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头垢面的男人拍了拍自己头上那沾满灰尘的斑白利落短银发,抹了把脸以后,将刚刚写好的书信折了起来,用只有微弱光亮的油灯点着了信纸的一角。

 

只需5秒不到的时间,男人手上的信件便被完全点燃,不久后就化为了落到地上的灰烬。

 

男人踩了踩地板上还有些微火星燃着的灰烬,确保不会有死灰复燃的状况发生之后,他转过身来,重新开始了手头上的作业。

 

他所面对着的方向上,有一名面如人偶一样精致的少女坐在木制的椅子上,背倚着椅背,双目紧闭,从外表看来,似乎还不到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头黑色的齐肩长发,上面还绑出了麻花装饰,如同白瓷一样白皙的肌肤,长长的睫毛,左边的眼角还有一点小小的黑痣。

 

那少女柔软的樱唇一点也没有干燥的痕迹,身穿白色长袖衬衫,黑色的长裙,衣领口也戴着黑色的女式领带,尽管因为男人将她的手抬起再放下、外面穿着的黑色针织外套滑落到手臂上,她也依然一动不动,像一件做工精致的艺术品似地坐在那里。

 

「最后的调整完成了…这次绝对…绝对要成功。」

 

男子端详着少女的外貌,眼眶里散发着几近癫狂的光芒,似乎少女就是自己的救世主一样,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偏执的气息,走到了家中堆满杂物的砖造厨房,用铜制金属流理台的水龙头洗了把脸,又走回了客厅,看了看客厅镜子上映着的那张脸。

 

虽然年岁才将近40,但男子的头发早已花白,杂乱地被抓成了不妨碍视野的旁分庞毕头,久未整理仪容也让男子的下巴和上唇边铺满了黑擦擦的胡渣,眼皮底下也是因为缺乏睡眠而产生的厚重黑眼圈,他没有整理过的面容给人历经沧桑的感觉。

 

男子家的大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门外那人还一边「罗伯特!罗伯特!」地喊着,会这么失礼地在大清早就到别人家里打搅的人,除了那个人之外不会有别人了。

 

罗伯特拉开上了锁的铁框木门,门外的光线一下子便透进了房子里,将房子的一部份空间照得发亮。

 

「哈啊…总算找到…你了…哈啊哈啊…罗伯特!」

 

门外那一头金发碧眼的男人被罗伯特迎进了家里,原本因为阳光照进来而打亮的家里又因为门的重新闭合而变得暗淡起来,那男人扶着自己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到他身上那件被汗水浸湿的白色布衣就能猜测到,他是跑着过来的;尽管秋天的气息已经开始遍布大地,吹过的风用棕色的落叶铺满了外面的地面,但地处南方的这里天气却依旧炎热并反复无常。

 

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才是太阳刚刚升起没有多久的时间,所以那种高温也还没有像惩罚一样降临。

 

「慢慢来,不用急啊,喝杯水再说吧,诺礼士。」

 

罗伯特在厨房的橱柜里找到了陶瓷制的杯子,装满了水递给走到客厅里的诺礼士。

 

「真了不起啊…想都想不到,十年以后,我居然还能看到这张脸。」

 

少女的身体坐在房子中央的木椅子上,那精致的面容让盯着她看的诺礼士只说得出这句话。

 

「十年了,我的妻子会回来的。」

 

罗伯特的表情在窗户外照进的朝阳衬托下,显得相当落寞。

 

「还没让她动起来对吧,虽然有点早,不过要喝一杯吗?」

 

才只是清晨,诺礼士却提出了喝酒的邀约,听到这个提议的罗伯特只是呆了呆,然后哑然失笑的他转身回到了厨房,没等多久就拿出了两个装着啤酒的木酒杯。

 

「也好,即便是举报,想必也没有人愿意听早餐都还没吃就饮酒的醉汉说话吧。」

 

罗伯特这么说道,诺礼士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地笑了笑以后,他将手中原本拿着的杯子随意地放到了一旁。

 

结果酒杯的诺礼士豪迈地将那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冲着罗伯特爽朗地笑了。

 

「出去坐坐吧,这里太阴郁了,再来一杯吧。」

 

将酒杯递回去给罗伯特的诺礼士,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出了罗伯特的家门,坐到了门外遮阳棚下的椅子上。

 

不久以后,罗伯特便提着两个满满的啤酒杯出来,坐到了诺礼士的旁边。

 

「我认识你也有十三年了吧,这十年来,辛苦了。」

 

重新接过啤酒的诺礼士拍了拍罗伯特的肩膀,露出了慰劳的表情。

 

「真怀念啊,和她一起满身风沙来到这村子的时候。」

 

「唉…真是个放不下过去的大傻蛋。」

 

诺礼士摇了摇头这么说。

 

「只是个因为旅行倦了,想重新安定下来的旅人罢了。」

 

「罗伯特,十年了,你还没有跨过去吗?」

 

「正是因为那股信念一直支持着我,这十年我才能继续活着。」

 

罗伯特苦笑。

 

「坎蒂丝的事…我很抱歉,罗伯特,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诺礼士凝重地对罗伯特说,罗伯特只是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背弃了教会的戒条,花上了整整十年制作出她的身体,我相信,她也一定会在天国,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灵魂回到那具身体上。」

 

「…」

 

诺礼士的脸颊因为酒精的关系变得红了起来,低着头摇了摇,接着他决定告诉罗伯特自己的抉择。

 

「逃吧,罗伯特,你应该知道你已经犯下大罪了吧,我会为了保全自身而向教会告发你,在你们离开了这村子以后。」

 

诺礼士指着不远处缰绳被绑在房柱子上的棕马,接着,又从自己的口袋拿出了发出哐当哐当响着的小钱袋。

 

「你这是…」

 

「收下吧,这是我能够提供的帮助了,神教导我们,不应该背弃朋友,那即便是要遵从神的戒条,那也得让尽可能让朋友得到帮助,这是我最后的温柔,也是我作为你的朋友,与虔诚信徒身份之间的最后挣扎了。」

 

说完以后,诺礼士将饮得见底了的杯子还给了罗伯特,站起身向着路口走去。

 

「诺礼士,没想到我们要用这种方式道别,嘿,我不想你,我很好(I don’t miss you,I’m good)。」

 

罗伯特喊住了诺礼士,让他准备离去的脚步一下子定住了,在罗伯特的方向看来,诺礼士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在他的前方看,其实他一边摇着头,一边露出了微笑,直至诺礼士哼着歌走远了,罗伯特才转身入屋。

 

「该醒来了,坎蒂丝。」

 

罗伯特轻抚少女的脸颊,接着,用稍微带有酒味的干燥嘴唇吻上了她的唇,那触感和真正的嘴唇毫无差异。

 

少女微微张开了闭合的双眼,像个刚刚睡醒的女孩子一样,她那晶莹剔透的淡紫色瞳孔,像别在她耳边那朵的紫色的鲜花一样美丽。

 

「早上好,坎蒂丝。」

 

原以为坎蒂丝会像十年前一样,温柔且带有朝气地对自己说一句早上好,却没想到,换来的是一句让罗伯特心碎的话。

 

「初次见面。」

 

不带有表情、感情的一句话,让罗伯特几近完全崩溃,这不是罗伯特想要的结果。

 

「你还记得我吗,坎蒂丝…」

 

「不,请问是否确定将余命名为坎蒂丝?」

 

她摇了摇头,那种娴静的表情动作,怎么看都和坎蒂丝一点也不像。

 

失败了,彻底地失败了,罗伯特这么想着,尽管她拥有着坎蒂丝的面容,她也不会拥有坎蒂丝的灵魂,这样的她,不是真正的坎蒂丝。

 

尽管心中感到了绝望,但罗伯特却还没有放弃希望。

 

「我的妻子,才不会像那样说话啊…」

 

十年孤身一人的寂寥他都挺了过来,坚强的罗伯特此刻强忍住了想哭出来的心情,他只是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女,冰凉的温度通过皮肤之间的摩擦传到了罗伯特的怀里,他静静地下了另一个决定。

 

「你,拥有坎蒂丝的灵魂吗?」

 

「不,余只是个人偶,并不拥有灵魂。」

 

「你说得对…你只是我按照坎蒂丝生前的模样做出来的人偶,是我自作多情了啊。」

 

罗伯特的眼角有些湿润,说出了他为人偶起的名字。

 

「直至你拥有灵魂之前,你的名字都是安娜诗塔西夏(Anastasia),是再度振作起来之人的意思。」

 

「了解了,请称呼余为诗塔夏,此将会成为余一生的名字。」

 

罗伯特对这句话产生了疑惑,却没想到诗塔夏接下来的回答几近将自己的心完全粉碎。

 

「不,只是到你拥有坎蒂丝的灵魂为止罢了,并不需要到一生。」

 

「人偶,不拥有心,自然也不会拥有灵魂,余虽然不知道主人对余的期待,但余确实不具有灵魂,也没有情感,余只是工具、道具。」

 

「是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放弃啊…」

 

罗伯特悲痛欲绝地抱着诗塔夏,几近跪了下来。

 

这十年来,罗伯特无数次向神祈祷,祈祷着神能让他那逝去的妻子回来,从满怀希望到失望,她的妻子却依然没有回来,最后,他将希望寄寓了背弃神的旨意,根据民间的传说,制作出用来容纳灵魂的容器——人偶。

 

但他想也没想到,他的妻子却没有将灵魂寄托在那之上。

 

而他也只创造出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不要叫我主人,叫我罗伯特,现在的你只是借用了我妻子的外表、没有感情的空壳,直到我找到让我妻子的灵魂回到你身上的方法之前,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

 

诗塔夏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能站起来吗,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尽管那只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偶,教会也不会停止对罗伯特的追捕,倘若罗伯特想要安稳地逃到教会追捕不到的地方,也只有重拾定居在这里之前的老本行了。

 

「走吧,到屋外的马车上等我。」

 

罗伯特又再一次不禁感激起诺礼士为自己做的种种布置,尽管诺礼士要通报自己,却又刻意将时间延后到了正午时分,还替自己准备好了马车和盘缠,这十年来,也是诺礼士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才让罗伯特挺了过来。

 

现在,他却要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不禁让罗伯特有些伤感。

 

收拾好必须的物资以后,罗伯特捧着大包小包,在那之中,还有些作为商品、保存状况良好的啤酒原材料——香杨梅,放到了诗塔夏坐着的马车货台上,离开了自己居住了十多年的小屋。

 

「再见,我的回忆,永别了,我的挚友。」

 纵管不是生离死别,但罗伯特以后会回到这个村子的可能性几近是零,怀抱着想法和过去的罗伯特,开始了与人偶诗塔夏一起的漫长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