released to synthesize ATP.”书上这么写着,我连忙拿出了荧光笔,把这句话标记了出来。

“glucose,glucose,葡萄糖,葡萄,葡萄….”

“葡萄”两个字仿佛从我的脑海中脱离了出来,萦绕在我的思绪之中,我拉开了窗帘,朝着窗外看去。初升的朝阳已经把天空照亮成了深蓝色,在靠近天边的地方,朝霞明丽的花纹正在浮现出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在我们小区的对面开垦出的葡萄园。经过了两年的生长,葡萄藤早已枝繁叶茂,一大片绿荫在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之间显得格外醒目。马上就是收获的季节了,挂在藤上的一串串葡萄已经接近成熟,一颗颗果实色泽黑紫,表面圆亮,微微地泛出光泽来,仿佛它们接受了狄俄尼索斯的祝福,将原来所经历的一切寒夜中的风霜都包含在了自己的躯壳里,将之变成了水分和糖分。

葡萄马上就要成熟,可以摘下来酿酒了,真好。我欣慰地这样想着。

而在葡萄园的门口,草丛掩映的地方,伫立着她那小小的墓碑。那是我为她立起的,材料很是普通,只是我特意跑去建材市场买的一块大理石板。上面有着我用家里切菜用的刀刻下的,歪歪斜斜的三行字:“我亲爱的朋友长眠于此;她生于2020年,卒于2037年;我为她镌刻下的墓志铭是’得到太阳,这就是我的祝愿’。”

仿佛听到了我低声地朗读这一句诗歌,远处的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冉冉地升起来了,将磅礴的光辉洒入还带着夜色的云层之中,顷刻间就将万里长空染上了红色,就像唤醒了沉睡已久的火焰一样。

2039年9月26日的清晨就这么到来了。

《What is Alaska?》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