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重月允与青叶文库轻小说派——也就是千秋组的人的联系、选择了一个旗鼓张扬的方式。她借用七重雨茗的名号,把千秋组的人聚集到了会议室。将千秋组所用的语言体系翻译成七重月允以前所用的语言体系,最大的问题在于,千秋组——那个在圈地运动后足以自称“代表国轻”的“大写的”社团,在轻小说和动画的评论界也拥有着超过半数的成品,却没有一篇评论可以归属于青叶文库内部的“小写”千秋组。

他们没有、也从来都不留下任何书面痕迹。

对他们来说,留下自己的理论立足点——论据和论证过程是毫无必要的。九条千秋在交接时曾经对七重雨茗说,“不要要求他们评论或作出什么细致的修改,他们只会感受,连我都不会的那种”。七重雨茗只觉得他们有毛病。

没有论证,就说明没有逻辑。

仅凭感受去写作,能写得好才有鬼了。

“所以他们不适合写作。”

而九条千秋对此并不在意。仿佛他们也不在意。

没有留下书面文字直接导致的就是,翻译工作缺少现成的素材。将一篇评论翻译成另一篇评论,需要对照该评论阅读评论对象、把里面的逻辑从头到尾捋清楚、然后换个修辞。没有文本,翻译就无从谈起。而另一个问题是,他们也对之前的评论没啥记忆。

准确的说,当他们第一次读某本书后给出评论,过了一天,他们的评论就会截然不同——不是推倒过去的评论,而是覆盖。即使对之前的评论进行复述,也会在重新用语言表述的时候不自觉进行修改。

这很简单理解,人总是在不停地经历时间,过去在新的标尺中会被变形成新的记忆。写新卷的时候会觉得旧卷写的特别脏话。

“我是没办法。”

“那是因为你不在意。”

七重月允越来越爱笑了,即使笑得很僵硬,好像还带一点抽搐。但总归是放纵。

“你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关注某个近乎永恒不变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回不去的过去反而是在暗示他们始终活在过去。”

当你看到一道选择题。

在你思考的时候,选项却变得越来越多。

答案是什么?

“答案是问题是问题。”

青叶文库。七重雨茗坐在她开始习惯的皮制办公椅上,依旧是侧身看着落地窗外。自从被七重月允嘲讽以来,她心情就停在中下的分界线上。直到七重日天推门进来,她的心情总算是掉了下去。

“做什么?”

“来看一下。工作做得怎么样?”

这是什么鬼问题?

“如你所见。”

七重日天板着脸。而七重雨茗继续道。

“你不用工作么?”

“今天比较闲,就过来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你可以走了。”

“月允呢?”

“你管她干什么?”

即使被针锋相对,七重日天也没有过多的反应。他知道七重雨茗心情不好时就会这样。

“我在外面听他们说七重月允在会议室开会,但不知道会议内容。”

七重日天坐进对面的椅子,一边说道。

“刚刚有人提醒我了,把七重月允带回来的速度应该再快一点,最好在轻幻文库这一届天梯赛结束之前。”

“为什么——谁提醒你的?”

“九条千秋。你见过的。”

七重雨茗对这个名字早有预料。但是对她的意见抱有异见——本来自家姐姐就是被半是威胁地从四宪余旁边扯开,再是强硬、可能反而会让七重月允情绪反弹。

自己都忍了,总不能让九条千秋捞便宜。

“我觉得不用那么急……只要让月允她认识到青叶文库比轻幻文库好,慢慢地、她的价值观就会偏转过来。”

“可是青叶文库的设立不是为了你姐姐她一个人。”

“我知道。”

“你不是专业的。”

七重日天直勾勾地盯着七重雨茗的眼睛,而七重雨茗也给予回敬。对峙一阵后,七重日天才继续道。

“我当时给你当这个编辑,除了让你体会下下游文字的运作,还有让你明白,在整个社会文化的结构中,我们是、而且必须一直是人民的先锋队,我说的这些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争当人上人——从小到大、自己和姐姐都是接受着这样的教育。

七重雨茗支手撑脸,就这样斜视着七重日天,讥讽道。

“结果就是你家先锋队跑了。”

“她能力不足。”

“到她那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文论一眼就能理解,写作也很细致,这些都需要灵感和天分。”

“她还太小。”

“也有二十三岁了。”

“心思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在这一点,她不如你。”

哦。

“不是把什么东西都往下压、一直往下压,它就会变成艺术品。”

这话没能挑起七重日天的惊愕。七重雨茗只觉得无聊。很想睡觉。

最标准的写作进程是,把大纲写得细致,然后压抑作者的思绪,只是以最冷漠的态度照着大纲叙事、把字句的感情色彩压到最低。最后出来的成品下限绝对不会低到哪里去,而上限则取决于作者个人的经验。

但是做人和这样的写作不一样。

即使是七重雨茗,也不认同这样的教育。

“说到底还是看材质,有些人有天分的,一般的教育方法反而会把才能扼杀掉。把这个观念挪到文化层面上,不是所有人都适合你教我的那套审美,通俗小说的出现不是因为它俗,虽然也有时代因素,但它出现的主要原因是因为看的人多。这个世界,穷人才是大多数。”

七重日天没有回答。对他来说,只是老生常谈又被复述了一遍。没有新意的东西不管被复述几遍、都不会对现状有所撼动。

“当然,作为文字界——哈,我也有说这种词的一天。作为文字界所谓先锋队的一员,我们都要保证我们对于广大人民群众的先进属性,为了这一点,我们甚至要不惜牺牲一部分穷人。让他们落后起来,我们才显得先进——先穷带动后富。哈哈。我现在很生气。”

拳头砸在桌上,手会疼到麻。

这叫——资本的力量。

“你看你都教出了什么玩意——为什么我没办法理解她?”

你能消消气再说话吗?

咕。

噗嗤。

“这——才是我的好父亲呐!”

看着站起身来、惊愕、愤怒、和不甘的七重日天看着自己的那副表情。七重雨茗终于忍不住、笑逐颜开。

“刚刚我只是稍微的、有那么一点点地用那些庸民的思考方式来思考了一下,相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绝对不能说是和蔼的先知形象而是更像是袭击者般的恐怖形象,因为是我们破坏了他们被施舍的小确幸而让他们遭遇到社会冷酷而疯狂的一面。我们要做的绝不是普及文学,而是制造隔阂——人心冷暖,我们就应该比它更寒冷、更炙热。我的姐姐、月允她莫名其妙跑来写这种低俗的轻小说,十有八九是因为她以前被孤立的太多,想要找到一条雅俗共赏的道路。”

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就像我一直在找的姑娘(摘自《雅俗共赏》)。

我生气了。

“九条千秋给出的理由是,就像你刚刚说的,雅俗共赏的道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七重日天压抑住脾气、坐回座位。

“而对于这条道路的探寻,这件事只会积累怨气,任何的诗性语言都是对于通俗语言的扬弃,两者之间的关系甚至不是矛盾关系。在真正的文学中,这是个假问题。”

“问题是问题?”

七重雨茗想起了七重月允的话。这样的修辞游戏、七重日天并不习惯。

“嗯,这样说也没错。你是不是对先锋队的说辞很有意见?实际上,先锋队和市民阶级的关系也不是矛盾的关系,而是分离的关系。”

“……是吗?”

“不然呢?”

“我想也是。”

七重雨茗再说道。

“我让我姐她去做对接工作。从轻小说那边招聘进来的编辑、在关于作品的评论上很难和文柳社下来的人接轨。”

“研讨班也没用吗?”

“用处不大,同时听过两边课程的学员,最后写出来的作品——也不是说不好,我们对他们的评价和之前差不多,不过其他人就觉得比以前好。”

“作品质量的事情不用强求,多元化总是要的。”

“嗯。”

“月允的事情,弄得越快越好。你不只是要让她看到文学的责任,还要让她看到她想要做的事情、后面是怎样的一个危险。”

……

“我尽量。”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基于判断主体在其历史中的位置。这个历史不是本真的、未被玷污的,而是被主体的观念所扭曲的。这种思想在上个世纪中后期的西方比较流行,也催生了相对主义(认为不存在绝对、任何判断都随主体对目标的知识转变而变化),不过相对主义没有看到的是,它的虚无属性其实是在暗示主体内在的空洞性——若没有此,主体的主动性也无从得来。

而小写千秋组在其理论上的流动性绝非意味着他们的思想就像是疯子的碎语,只要还使用着普遍性的语言系统,他们就不是疯子,而他们拒绝留下书面文字——这种拒绝锚定的态度,正是一种锚定的、根深蒂固的症状。他们不断地否定第一次的书评,同时也是在不断地重复到第一次的书评。这种“进化观”的行动,不觉得和上个月曝光的事情很相近吗?

“……智能写作。”

“他们是人工智能写作,我们是生物智能写作。”

仅仅过了一天,七重月允就把编码手册交到了七重雨茗的手中,并指出了轻幻文库和青叶文库的相似性。想到九条千秋以前和自己见面时的那张笑脸,现在的状况倒是青叶文库变成了她的另一个鸡蛋篮子。

“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九条千秋这人……”

七重雨茗喃喃着、一边翻看还有些余温的打印文件。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而且破题思路也可以供文柳社的人使用。

“要不你再做一个文柳翻译千秋的吧?”

“没空。”

七重月允当即就拒绝了。而七重雨茗疑惑道。

“怎么没空了?你都没事情做。”

“研讨班。”

“研讨班又不是特别花时间。”

对于一天写出一本册子的七重月允来说,这明显算不上理由。

“千秋组。”

“千秋组怎么了?”

“我说大写的。”

“我也知道是大写的——和前天你说的那人、白板有关联是吧?”

“嗯,白板也是千秋组的人,他说千秋组的前组长和顾问都跑掉了,现在要换人。”

这件事让七重雨茗混乱了一会。对于七重月允来说,她认为九条千秋就是千秋组的组长,跑路也就跑路了,而对于七重雨茗来说,千秋组跑掉的是两个人。

七重雨茗知道组长是九条千秋,那么顾问呢?

自己手下那个也在一个月前失踪的——最开始就是七重月允介绍来的、南源。

他就是顾问?

心底里一片混乱,七重雨茗脸上还要假装镇定。

“是吗……是什么时候跑路的呢?”

如果时间能对上的话,就能确认南源就是顾问了。可七重月允只是微微眯眼,像是怀疑七重雨茗在意这件事的目的。

“他没说。”

“哦……”

七重月允还是一直看着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七重雨茗连忙转移话题。

“你说换人的事情,你想干什么,该不会是你想——”

“当组长。”

“诶……爸之前还说要我早点带你回去诶……”

“你说话怎么变成这样?”

对不起。

七重雨茗振作起来。

“不给去。你问我多少次都是这个答案。”

“你也没办法强制我不去。”

“怎么没有了?我只是不想用而已,只要我跟九条千秋说你想要……现在还联系的上九条千秋吗?”

七重月允耸耸肩。而七重雨茗再次意识到事情不妙、直接打电话去确认——结果是联系不上。

“那你就没办法了。”

“唔。”

被戳中要害的七重雨茗干脆连人带椅转到另一边。

过了许久她才闷着声开口。

“你明明是一直都比我厉害,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情?我想不明白。”

仿佛立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这个问题般,七重月允很快回答。

“我想被认同。”

“被父亲认同不好吗?”

“你……控这个?

“不是。”

七重雨茗明白了她毫无凭仗。

“你想去就去吧,记得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