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铃木站在横栏前,看着列车轰鸣着从面前驶过。

年轻的时候,经常会想着这趟列车会开往什么地方?会是一个混着蝉鸣和青草味的乡下村落,还是说海鸥声和波涛声此起彼伏的海边?

亦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地,列车存在的价值就在于不知疲倦地奔跑,它才不会在意自己最终停到什么地方,只要跑起来,它只想跑起来而已。

买上一张车票,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眼前的景物连眨眼的功夫都不会停留。回过头来,车厢里却是一成不变的模样。

地铁四通八达,还跑来座这种慢车的怪胎可能只有她一个了,不过铃木倒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倒也不是完全喜欢,因为这次的行程注定有个终点,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的,即使在车票上把终点用签字笔涂掉,也只能在那里停下。

在那个地方,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她心里一直有着这样的疑惑,不过比起这些,有更为明确的意念在催促着她,告诉她必须去一趟才行,只有在那里她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一丝暖意,铃木从车站一点点挪动着脚步。周围的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毕竟已经没有必要穿上厚衣服了,而铃木依旧紧紧裹着围巾,呆着兜帽,只露出一双眼睛疲倦地看着路面。

离开的时候,这里是这样的吗?那里曾经有个公园吗?路边的行道树哪去了?天上的云,地平线的夕阳,从指间掠过的风,这些东西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沉重?

她靠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上,冰冷的铁皮从她的身体上吸收着热量,这让她觉得穿的厚还是有必要的。

她在寻找意义,所有的,包括自己,还有千叶。

但是什么才是意义?她就是在为这一点而苦恼。唯有一点很清楚,现在所感受到的这种沉重,就是所谓的生活这件事的意义。

无法承受生命之重,可能就是这种感觉?

回忆,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弥足珍贵的,但是,这种珍贵就是想要珍惜的理由,像这么说又有些勉强。樱花的花蕊会有绿色和粉色之分,对待珍贵的方式也应有这这样的区别才对。只不过,她还不知道对于千叶而言,这种方式究竟是什么,如果单单是遗忘的话,是不是应该好好说教这孩子一顿呢?

她笑了笑,还是算了吧,自己从低谷走出来的方式不也是遗忘吗?她们两个也就是彼此彼此的程度。

沿着柏油路面,转过几个路口之后,一家超市出现在她面前,超市的招牌已经相当老旧了,看起来店家也完全没有要修缮的意图。不过这也无可厚非,这里其实早已经停业了,虽然每天都有进一些货物,也只是为了方便一些老主顾罢了。

然后,超市的旁边是一家更为古朴的建筑,完全没有现代建筑那样的钢筋水泥,单纯的延续着匠人们引以为豪的榫卯结构,像这样的二层阁楼出现在城市里的话,一定会被当作著名景点观赏。

铃木本想整理一下着装,但超市的门突然打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婆婆拎着花洒走了出来。她看到铃木后,怔了一下,脸上本想有些笑容,可最终还是平静的转过身去给花浇水。

铃木微微鞠躬,然后径直走了进去。

一楼的布置和自己离开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摆满商品的货架已经撤走,留下的只有几个柜台,还有在柜台里陈列的小零食。偶尔会有小孩子过来吧,铃木这样想着,踏上了楼梯。

她穿的是运动鞋,脚步又很轻,本以为没有什么响动,可二楼还是传来了那个严厉的声音。

“这么快就浇完啦,老太婆?那些花可金贵的很,得好好照顾才行呐!”

铃木没有回答,呆呆地站在屋门前。

“喂,怎么不说话啊,老太婆。”

“……”

“啧,所以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又没带助听器?我说啊——”

屋门突然打开,说话的人看到站在面前的铃木,手里拿着的报纸掉了下去,发出刺耳的响声。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不过这个年纪是不是用大叔有些不合适了?他的头发花白,脸上爬满了皱纹,戴着一副老花镜。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帅哥,可他老了,佝偻着腰,只能仰头打量着铃木。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还是吞了下去。

铃木依旧是鞠了一躬,等着老人让出路来。

“怎么回来了?”老人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可以进屋去谈吗?”

“有什么想说的,在这里说就行了。”

铃木抿了抿嘴,后退一步,两腿一弯,跪在了老人面前。

“你这是干什么?”老人严厉的口吻像鞭子一样打在铃木身上。

滴血吗?她觉得现在自己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把挎包放在身侧,双手贴在大腿上滑到地面,然后把额头贴了上去。

“哐啷!”

楼梯口传来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老头子,你、你这是让她在做什么?”老奶奶跑了上来想要扶起她,可铃木执拗的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你别管!”老爷爷粗鲁的拽开了老奶奶,盘腿在铃木前坐了下去。

“老太婆,去给我倒杯茶。”

老奶奶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动着,可以看出她很着急,可又对这俩人无可奈何,只能迈着小碎步去沏了两杯茶端过来。

老爷爷瞥了她一眼。

“怎么,你也要在这耗着?”

“不、不是,我…”

“哼!”他拿起茶撒在了铃木身旁,滚烫的茶水在地面上散发出蒸汽。

“留一杯就行了,你去屋里,别管我们!”

“但是孩子好不容易回来….”

“我说了别管!”

老爷爷情绪激动的大吼了一声,甚至连地面都在震动。

一旦倔起来,谁都管不住。这几十年可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嘛,老奶奶无奈的叹了口气,进屋打扫起家具。

门口,气温几乎要降到冰点。

“你,终于决定道歉了?”

“这不是道歉。”

“嗯?”

“是请求。”

“哦?”老爷爷嘲讽似的笑了笑。“说来听听。”

“我想和千叶在一起。”

铃木低着头,她看不到那个人现在的表情,想必一定是很愤怒,或者说,干脆放弃她可能会让她更好受一些。

一阵沉默过后,传来的是关门的声音。

走廊里静悄悄的,铃木能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

她拼尽全力去听屋里的声响,如果能有一声叹息或者大发雷霆的训斥该有多好,如果父亲能像以前一样,大声呵斥她,骂她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告诉她一切都是她害的,那该有多好。

那个时候,雅美告诉她继续逃下去是不行的,所以她才来到这个地方,向着自己和家人大声宣告自己要向前迈进。

不这样的话不行,只是守在千叶的病床旁边不行,那样的话依旧是在一个人自顾自的逃开而已。

不是为了赎罪才去照顾千叶,不是因为内疚而放不下千叶,她想告诉自己这一点,只有这样她才能找到意义,和千叶在一起会开心的意义也好,看到千叶伤心自己也会难过的意义也好,想要亲吻千叶,想要抱住千叶的意义也好,这一切都会变得明朗。

全部都是因为喜欢。

所以她不想再管什么是非对错,如果要她赎罪的话,她什么都会去做,因为如果连这种觉悟都没有,就不可能担得起将来可能的一切。

她跪在这里,她要告诉父亲和母亲,朝可子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已经不会再逃了。

黄昏过后,夜晚如往常般降临,屋门仿佛将世界隔开,铃木在外,两位老人在里。

难过吗?痛苦吗?悲伤吗?

嗯,铃木能感受到它们,但是现在更多的是坚定。

七点、十点、十二点…时间的流逝并不能换来门的开启,铃木的双腿被压得已经没有了知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如果能睡过去的话可能会好受很多,但这种姿势下她怎么能陷入睡眠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耳边才传来一个带着祥和的声音。

“起来吧。”

铃木动了动身子,先是头向两旁转了转,发现已经到了早上,然后一点一点的用双手把腰撑了起来。

父亲站在她面前,布满老茧的手牵起铃木,慢慢把她从地上搀了起来。

“自己的事,如果连自己都搞得狼狈不堪,那才是最丢人的。走吧,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们也好,千叶的家人也好,都没有权利去说三道四。”

“谢谢。”铃木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叶家就不用去了,连自家孩子都敢丢掉的父母,早就没资格再去承担你们。”

“但是…”

“听我的,去医院陪着千叶。”

老爷爷搀着铃木一步步走下楼梯,从柜台里取出两个药贴给她敷在了膝盖上。

“那孩子…千叶在医院多少久了?”

“……十六天。”

老爷爷点了点头,不说话,默默的点上了烟,然后给铃木递了一根。

铃木摇了摇头:“戒了。”

“什么时候?”

“没多久。”

“哦…”他点了点头,吐出一个烟圈后不经意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嗯?我笑了?哪有?”

“明明就有。”

“啊,那大概是——”他伸出手粗暴的摸了摸铃木的头,“大概是看到自家孩子终于长大了吧。”

看着父亲松了口气的样子,铃木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能放下了,一个压了她数年之久的东西。

片刻的安稳,铃木自己竟有些沉醉,而将她拉出来的,是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来电人是花茗。

第一反应是千叶醒了,但随后的是巨大的恐惧——医生说过,如果她不醒,脑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即便她醒过来,也仍旧会失忆,甚至连同智力也会退化。

会有奇迹吗?她如此祈求着。

铃木不安的看着手机,反复几次深呼吸后才终于接通。

“喂喂,是铃木吗?”

花茗的声音显得很急切。

“是我,千叶她——”

还没等铃木说完,花茗就用更急切的语气打断了她:“千叶醒了!”

千叶醒了。

这四个字深深地刻进了铃木的脑海,手机从她手里滑落,双腿不受控制的跑了起来,一夜的跪坐带来的酸痛早就被抛在脑后,现在的她只想去见千叶,忘记也好,想起来也好,这些都不再重要,只要千叶能醒过来,只要她能醒过来——

全部都能重新开始!

一路飞奔到最近的车站,但是火车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后才出发,她已经等不急了,她想要马上见到千叶!

只能打的。

铃木的视线飞速扫过停车场,在路旁刚好有一辆出租车,她飞速走了过去。

“去XX医院。”铃木直接坐上了车。

司机打量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女士,开口道:“很贵哦,推荐坐火车回去。”

铃木撇了撇嘴,从包里拿出两张一万元的纸币递给司机。

司机愣了一下,然后结果钞票瞅了瞅:“要多快?”

“违法交通规定也可以。”

“呵呵,您可真会说笑,违反交通法规我可不敢,不过——”他一脚油门踩了下去,“碰个底线还是可以的。”

出租车载着铃木在路上狂奔,恐怕无论谁见了都会说这司机是在玩命,再加上时不时抄个小路,原本坐火车需要四十分钟的路程,铃木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虽然下车的时候有些恶心,但铃木还是稳住脚步踏上了医院的台阶,出租车小哥则是手里拿着万元大钞趴在窗口笑嘻嘻的说到:“欢迎下次光临哦,女士。”

千叶的病房在九楼,铃木等不及电梯,飞也似的从楼梯爬了上去,几乎整个楼层都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

快点,再快点!铃木不停的催促着自己,她从未觉得每层楼梯竟是如此的漫长。

但是,等她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千叶病床的帘子前,那种急切的心情却突然被什么压了下去。

她感到自己在颤抖。

是在害怕吗?

她的手紧紧抓着帘子,只要掀开这东西,就能再看到千叶了,只要掀开的话….

她拼命的命令自己的手,可它却一味的颤抖,一味的拒绝着大脑发出的命令。

不行,明明下定了决心要坚强,现在这样是不行的。

她咬破了嘴唇,疼痛感强迫着自己镇定下来。

深深地吸了口气后,铃木掀开了帘子。

在那之后,柔和的阳光透过纱窗洒满了病床,那里的一切都整整齐齐,仿佛从未被人使用过。

仿佛,千叶从未在那里存在过。

难道是——最糟糕的事态吗?

还未等她倒吸一口凉气,一双小手就从身后抱住了她。

她的手掌颤抖着盖在那双手上,温暖的感觉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要说些什么才行,得说些什么。铃木反复搜索着自己的大脑,催促着它做出什么行动。

但这些是徒劳的,她像是木偶一般拨开那双手,转身紧紧拥抱千叶。

回来了。

回来了吗?

犹如一股电流窜遍全身,铃木的身体剧烈的抖了一下。

随后,千叶清澈的嗓音在铃木耳边响起。

那是对她而言无比温柔的声音。

“围巾有点旧了呢,要我再给朝可子姐姐织一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