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是什么呢?”

四分钟左右的沉默。

“什么啊?你不是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了么?为什么要反过来问我?”

又是四分钟左右的沉默。

“呐,你知道么。如果一个人的记忆过于清晰的话,他便可以记得自己在经历过往的任何事情时的心态。这样数年的时间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加长过的一天而已。他会丧失’时间飞逝’的实感,反而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

“嗯。”

三十分钟左右的沉默。

”我到安克雷奇了。这是个很有趣的城市,也充满着热情,这从这里的机场就可以看得出来。机场的顶上悬挂着一架飞机,而过道的两旁还摆着棕熊的标本。我现在正在机场的大厅等候,一会有出租车来了之后,我就会去到之前订好的旅馆了。”

“你现在在哪里啊,怎么样,周围尚且安全么?”

“唉,可能你还没看新闻,但是山火已经跨过了美加的边境,吞噬了温哥华岛,把太平洋的海水都映红,朝着这里逼近了。学校已经下达了疏散指令,我现在已经离开那里了。”[草稿]

删除。

“现在我还在朱诺,周围暂时没什么危险。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

长时间的沉默。

突然脚下传来了一阵剧烈的震动。我没有坐稳,身体被甩向了一边,手机顺势被摔了出去。我向窗外看去,一阵白茫茫的水花遮住了视线,过了一会才褪了下去。而还没等我坐稳,另一阵浪潮又从船的右边涌起,船在波涛之中左右摇摆,而依然没做好准备的我又被甩到了船舱的右边,我连忙顺势抓住了墙壁上的扶手,这才稳了下来。

开船的人,一个五十多岁,皮肤上满是皱纹,胳膊上纹了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图腾的因纽特人大叔不禁高声咒骂,抱怨说这是他开船二十年来从未见过的大浪。但是在火气消下去之后,他又转过头来,充满忧虑地问我是否仍然坚持要前行。我犹豫了一下,最终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因为我知道,我一定要去到那里。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紧紧抱在怀里的,装着那些信的盒子在刚才的颠簸的过程中被撞开了,那些信在地板上散落了一地。还好船仓中还没进水,不然就不好办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赶紧弯下腰去,伸出胳膊,把那一个个信封都捡起来仔细擦干净后装在盒子里,上好了锁。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身体快速的起伏,我的眼前开始泛起了金星,为了缓解这种不适感,我只能抬头看去,看着船仓的顶上那块久经风雨冲刷,颜色暗淡,在不起眼的角落还生着青苔的甲板。看着眼前这个拘束的船仓,再转移视线,看着周围一望无边,布满了浮冰,但同时波涛起伏,仿佛随时就可以将我的存在抹去的大海,我的心中不禁再次生出一丝不真实的感受。

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就在两天之前,我还在朱诺,呆在我那所大学的校园之中。那所大学处在一个小岛上,只有三间房子作为校舍,周围是水色碧蓝的海湾,而在走出校门,背对着海风的方向远眺的时候,就可以看见远处的,从城市的脚下开始延伸的群山。宿舍中的供暖虽然微弱,虽然空气中弥漫着驱散不开的湿气和海水的腥味,但是在洗个热水澡,用被子裹紧身体之后总还会觉得暖和,可以借着躺在床上的势头变得慵懒起来,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和他的聊天记录,还有他写来的信,细细品味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悲伤之情,但同时午后的阳光却又那么明媚,直射在透明的海水上,让它闪着耀眼的白色。那时所有的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地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而令人可笑的是那时的我竟然觉得这样已经是最坏的生活了,甚至还不断地哭泣。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幼稚,对生活蕴含着的力量没有一点了解。不过我现在有点体会到了。组成现实的不过是周围所有事物的无规律的运动,而这些运动着的东西会在任何时候,在没有任何先兆的情况下把周围的东西搅进去,让他朝着和原来的运行轨道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所以,只要太阳的光还尚能被看见,生活的下一秒中会发生些什么总是无法预料的。我想起自己经常会在做成了一些小事的时候,对着上天发出“今天我都这样顺利了,就请让我再顺利的完成这最后一件事,收获完满的一天吧”这样听起来貌似合理,但其实全无逻辑的祈祷,而上天也似乎从来没有顺遂过我的愿望。仔细想想,现在的处境不过是我平时生活中的这种模式被放大化了的产物而已。

就在我这样漫无边际地联想着的时候,船的速度突然减缓了。透过窗户,我看到了在前面的不远处延绵着的一片海滩。现在那里的地面上仍然覆盖着纯白的积雪,颜色与仍漂浮着冰凌的海面并无二致,不过上面杂乱地散落着的枯木和不知何时被海浪冲上岸的礁石还是让我意识到了那片陆地的存在。在紧靠着这片荒凉的海岸,只被铁丝网隔开的地方,树林茂盛地生长着,覆盖着积满了雪的山丘,即使此时新的叶子仍未长出来,但这些高大的树木遮出的影子和它们脚下的积雪反射的光却仍然营造出了一种只属于高纬度或山区的森林的深邃和通透的感觉。这于近在咫尺的距离内完成的从海景到山景的转换令我感觉有些目眩,不过我很快便习惯了。在绕着海岸周围打了几个转后,船停了下来。我撩起了裤腿,涉着冰冷的海水,吃力地将我仅有的两件随身行李搬到了地上。开船的因纽特大叔看到这样的情景时想前来帮我,不过我赶在他走来之前就快走了几步,加速上了岸,粘了泥的鞋底踩到积雪上的时候还差点摔倒。我掏出了我钱包中的所有的现金给了这个大叔,并且用我能使出的最坚定的语气告诉了他我没事,之后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于是他伸出了他厚实的手掌在我的肩上拍了拍,摆了一个他们的民族的手势祝我好运之后就回到了船上,往回驶去了。那只只装着简陋的破冰装置的汽船的引擎轰鸣着,带着船身费力地推开浮冰向前驶去,而它经过后,勉强被扒开的浮冰便立刻又如疯长的海藻一样,覆盖住了深黑色的海水。它不断地这样推开浮冰,越走越远,最终如一只在长空中逆着炫目的阳光飞翔的大雁一样,在我的视线中化成一个在一片白色中浮动的黑点,在那无边的背景中渐渐地淡去了身影。

而那船上应该还载着我的余热,载着那些我拼命地拿在手中的信件落在地上时溅起的水花,载着我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头发,载着我留在那里的痕迹吧。我这么想着,不禁觉得在踏上这片礁石质的海滩,确切地感受到北方土地的冰冷之前,我在海上所行的那几百公里路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撞击着我原来生活的极富弹性的边界而已,而这边界却在我抵达这里时破裂开来了。

我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换了个视角后朝目所能及的最远的地方望去。在我面前,如我刚刚注意到的一样,耸立着即使在四月也仍然光秃秃的树林。一条积满了雪的小径从这些大树的老根旁边穿梭而过,其痕迹很快就在树影的掩映下变得模糊起来。而在和那片树林成九十度角的地方,在我的身后,礁石和枯木仿佛遵循着什么规律一样,散落满了整个海滩,铺向远处,也把人的视线导向那里。

而远处,从海边的一个岬角开始,向后伸展地越来越宽阔的就是安克雷奇的主城,即使在亚寒带的贫瘠土壤上也依然屹立着的被称作奇迹的东西。和所有的城市一样,那片建筑群闪着水泥和钢化玻璃混合出的蓝灰色,在雾气的遮掩下仿佛要融在有着相似颜色的天空中一样。不过在我看向那里之后,它的轮廓已经清晰地印在了我的眼底中。

不过不知何时,凝望着那里的眼睛却已经有些模糊了,此时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下了泪水。一定是刚才刮起的那阵风吧,我这么想着,一定是那阵风把水分从我的双眼中带了出来,并且让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之前的任何举动,比如抽泣什么的。那阵风巧妙地将我开始流泪时的姿态隐藏了起来,而后吹向远处。如果此时空气中所有其它的分子都静止下来的话,那么风一定能将我在哭泣这个讯息以波动的方式传的很远很远,甚至在它穿过城市的时候将这个讯息留在谁人的窗帘上或者水杯里,尽管这讯息是隐晦的。

也能传达到吧,我这么想着,在眼泪逐渐风干的时候也感觉心中开阔了一些。在我的左手边立着一块指路牌,上面画着从我这里到主城区所要走的路。就这么走,别再总是回头了吧。我将耳机插在了手机上,之后播放了今、歩き出す君へ这首歌。

在那身材宽大,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前台接待员忧心忡忡地打开了博物馆的大门,去外面走了几步之后又马上回来的时候,一阵风灌入了室内,吹过我杯子里的水的表面,振起一圈波纹,仿佛被什么匆匆走过的人的脚尖点了一下一样。波纹是漂亮的,对称,高低有致,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低下头来,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在杯子里不断回荡,渐渐平息下去的波纹。博物馆房顶的白炽灯惨白的灯光在深色的咖啡的过滤下也变得柔和了一些,看起来仿佛夏天时透过树荫照射进来的阳光一样。这并不是简单的比喻,在这组联系在我脑中构建的同时,我也开始切实地感受到其它的关于夏天的感觉,仿佛在空气中闻到了弥漫的草籽的香气,仿佛重拾了那时的虽然有些焦躁但却仍然满怀期待的心情,而那时曾经被有些焦躁的我用来应和自己心情的歌仿佛也在我耳边响起了,那首歌悠扬的旋律我是清楚地记得的,但歌词却是基本全忘却了,只有一句wegofurtherintothedestiny我还有些印象,而关于这首歌的印象又唤起了更多虽不可名状,却奇妙无比的感受。然而总的来说,这一幅幅和炎热的夏天直接相关的,和现实严重背反的意向并没有在我脑中停留太久,我的牙齿不受控制地互相碰撞了几下,这点骚动通过骨传导扰动了我的耳蜗和更深处的神经后,这些虚假的夏日画面就纷纷碎裂了。取而代之地,我意识到自己又觉得冷了,于是不得不又拿起了眼前这杯马上就要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喝下之后,我极力了逼迫了自己方才没有吐出来,什么都没加的咖啡真的是苦的难以下咽。于是,虽然明知是徒劳地,但我再一次走去前台找那个胖胖的接待员询问有没有白糖,之后再次得到了坚决的否定,尽管在三小时前我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正在把咖啡区的糖包全部收集起来,放到自己的抽屉里。我叹了口气,心中却完全恨她不起。在我面前悬挂着的电视中正在报道着山火的最新进展,而任何存有理智的人在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的时候都是无法不觉得恐慌的,再往后的道理就是一般人都懂的了,在物资紧缺的时候只有蔗糖啊,果糖啊这类东西能为身体提供些许能量,而指望喝口热水或者热咖啡身体就会暖起来无疑是愚蠢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仍然不能离开这里。自从今天早上因为逾期被从宾馆里强制迁出了之后,这座由市政府出钱修建,免费对民众开放,还在咖啡区提供免费的袋装咖啡和热水的博物馆便成了我唯一的去处。据说人在有水可以喝的情况下即使饥饿也能支撑很长的一段时间,而其他因为逼近的山火而感到恐慌的人显然还没发现这个好地方,所以我便没有离开的理由了。

为了分散注意力,不过分地被饥饿所侵扰,我站起身来,走进了后面的展览区去。现在博物馆里几乎空无一人,所以即使摆满了文物却仍然显得空旷。不同于外面的大厅,这里的灯光是昏黄的,有些黯淡,而周围展出的文物,无论是老照片,旧书,还是那些有些年头的首饰啊,开矿的工具,乃至摆放在展厅中间的木船什么的都无一例外地有着分外深的色调,所以在灯光的照射下整个展厅仍然很暗,在角落和转角的地方覆盖着大面积的阴影,仿佛是水漫上来了一样。然而即使在这里,我却仍然想寻找个最隐蔽的角落坐下。于是我便登上了那只硕大的木船,走到了船头位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里也是一个展区,橱窗里摆着当地的因纽特人祭神时所戴的面具,这些面具是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着的人用来试图与自然交流的工具,那些夸张的对自然事物的模仿本来看起来是有些恐怖,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此时我更能从中感到的是那些人的无力感,面对自然时的无所适从,想嘶吼而做不到。而不巧地,此时的我也持有这种感情。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一边有如诅咒般地喃喃地念着这首在我脑中浮现的诗,我一边站了起来,准备去别处走走。但就在这时,我听到在木船的对面,有个虽然微弱但是确实能听清的声音对我背出来的诗做出了回应:“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在这里相交。”没有过多的犹豫,我连忙跳下了木船的台阶,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不经意地就和一个迎着我走来的女孩撞了个满怀,她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而她抱在怀里的盒子落在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在了地上。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说了句对不起,之后我便弯下身来准备帮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东西,然而当我定睛看去的时候却呆住了。

地上散落的东西是信纸,而那些信是我不能再熟悉的。信纸上是我的笔迹,是我专门保存下来粘上去的照片,而收信人,是我那应该仍在远方的旧友,那个我已许久不见的,分外关心的人。

那面眼前的女孩呢?

在她抬起头,捋好了有些散乱的长发后,我看见了她的面容。果然。即使她看起来似乎因为舟车劳顿而显得憔悴,即使她的眼角布满了血丝而头发因疏于打理而有些粗糙,我仍然认出来了,眼前的人就是那个已和我分别了两年的人,之前我们曾经数次计划过找个机会再见一面,每次总是计划得好好的,但在快要动身的时候停了下来,我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刻,在这里相遇。

我很想渲染这一刻的隆重性,但是却没有办法。因为这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在对视了几秒钟后,眼前的女孩就朝着我倒了过来,我连忙扶住了她,这才发现她的双脚,以及下半截小腿都已经被雪水浸透了,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凉意。而在这时,她还插着耳机,听着歌。就在她倒向我的这个瞬间,耳机线被拽了下来,她手机中的音乐声传了出来。

或许这只是巧合,但那播放的就是那首我在夏日里曾经听过很多次的歌啊。我现在想起来了,那首歌是oblivious,是那充满了传奇色彩,却也在细节中令人觉得温暖的空之境界第一章的主题曲。自那首歌奏响之后,一段命运展开,一段恋情开始。

我没有去关上她的手机,而是任由这音乐响着,伴着这歌颂命运,歌颂相遇的歌声中扶着她慢慢朝外面走去,在旁的人看来,我们仿佛也是要gofurtherintothedestiny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