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修辞是这样的清脆声音,可是对于原本正在睡梦中的四宪余来说,沉闷地不像是被手掌拍脸,更像是被顿了一圈。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腹部上的压力让他坐不起身。他只好就这么躺着,看着黑暗中坐在自己身上的、有些朦胧的身影。

“月允?”

“嗯。”

“干嘛?”

“人生相谈。”

“我——”

我吐了。

“——又没有看到你玩妹控游戏、你搞这一出干什么……”

七重月允的眼眸有些反光,随着眼睛适应黑暗,四宪余大概看清了七重月允的全貌。

“好重……”

评价了之后立刻被狠狠地掐了侧腹的肉。四宪余随机应变、光速道歉,对七重月允从自己身上下来已经不抱期待。他再问道。

“你说人生相谈、是想谈什么?”

“我想知道轻小说的人设怎么写。”

现在是七重月允住进自己家的第二周,四宪余也早就知道了她的角色背景、和她莫名其妙想要写轻小说这件事。对四宪余来说,七重月允那么晚才来找自己,反而让他以为七重月允早就解决了这个问题。

“摆渡啊,轻小说纪念碑你看过没?上面就记了很多萌属性的东西,组合起来就肯定会有萌豚噗哼噗哼地出来吃猪食。”

“嗯?你在侮辱我写的连猪食都不如?”

“对不起——那你写的什么?大概给我说一下。”

四宪余还没有看过七重月允的作品——主要是不感兴趣。七重月允花了点时间进行介绍,听完之后,四宪余的表情已经僵硬。

“你想听我从哪里开始吐槽?”

“随你。”

“那我就挑几个重点说了……首先,为什么男主捡来的女一号,是个……只鸡?”

“不是鸡,是圆什么什么。”

“嗯,那就当破鞋折旧处理。那么为什么是只鸡?”

在七重月允的小说里,上班族男主在自家门口捡到的是个从北到南一路什么过来的、离家出走的少女。然后故事主线就是不打算和她有奇怪关系的男主慢慢感化女主的故事。

“因为她是从破裂的家庭环境中出走,连身份证都没带,而且就算有身份证,用了的话也会立刻被发现、然后被带回去。”

“所以她就是一路用那种方式南下,然后遇到了男主,进入同居状态?”

“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七重月允沉默以对。而对写作持强烈拒绝态度的四宪余只能简单给出评价。

“这个破鞋的东西,怎么说呢……一般来说,不太符合处女情结这种东西,写出来争议性会很大。”

“不够萌?”

“是你写的再萌也不行,以前我听过一个说法,是说每个轻小说角色都有他的框架,很多时候都是写多不如写少,因为很容易超纲。”

“超纲不是这么用的。”

“别挑我用词。”

四宪余半是怀疑地继续道。

“你不是学过高端文学的那种吗?应该有听过——我不知道我用词准不准确——现实性这个东西,最好不要从角色角度代进轻小说。无论你写的多现实、那个人的内心是有多复杂,最后搞出来的东西也只是必死无疑的、四不像的作品。这个我以前跟一个千秋组的人合作弄过多重人格的,结果就是难看死了。”

“再发呆你就要输了哦?”

坐在对面的白板提醒道。现在的比赛已经进行到中段,内容是符合“新维量产计划”(Neta自“西尾维新量产计划”,指西尾维新之后的电波系写作模仿热潮)的——一个能看到未来的男生在向女生告白的一瞬间预知到将来的分手,于是惶惶不可终日、在分手当天崩溃,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出现了一个APP,它可以把手机主人随机投放回过去的时间以修改命运——大概如此的故事(Neta自《李献计历险记》,有部分修改)。

七重月允回过神来,再想起当前的比赛状况——双方在人物行动中的刻画是五五开,自己预定好的、男主在最后认识到女生的不可挽回的桥段却被白板说出,自己似乎无法再接下去。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在天梯赛中有一招“抢写”。因为接龙的连续性,后手方可以通过一些手法逼迫先手方去接一些赘余剧情、然后自己抢先把对方的伏笔揭开……自己就是不知不觉之间中了这招。

这也是白板的厉害所在,在整个过程中,他同七重月允以往遇到的接龙对手不同,他不是平行、并列地去写另外一段剧情,而是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对方的叙事之中、顺着对方的节奏去进行创作,再又留下暗手、允许自己去忽然在某个地方改动,进而彻底打乱对方的节奏——可以说,这种舍弃原创而强调自己对文本分析能力的技术,一点也不像个作者。

让人感觉格外阴险。

不过七重月允对于白板“善意的提醒”却不以为意。

“你确定?”

“不然呢?”

白板对于她这样的反应有些吃惊,他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道。

“我可以确定、你说的故事基调,关于男主角心理的叙述,每一次回到过去的过程都会是他不断经历女主角的离开分手、他是在重复这一创伤,而要升华这种情绪,需要的是认识到创伤的命运论色彩,然后说着像樱花落下的秒速之类的句子转身。——这些都被我收尾了,你就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

“嗯。”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对输没有感觉的吗?”

“好像你还挺希望我赢。”

七重月允只是平静地看了看放在一旁的、视频通话中的手机,除了这边的画面外,角落还有三个小窗口,是这次比赛的评委。白板摆了摆手。

“赢也可以,输也可以。我只是大概地设身处地一下。”

“我觉得那是最什么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七重月允想到的是那个银色头发的、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却又有着奇怪迫力的九条千秋。白板的表现似乎有点像她、或者干脆直接说是模仿她,但是模仿得一点也不像。

绝对的设身处地和绝对的自私应该是一种东西。

“就这样结束吧。”

七重月允说道,而白板也不再奉劝、转而示意评委们可以开始计分。其中一个评委拿出一张画着逻辑图的纸。

“呃、这个是我对整个剧情的梳理。你们合作写出的作品从故事结构来说是回环式的,开场是一个分手的画面,结局又是一个同样的分手画面,而在作品中间,分手事件虽然提起了三次,在情感渲染上是低于开头和结尾的。也就是说,关于男生这个角色的人物弧光、它发生在前后两次分手之间,表现为他对于女友离去的心态的转变。”

他指向中间列着的三行字、把它凑近镜头。

“我暂时把中间详细叙述的三次失败称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第一次回到过去,男生谨慎地迎合女生的爱好,担心对方因为细枝末节再次离开自己,而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被女生直球说这样子两人都不会开心。在这个阶段,七重月允对于他不安的情绪表达更为出色,我想大家都没意见——那么我们就来到第二阶段,这一阶段是第一阶段重复了几次之后产生的、男生变得个性张扬的阶段,因为之前在第一阶段的分手理由大抵相同,所以男生就反其道而行之、弄得十分强势,这样子就形成了第一种张力,一个低沉的男生、和一个强势的男生,这两个是同一人,而第二阶段更接近王道言情小说的男生视角的写法,进一步地暗喻了一种……无限逼近歇斯底里而尚未爆发的情绪,它的字面上越是直白和激动,越是在隐喻那份压抑的恐怖。”

另一个评委说道。

“嗯,而所以在第二阶段的结尾,男主的情绪爆发、质问女主为什么要离开自己。我觉得第二阶段的铺垫是七重月允写的比较好,而在爆发的部分,两人表现出的水平都非常不错,把那种细腻的、仿佛文字本身就在颤抖的感觉写了出来。”

“第三阶段的话,七重月允反而是压的太低了吧?”

“没错。”

第三名评委也加入交流。

“如果是我来写这个故事的话,我给他的情感高度的循序渐进的,这也是比较符合普通故事架构的写法,不过在第三阶段,七重月允你写的情绪是格外冷漠,就像是男主已经陷入了贤者时间一样——这个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我更看好白板所写的这种、无奈和忧伤的感觉。我觉得白板更能写出主角的情绪。”

“可是冷漠的也别有一番趣味。”

“那是你的恶趣味啦。”

“咳咳,我还没说完呢。”

一开始拿出笔记的那位评委重新开口。

“其实我是比较喜欢七重月允给出的第三阶段——第三阶段因为两人对角色构建的倾向不同、导致接龙时语言风格上有很大的差异,我就把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第三阶段的分析上,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发现,以白板的叙事为主体的话,角色是只有一个的。”

“哦?”

一个评委有些疑惑,而另一个评委举着手说“我也发现了”。

“白板是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男主身上,强调的也是男主,但是七重月允转而把更多的语言用在了女主身上。”

“没错。”

他放下一直拿着的笔记。

“我也一直在怀疑,为什么要把语言放在那位女生身上,是想表现无奈、依恋之类的感情吗?可是要表现这种感情,像白板那样直叙显然更对得起之前的两个阶段。所以我就想了,七重月允——你是不是想同时写两个角色?”

此言一出,连白板都皱着眉头看向七重月允。他一直以为七重月允只是在写主角——虽然让角色丰满是作者的必备技能,但让每个角色都丰满只会让作品主题暧昧不清、反而会让大好人设被埋没。从七重月允的语句来看,她肯定没有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七重月允却点了点头。

“不是。”

“……诶?”

“你的评论,为什么要问我意见?呵。”

那个评委懵了一会,然后理解了七重月允的意思。他继续道。

“我认为你是想写两个角色的,所以单从人设来看,把重心仅放在男生身上的白板是输了。”

接着开口的是刚刚举手的那个编辑。

“我不太一样,我知道七重月允是在写两个角色——可能听起来有点矛盾,她是写了两个角色,但是只刻画了一个角色。”

“什么意思……”

“我不太清楚怎么说……就是那种,你写反派怎么样怎么样,其实还是在反衬主角的强大。”

“——是说写了女主视角的男主吧?或者说引入了女主视角的男主。”

全知视角。

小说之前的故事表现形式都是神话、古典叙事诗、戏剧,这些为了保证信息量都是全知视角,而小说的诞生不可避免地使用了它们的理论,全知视角也就成为了小说最古老的、也最具有生命力的叙事视角(参考自百度词条“叙述视角”)。同叙述者等于人物的内视角不同,全知视角允许作者自由地叙述故事的每一件事、甚至心理活动,以便于强调他想要强调的。

轻小说有全知视角,通常是通过写出角色的内心吐槽、独白,来完善叙事或表现女性角色的萌,但整体来看,还是内视角用的比较多。

“但是使用全知视角不是主要功能是强调主题吗?”

“也不一定……如果这个主题和角色之间的联系够强,那么强调主题和丰富人设就是一起的。然后,你们再看看这个故事结构,从整体来看,这是一个主角的回溯故事,可以把它整个地当做主角心境的隐喻,那么这就是主角的、或者说爱情的,在一次次重头再来中崩溃成毫无意义的残渣的故事。但是七重月允在第三阶段对于一个相对于整体而言的工具人进行描写,就给这个故事提供了新的解读方案,比如说——男生不是渴望女生的回归,而是渴望女生的离去。比较明显的证据是三个阶段结尾时,女主给出的、完全不同的三个分手理由。”

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不想看到你哪天再让我走。

这样就好。

“这三个分手理由如果视为对三个阶段——男生对待将要分手时的态度的三种评价,那么把三个阶段的顺序倒转过来,我们会发现,当男生真正地关注女生的心境,也就是在叙事上完全使用全知视角的时候,女生是认同的,而第二阶段的强势、先前也说是霸道王子爱上我那类,是对第一阶段的矛盾的另一种表达,也就是说,我们会注意到女生评价时用的,再。最后我们回到了第一阶段,先经历了后两个阶段,再看第一阶段的叙述会有强烈的违和感,男生尽力地去迎合女生的想法、欲望在维持这段关系上,但是最重要的步骤——他从来没有直接地问过女生,没有和她有过那种,用中二的说法,心与心的对话。过度迎合、没有吵架的恋爱是不完整的。”

他说完、再到其他评委发表看法。除了在第二阶段的细节计分、其他地方都没有争执。最后计算出的总分是七重月允完全碾压。

评委们在要求作为分析案例提交委员会得到双方同意后就切断是视频通话。白板看着自己的手机,还不愿相信自己的惨败——在预期中,自己应该和对方的分数相似,胜负只取决于对方对于自己故事的掌控度、是否高于自己的分析能力。

白板确实是输在本事不到家。只是稍微忽略了女生,失去的就是一整条的被解读路径,若是本身故事再不过关,就是直接在商业上判死刑。

懊恼吗?说不上。他笑着抬起头来,对七重月允说道。

“恭喜你,赢了我。”

“嗯。”

“这个联络簿你可以拿走了,然后如果社团需要你出场的话,我会在轻幻文库软件里面私信你。

“你果然很奇怪。”

七重月允也想像他那样古怪的笑,但没有笑意,想来味道不对,于是作罢。

“我也不是没和千秋组的人玩过,但是他们比起你来……要诚实得多。”

惨败了,不生气一下吗?

像是挑衅的这句话,对白板效果甚微。

“可能——你遇到的不是真正的千秋组吧?”

他站起身来。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如果你看到那些电话号码还不知道是谁的话,我非常建议你打电话过去哦?就这样,拜拜~”

白板摆着手,经过七重月允、离开了茶店。而七重月允拿起他推到自己面前的联络簿,打开来看,忽然有了自己被戏耍的感觉。里面只有寥寥几页写有字,也没有“残缺”对应的、被撕掉页数的痕迹,显然是白板重新抄写的。写有字的地方,名字不认识,号码更是如此。看来不照他的话做是不行的了。七重月允想着,拿出手机,随便输入了一个号码。

接线声后,对面响起一位男性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青叶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