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昏迷中醒来。

说是醒来,其实距离“清醒”还有一段距离,离“清楚”就更远了。只是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坐在公共厕所的马桶上,而隔板和关着的门上没有涂鸦和广告贴纸。我重重地呼吸着,还是头昏脑涨。全身僵硬,脖子后边还有点痛。

睡姿不行。

我自嘲地想到。从马桶上站起来,回头掀开马桶盖子,里面是清水——自己不是喝醉了跑来发泄、然后醉倒在这。

喝醉的人是在做出动作时、酒气上涌到头,才会眩晕或昏倒,一般不会是坐着昏倒。坐在马桶上、按了冲水、马桶盖子被放下,这几个存有理智时留下的痕迹证明自己不是醉倒。不是上完厕所起身时昏倒,而是被谁放置在这。

我重新坐回到马桶上,开始推演动作。

擦屁股,冲水,起身,提裤子,开门锁,正打算拉门出去时昏倒。

然后换一个连招。

趴在马桶上呕吐,冲水,合上马桶盖子,坐在马桶上,起身开门锁,正打算出去时昏倒。

怎么想都不对——到这里,我意识到不是逻辑问题,而是不存在对照组。

我没有昏迷前的记忆。

我甚至记不起来这是哪、我为什么会来这喝酒。喝醉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副作用。

除非我是被下了药。

这可以似乎解释为什么我是像被放置在这——我摸着自己身上最有可能被注射的位置、寻找针孔,舌头也没有停下来、在口腔内翻找着有没有奇怪的味道。等我的衣服疏松地挂在身上,却没有被下药的痕迹,嘴里也只有葡萄酒类留下的酸再混合少量生鱼片味道。但是我摸到后颈的时候,疼痛的那个地方,有一点肿胀。

我拉开门、冲到洗手台的镜子前,背对着它、侧眼查看,看到了脖子靠近后脑位置的乌青。然后我再回到最后一个隔间,看着隔间内部构造模拟摔倒撞到那个位置的可能性。无论怎么想,撞到的地方都会偏下而不是完全地在上半部分。

终于确定了是被袭击的我再打开手机,时间是以下略。

距离我最晚记忆的时间隔了接近一年份。

嗯。

“我是不是有点……难以接受?”

一年前——虽然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但为了适应现状,我尽力用当前时间线的思维。一年前的我,名字是南源,是轻小说社团“菊&刀”的社长。取这个名字的主要理由是,我最喜欢的轻小说作品是日轻的一本历史小说,故事剧情是刀客冒险。把复古的浪漫带到轻小说里面,是我当时对轻小说的想法。这个想法聚拢了我和其他三十四个作者,在两届天梯赛里面表现都有中流。社员们陆续拿到网络签约,我则是拿到天梯赛评委证书和带队加入扑街部主导的写作联盟,成为下级议员之一。

议员的主要工作是在扑街部内代表自己的社团、同其他议员进行交流,然后把交流的成果或者写作实验任务分给自家的社员。其他工作看起来像是家长制,似乎也是扑街部骨干的自我定位所成——他们从举办比赛、作品审核到宣传资源分配什么都做,在轻小说创作到发布的过程中,职能说不定比轻幻文库的编辑还要多。相比起来,我倒是比较悠闲的一派。

然后扑街部和千秋组爆发了矛盾。矛盾起因是轻幻文库的两个排行榜,取向分别是作者审美和市场风向,轻幻文库将本应投给前者的资源全部挪给后者。屡次沟通失败后,扑街部不敢与轻幻文库决裂、但可以和千秋组决裂。先是公开宣称写作理论的分野,再搭配不知谁传谣说千秋组是轻幻文库扶持的傀儡社团。激化的矛盾让泛社团时代的诸社团被迫陆续站队,然后在去年当届天梯赛进入只剩千秋组和扑街部的大社团时代。圈地运动也同时开始。

圈地运动最初只是社团“街头艺术办”的实验写作方式,他们主张在日常的苦难中激发想象力,全社成员浪迹街头,写生或从事环卫工作。随着进入大社团时代,人数众多的街头艺术办也因为内部不合而开始内战,形式是以街区甚至垃圾桶为单位互相争夺。最后战火烧到其他社团,只要是敌对社团的人出现在己方的地盘,就会被发起挑战,赌注大约在宣传和拉人两边,有时两者皆有。在圈地运动的事态扩大上添了一把火的、是掌握轻小说评论绝大部分资源的扑街部。

但无论怎么反抗,民间团体也敌不过体量庞大的轻幻文库。凭着解释权,轻幻文库拉出了名单,通过审核程序上对扑街部成员点名枪毙稿件、导致扑街部作者流失,再加上千秋组对新人作者的拉拢培养政策比扑街部要好、轻幻文库以外的网站缺乏吸收流失作者的体量,圈地运动接近于零和游戏、而千秋组逐渐赢得了这场游戏。

在这过程中,目睹自己建立起来的社团——目睹那些所谓的浪漫,全部付之轻之文库的我,被资全会的Boss拉拢。

他最初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一切都是谜。资全会的资方、目的、人员构成和来源,就连扑街部也搞不明白。而当我当面询问时,他也说需要我先加入、我才能知道。

在加入之前,他只回答了我一个问题。

“你对圈地运动怎么看?”

“圈地运动?”

他一直戴着面具,当时却把面具拉开一个角,露出玩味的笑容。

“相比于小孩子的打闹,资全会——轻小说社团资产保全兄弟会的运动要复杂些。他们这种程度就能够自称圈地运动,那么我们或许应该用斗争来形容。我想起一个怀旧的名词,我们已经距离它发生的那个时代很远了——安保斗争,你听过么?”

邻国在上世纪发生的一次反战运动(鉴于“安保斗争”的性质,本作仅作挪用而不引申其政治含义,“圈地运动”如是)。用在圈地运动上,资全会确实如Boss所说,所有行动都是制止轻小说作者之间“过度的”对抗——以战止战。我辞去了议员的职务,因为我已经没有谁可以被我代表。我选择加入资全会、接受训练后不断地以“第三方”的身份攻击作者,就像曾经他们对我们做的那样。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加入资全会不需要任何合约与协定。保障资全会团结的只有资全会才有的信息。同样是Boss所说的,“进来了你就不会想回去。”

比如你知道了Boss的原身是日轻方天川文库派来的、轻小说本土化的顾问团之一。

比如你知道了国轻在本质上——它那么大、那么丰富,也只是日轻的一块实验田,是日轻在“崩坏”前的救亡图存之一。

支撑着资全会的资金,只是当初天川公司在日轻崩坏后未能收回的琐碎。

资全会Boss只是因为对日轻绝望而滞留的邻国编辑。

而国轻这一概念在圈地运动中遭遇的,轻幻文库的变化和千秋组的迅速崛起、扑街部的陨落,这些只是当年日轻走过的路。

一切都只不过是前车之鉴、后车之“失”。

我比谁都要忠诚。

在资全会里,每一次行动、每一次内部会议,所有人都必须佩戴面具参加,谁都曾经是垮台了的社团的分子,却谁也不认识谁、还被这一段历史绑定在一起。我们也知道了资全会的目的——成为第三方、作为第三方,享受写作的孤独。因为你的作品只能是填补在千秋组和即将垮台的扑街部之间的阻燃剂,不会被出版、不会被评论,除了你自己,没人知道你是作者。

隔开非此即彼。轻小说社团资产保全兄弟会保护的不是资产,而是社团。

“我时常怀念那个时代,我也觉得,每个人也应该怀念那个时代。我们已经距离它很远了。”

Boss说道。

“每个人都能自由创作、无所谓盈利与市场反馈的社团时代。”

我们所有人说道。

“我们想要回去。”

“哈哈!”

东平家的客厅、沙发上,九条千秋在听说东平把南源的记忆抹除之后就忍不住大笑。她不停拍打着沙发、肆意发泄情绪,弄得在旁边的四宪余、八筒、东平三人一时不知所措。

“哈……你、你把那家伙的记忆抹除,根本就是帮倒忙。你那招是抹除相关记忆是吧?就像轻小说那样,男生看到了女生的胖次,所以被殴打之后就忘掉了女生的胖次。”

“啊,嗯。”

东平木着脸回应,而九条千秋继续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南源从一开始就在看这个胖次呢?如果——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他都和我们一样、在找国轻的死路呢?”

“那他的记忆可能会倒回到一年前?”

四宪余有些不敢相信。旁边的八筒嘲弄着。

“这是从哪学来的菜鸡技术。”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东平说道。

“我本来只是想消除几分钟的记忆……诶,他一年的记忆都跟这个有关这件事我怎么可能事先知道,要知道我就不用这招了。”

“你打算被判几年?”

“到时我就把你供出来,看看能不能被判个减刑。”

东平半是不爽地瞥了一眼八筒。

“不过,抹除一年份的记忆,也不算是帮倒忙吧?”

四宪余把话题转回来。

“如果说一年前的南源就在调查你的……阴谋,那他这时候也应该猜出来你想做什么了,东平编辑把他的记忆抹除,不就刚刚好吗?”

“不一样的。从头到尾地经历和直接地被抛进某个场景中,他看到的东西会不一样,那就会真正地知道我在干什么。”

“比如?”

“我稍微想一下——比如,他原本的调查路径是,如此庞大的扑街部在短短半年内解体,是因为扑街部的内因,比如有人背叛了扑街部。而当他被直接抛到扑街部解体的一年后,即使知道扑街部已经只剩个同名茶店,他也不会相信扑街部就这样结束。他会怀疑千秋组和轻幻文库。”

“本来不就是因为你和轻幻文库的合谋么?”

“对啊?”

动物以假乱真,人类以真乱假。

“最简单的事情,他们往复杂了想,就和我没关系。我怕的就是有精神病直接把我和扑街部联系在一起,把推理小说变成了刑侦小说——说起来,那部法医改编的网剧拍的不错。你们可以看看。”

九条千秋站起来身来。

“呐,宪余。”

“怎么了?”

“其实就算是被知道了也没什么,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在踏出完结的一步之前,我想带你去看看这个世界。”

“我已经在看了。”

“我还没看过,能不能带我一程?”

“你已经在看了。”

无情地拒绝八筒的闹腾,她说道。

“我从来不想参与那更广阔的世界,东平和八筒你们知道的,上面有人,金钱和权力的——我们这次就看看就好。”

所以我在发现自己失忆后,第一想法是把这件事汇报上去,让Boss帮忙找找是谁袭击了我。但是当我打开手机,我的联络簿上只有不认识的文库的编辑,它叫青叶文库。而其他社交软件也都是些画师、作者之类的。从这些我推理出,我在这忘记了的一年里是变成了这个青叶文库的编辑。

我和资全会失去了联系,也就只好先回家。这里我是因为没丢身份证,就去找警察帮忙查住址找到的。期间我一直睡在宾馆。还好我的支付密码都用了一年以上没变过,不然我就得睡接待所了。

然后是,因为我变成了青叶文库的编辑,就有很多人找我汇报工作,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手下作者的作品长什么样——他们的作品被分类好摆在文件夹,但是太多了、我懒得去一一阅读,就只好在联络簿上随便找几个标注前缀是“同事”的人、分别甩出去。还有个备注叫七重雨茗的人,一直问我去了哪里、要我回去工作。我想了很久,然后决定玩失踪。

资全会的应对方案是,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不要做任何动作,宁愿观望也要避免自己造成未知影响。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是回应了一点。

似乎是七重雨茗的姐妹,另一个叫七重月允的人说,她和我下面一个叫花鸟的人比了一场特殊赛。

当时有那么几秒钟、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因为七重月允的标注上面多了一个符号——资全会有自己的密码体系,而那个符号的意思是“方向、可被信任的”。反而是似乎被我关注的花鸟上面没有任何符号。我想了想,用Line和她聊起来。

“比赛形式和结果说一下。”

“人物,她完败,败因是笔触单调、不适应欢快的角色和故事。”

嗯。

太惨了吧?

笔触单调还可以理解,连欢快的节奏都弄不出,我建议你就不要写轻小说了,投稿偏门文库写Cult小说不好么?

“那怎么办?”

“你才是责编吧?”

“我认识到了责编的力量是有限的……这人我推给了七重雨茗。”

七重月允顿了一会,淡淡的声音再从话筒传出。

“……没用。”

“说的也是呢~说的也是呢~我暂时不当编辑了,虽然以后可能还有机会再回来。”

那得看我记忆变成什么样。

我在心里补上这句。

“要不要给你留职停薪。”

“那也不错——诶?你级别那么高的吗?”

“说一下的话。”

“那就这样吧,理由就是,我去寻找自我了。这个不错。失踪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