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么,你到底是想表达些什么呢?”我把手上的一叠厚厚的稿子丢到一边。面前的年轻人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显得局促不安。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和他见面了。    

“呃...就是,就是那个。”年轻人低着头,声音小到连蚂蚁都听不见,虽然我不确定蚂蚁是否有听觉器官就是了,毕竟我只是个编辑,不是什么生物学家,当然也不是能耐心教导年轻人的好长辈。

“只是想着心里想的就写出来了......写完之后实在是不知道要如何修改才行,于是就想......”年轻人稍稍抬起头,用渴望的目光看着我。

“于是就想让我帮你修改稿子是吗?”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把装着剩下一半咖啡的杯子压到刚刚的稿件上,年轻人看见自己的心血被拿来当杯垫,什么也不敢说。

“还真敢把我当义工随意使唤啊。你,是叫樱海吧?”我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尊严,点起一支烟,把烟灰都抖到雪白的稿件上。对方依旧像一只绵羊一样顺从地坐着。

“不......我是叫新海。新闻的新,大海的海。”新海吸了下鼻子。

“新海啊......你和你作品中的新海同名呢。是影射吗?”

“啊......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就觉得她应该叫新海,所以就这么起名了......”新海依旧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

“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也有作者喜欢把自己的名字用在作品中的大反派身上,像你这样用在可爱美少女身上的也不少,虽然都是些三流作家罢了。”我用力在稿件上掐灭了烟,对方似乎没注意到。

“啊......是这样.......我,我特别喜欢新海这个角色,但不是因为同名才喜欢的,而是......”

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叫新海的年轻人似乎知道我已经厌倦了,急忙从桌子上拿回被我蹂躏了的珍贵心血,向我告辞。

“你不是要我帮你修改吗?”

“不......不用了,这样实在太打扰您了,我先回,回去了,谢谢!”新海抱着稿件,向我鞠了个大躬,随即转身出门。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想起了很多。一年前他第一次把自己的作品交给我时,我可大吃了一惊,不是惊讶于他作品的好坏,而是因为某种我说不出的原因。他写出的东西客观来说一般般,内容充斥着作者本人无聊的臆想,我虽然是个编辑,但也只是负责一些无聊的地摊杂志罢了。更令我在意的是他这个人本身,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写出这么......荒谬的故事来呢?都说从作品里多少能看出作者本人的性格,而我却无法将这个叫新海的年轻人同他的作品联系起来。

或许,这家伙会很有趣呢?

“喂,回来!”我对着刚走出门外的新海喊,他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

“过来给我讲讲你写的东西吧。”我尽可能微笑道。

新海的眼中顿时放出光来。

2.

新海的眼中顿时失去光来。

当然这个新海得用女字旁的“她”了。

一张不大的圆玻璃桌,高过头的硬式沙发连成一个圆,包裹住这张小小的玻璃桌,而被桌子和沙发夹着的,是四个活生生的人。

本作的四个主要人物正围坐在一起。

新海看了看桌面,几杯柠檬水下的玻璃被擦得很干净,透出其他三人的样貌来——面无表情的樱木,一脸窘迫的森石,还有旁边不停傻笑的阿贤。

四杯柠檬水都没人动过。

真是受够了,新海想。要是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话,店员也会受不了的吧?于是新海决定开口了——

“叫披萨怎么样?”樱木突然抬起头说。

“好啊好啊,就这个海鲜加牛肉的,四个人正好分耶!”

“森石你要吃点什么吗,还是要喝的?”

“不,不用了,你们点就好......”

于是其他三人迅速下了单,而新海连一句话都还没说。森石显得异常拘谨,她以前是这样的性格吗?新海觉得奇怪。不过更奇怪的是樱木。

“樱木,我有话要跟你说。”新海站起身。

“厕所在出口右手边。”樱木漫不经心地回答,眼睛盯着菜单。

“那我们去厕所说。”

“店里的厕所是男女分开的。”

“在厕所外面说。”

“我更喜欢在厕所里面说。”

“那就在厕所里面说。”

樱木突然站起身,走向出口。新海跟着出去了。

真是不爽,极度地不爽。新海想。

2.

阿贤和森石两人独自待在一起,面对面。森石看上去很难受,一直不停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

“呃......你要去厕所吗?”阿贤问。

“不,不用,谢谢......”森石回答道。

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阿贤实在忍不住了。他必须把他想说的都说出来,不然他会憋死的。

“森石,之前的事,很对不起。”

“啊,啊?”森石不明所以。

“一直以来我都这么任性,抱歉。”

“没,没关系,真的。”

“你原谅我了?”

“啊...嗯。”原谅什么?森石奇怪地想。

“那,还和我交往?”阿贤凑近森石说。

“啥?”森石被吓了一大跳。来自未来的森石显然没想到,这个时间线的她和阿贤曾是情侣关系。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森石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撇下阿贤走开了。阿贤没有追上去。他呆呆地坐在那,这时服务员把披萨送了上来,鲜美多汁的披萨闪着红色和绿色的光,照得阿贤睁不开眼。

3.

啪的一声,新海的稿子被重重拍在桌子上。

“这个披萨的描写是怎么回事?闪着红色和绿色的光?再诡异也要有点限度吧?”我不耐烦地说。

“是,是,您说得是,我,我回去就马上改!”新海低头道。

“唉,看你的稿子真的很累啊。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写?我怎么连一点恋爱情节都没看见呢?”

“啊,这个......我实在是不会写那种场景,每次快要进入恋爱桥段的时候,脑子就会,就会那个,嗡一下的空白啊。”

“啧啧。你没有恋爱的经验吧?”

“不,这个我还是,有的。”

“那怎么写不出来?”

“那个......很不好意思,我连手都没牵到,就被甩了。”新海苦笑道。

“唉,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看着,我写一段范例给你看。”我打开电脑准备开写。新海在一旁认真地看着。

“......你这么盯着我是写不出来的啊。”我抱怨道。

“啊啊,抱歉,我这就出去。”说完新海走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说是要给年轻的后辈写一个范例,可我自己也没有把握写这种肉麻至极的东西啊!十几岁的小孩子恋爱,那时我八成还在玩泥巴呢。再说要是我能写出好桥段来,我还用得着窝在这个小地方当编辑吗?

唉,算了,随便写写应付过去吧。我看着电脑,空白的word文档上,似乎慢慢出现了一个个场景。在这些场景中,我看到了新海(女)和樱木在厕所前的一段交谈......

4.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新海居然和阿贤一起出现,还有说有笑的。

读者,你完全可以认为我是在嫉妒,可想想吧!先是森石,后是新海——阿贤这混蛋抢了我多少幸福?要不是看在他那傻样上,我真想过去揍他了。

本来我也很想揍新海,不过她还是跟着我出来了,这令我的气消了不少。嗯,没错,你就应该跟着我,要时刻关心的人是我,你不能丢下我,不能抛弃我,不能和其他人卿卿我我——

我到底是怎么了啊!为什么我变得如此暴戾?

新海走到我跟前,双手抱在胸前,用同样不带温柔的眼光看着我。我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你为什么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呢?明明就不是我们学校的。”我大胆地扯了扯她的衣襟。天,这种无礼的事我怎么做得出来?

新海没有躲开,任由我的手乱动。

“你知道了啊?”

“知道的比你想得到。异世界什么的是真的吗?”我放开她的衣襟,把手放到她的脑后摸索着。没有森石说的什么连接器,只有少女光滑柔软的后颈。

“你是摸不到的,我提前设定好了,只有我才能摸到实体的连接器。”

“那我怎么相信你是异世界来的呢?”

“你信不信可跟我无关。”

“态度怎么这么恶劣?”

“异世界人就这个态度。”

“之前不是这样的。”我放下手。

“之前是哪样?要我说你的态度更恶劣。”

“......”我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新海低下头,那双眼睛泛着忧郁的光。是我做错了吗?是我在乱发脾气?说实在,有时候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在想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倔强的小精灵,我实在无法可施。我应该怎么做?低声下气求她?还是居高临下命令她?

我决定选择前一种。低声下气我还是挺擅长的。

“新海,我们回去吧?估计披萨都上好了等着我们呢。”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我不想吃。”新海看着远处,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真是,异世界人都这么倔强?

当然我知道,这是森石和新海联合起来对付我的,阿贤可能也参与其中,搞了一套又一套的奇怪东西来忽悠我。我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对新海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也不感兴趣。只要她是个活人就好了。目前看来,她不仅是个活人,还是个美少女,和森石相比起来她可能还会占上风,更主要是她那倔强的脾气,不轻易妥协。

“新海,我向你道歉好吗?只要还能做回朋友,我真的感觉很抱歉。”

新海依旧在生气。真是倔啊。要是和这种家伙交往绝对会累死的。

“你为什么和森石一起来?”新海冷不防来了个突袭。哼,我还没问你怎么和阿贤一起来的呢。

“和森石来有什么不行的吗?”我脸上堆着假笑。

“她是敌人。”新海冷冰冰地说。

“敌人?你们不会还在玩那一套吧,异世界和未来什么的?”

“不是玩。她会害死你的。”新海认真地说。

“我倒觉得你比较可能害死我。”

“不可能。”

“听听,听听!一个认识不到几个月的人,穿着你学校的校服,却不是你的同学,时不时闹一下失踪,现在还口口声声说着异世界的疯话,你要我相信这样的人无害?”

说实话,我的情绪确有些激动,但完全不是因为这家伙的疯言疯语。身份不明?所属世界不同?管他的,我根本不在意这些,只要是个人就好,我只想要她把我看得更重些,我只要这些。我是需要爱的。

从小到大,不知为何,我渐渐成为人类中沉默的一员。我知道,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选择沉默。我沉默,我放弃了话语权,放弃了更好的东西,放弃了那一大堆走上成功之路的必备的人际关系,放弃了见识更广阔世界的机会,放弃了梦想,放弃了自由,放弃了欢乐。

但我想要爱。即使是沉默之人,也需要爱。但我不知道怎么得到爱。有人说,只要付出爱,便会获得爱。但我没有付出爱的对象,至少,以前没有。我心底里很感激阿贤,但他能给我的爱,只是杯水车薪罢了,他还有更多的爱要去接受,我不能强求他停下脚步。

我想向新海乞求这小小的爱。也许是爱情,也许是友情,也许只是单纯的陪伴之情。为什么选择她?因为我觉得,她也跟我一样,是沉默之人。

如果她拒绝,我将再次堕入深渊。我必须紧紧地抓住这希望不放。

“我需要你,新海。”被当成爱慕之情也好,只要能被接受,怎样都行。

她抬头看着我。我从未发觉新海竟是如此地弱小,她的气息如此微弱,纤细的身躯如一捧柔沙,仿佛稍稍用力一捏就会散掉。可她的眼神又是如此坚毅,目光直直地洞穿我脑中卑微又无耻的欲望。她看穿我了吗?看穿我是个无耻之徒的事实了吗?

“你很孤独。”新海说。我相信她看出来了。

就在我们互相对视之际,森石从房间里走出来。

“你们也太久了。”森石说。她盯着新海。

“抱歉,有点聊过头了。”我说。

“不要装了,森石。准确地说是森石阿姨。”新海说。

场面一度尴尬。她们还想把这角色扮演游戏玩下去?

“我提议停战,在樱木同学的面前。”新海说。

“哟,一向杀人不眨眼的新海也会想求饶呢?你的核铳在哪呀,不会是忘在那边没带吧?可怜的家伙。”森石冷笑道。

“等等,杀人不眨眼是夸张手法吧,不是真的杀过人,是吧?喂?”

“这个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新海一本正经地说。刚刚那娇小柔弱的形象已经开始扭曲了。

“樱木同学,你可能是不知道,你喜欢的学妹其实是个痛宰过机械哥斯拉的杀人狂魔呢。”

“更年期的大妈就不要在这里装豆蔻年华了。”新海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颈。

“机械哥斯拉?那很酷啊!”不得已,只好配合她们玩这角色扮演了。其实这么玩我也挺开心的,直到我看见森石的右手上突然出现一把枪状物。

森石把枪状物对准新海。

“我已经打开‘恼人的贝多芬’场了,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的。要不要试试吃一发能量光束?你们异世界可没这种新奇玩意吧?噢,我忘了你们还用核能呢,哈哈。”森石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她手上拿着的那个也真的很像科幻电影里有超大杀伤力的激光枪。

新海则从后颈抽出了一把小巧的黑色金属棒,长度跟日本的短刀差不多,上面红色和金色的条纹相互交错,就跟电路图似的,好像还发着微弱的光。

“哇,你是从哪里抽出来的啊?这是光剑武器吗?”

“正式名称是仿67式聚能性军用核尺,是比较旧的款式。”新海把金属棒平举在空中。

“有什么功能吗?”

“定向熵增。”

“不太懂呢。”

“简单来说就是能瞬间改变一段指定空间内构成生物体的细胞结构,增大其排列方式的无序度,最后分解为更低级别的结构,直到分解为分子或原子级别。”

“噢!我懂了。把人打得他妈都不认识。”

“哼,真是原始人特有的粗暴做法呢。”森石毫无畏惧之意。

“先说好,不能伤到樱木同学。”新海扭了下手中的能把人打得他妈都不认识的棒子,棒子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声。

“这是我要说的话。”森石也拉了下她手上那看起来能把人打得他妈都不认识的激光枪。枪口开始微微发光。

“喂,不是来真的吧?”我额头冒汗。

新海和森石貌似都没有收手之意。我该去叫店员过来解决下吗?还是要叫警察呢?

我觉得还是自己解决的好。毕竟朋友一场。

我站在她们俩中间,她们马上就放下了武器。

“我说,我们来谈判吧。边吃披萨边谈。”我提议道。

于是,异世界,未来世界和我所处的现实世界,在高档餐厅的小包间里开始了三方会谈。

5.

三方会谈看起来不是很顺利。

阿贤早已经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不过这样最好,我也不想我唯一的挚友被打得他妈都不认识。

新海坐在我旁边(真棒!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如此感叹道),森石坐在睡死的阿贤旁边。桌上的披萨早已被解决掉,然而会谈还没得出个结果来。

“这样吧,双方先谈谈各自的目的好不好?”我微笑着说。当和事佬我还是第一次。

“那就我先说吧,毕竟是长辈。”拥有少女容貌的森石阿姨清了清嗓子,准备发言。

“樱木,你不要被这欧巴桑的样子给骗了,她可不是和阿贤交往过的那个森石。”新海说。她离我很近,我感觉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不是火药味真是太好了。

“真没礼貌啊,异世界的人都这样吗?怪不得会天天拿着核铳到处乱炸呢。”

“别废话,尽管说出你那无耻下流卑鄙的邪恶目的来。还有,樱木,能请你别动手动脚了吗?”

我缩回了手。本想研究下新海那犹如四次元口袋的后颈的。

“我来自一百三十年后的未来。”森石开始了她的故事。一幅悲惨的未来图景,向我慢慢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