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在那之后都没有来找我,手机也没有她的信息,不过倒是没有删我Line好友。过了几天,我回到了学校,五寻晴还是一副郁闷的样子,同班上同学的聊天仿佛有些勉强。毕竟戏剧部的人本来是来找我,所以五寻晴去考虑怎么修改剧本的时候我也有陪同,不过只是坐在另一边,她没有问我,我也没有再主动去帮她。放学时候在礼堂的排演我们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幕每一场会发生什么,短时间应该是忘不掉了。从戏剧部部员的反映来看,这部作品虽然较中学生来说沉重了些,但这也是好看的一种表现。时间逐渐来到了学园祭,或许有些可惜的,有些东西不像是别人喜欢看到的那样,最后那个剧本都没有什么改动。

学园祭三天,戏剧部会出演两场,时间定在第一天下午和第二天早上。第一天去的时候,我和五寻晴坐进了最后排左边的角落,看着学生和部分家长逐渐把座位填满。我看到了九条千秋和他旁边的四宪余,九条千秋还是很显眼。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哼地笑了下。惠也来了。她进来的时候前面的位置都坐的差不多,而且可能是因为人群而看不见空位,她慢慢地往上走,然后就和我对视了一下。她很快移开视线,然后穿到另一边,在另一边找到位置坐下。

灯光关上,然后再度亮起。中间的表演过程我不想再说,结局比较重要——我们听着涌泉般的掌声,我身旁的五寻晴几乎快要站起来,她迫不及待地观察着其他观众的表情,而我则是玩着手机,想等待前面的观众先离开。五寻晴无力地倒回旁边的椅子上。

我们在那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纪律委员和卫生委员整理好场地、督促我们离开。我们又没有去什么地方玩,直接往戏剧部的教室走,中途刚好遇到了部员们换回校服,他们想要找五寻晴搭话,五寻晴的反应疲惫,我于是随口说了句“她昨晚没睡好,回教室休息下”,他们看我们的眼神有些不太对,但我们都没说什么。进到教室,五寻晴坐下后没多久就把手摆在桌上,然后趴下睡觉。我在旁边看着手机上的小说,过了两个小时,她才重新起来。眼眶的地方被压的有些泛红。

“嗯……我睡了多久?”

“两个小时。”

她看了看窗外,夕阳在窗户边缘拉出灰线。

“有点晚了。”

“那回家吗?”

她没有回答,很久之后,她又说了很多无聊的事情,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的感觉。她的声音很慢,说一句要停顿一会,仿佛害怕会忽然怎么样。我借口要上厕所,离开了教室。没成想在我走出房门的瞬间,我被一股力量拉到旁边——九条千秋熟练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发不出声音,任由她把我拖到楼梯口。而四宪余帮我把门关好,站在那里,像是想找时机进去。

社团楼已经没有人,九条千秋仍然卡着我的脖子,把我顶到墙上,空出一只手,顿了半秒,然后狠毒地甩了我一巴掌。不过她的表情倒是平静。

“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

我在那半秒做好了准备,除了脸颊的痛感之外没别的了。

“你不做什么,那五寻晴是怎么回事?”

她凑近来问我,我贪婪地闻着她的味道,如果抽了烟该有多好,我想把烟雾吐到她的脸上,就像最开始那样。

“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说了句观众不喜欢这种致郁的东西,她就这样了。”

“就这样?”

她皱着眉。我则是笑着。

“现在摸我的裤袋。”

“干什么?”

“拿就是了。”

“……”

见她无言地用双指夹出我原本放在里面的钱包,我继续道。

“把它打开——数数里面有多少钱——多少钱能让我殴打你一次?”

钱包被用力甩在我脸上,击中我的是钱包的钝角,这次牙龈是被打出血了。

“你疯了?”

她的目光尖锐地刺入我的眼睛,我觉得我暴露无遗。

“是你忘了。最开始的时候,你在渡鸦醉酒,然后跟我说一百块打一下。”

“然后我没给你钱。是你要求的。”

“是。”

“所以你现在想把那笔账算回来?”

“还有别的,很多很多,不过跟现在没关系。我只是单纯想问问你,我给多少钱能让你当我的沙包。”

她啧了一声。我笑得更开心了。

“看吧,没谁会做这种傻事。除了疯子。”

“你应该去找个精神分析师。”

“不用,我自己就是自己的分析师。”

我的手放上她抓着我脖子的手臂,那有些纤细,被我温柔地握在手里。

“我一直听千秋组那些傻子说你是天才,所以我这次给你这个问题,解出了我就告诉你救出五寻晴的方法。”

“什么意思?”

“我拿到了五寻晴处于现在这个状况的原因,而且我敢保证,她不会对你说,也不会对她的老师——对你前男友四宪余说。”

“你想要什么?”

“什么?”

我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们来谈条件吧,你想让我用什么跟你交换——”

“原来你也是傻子?”

“……”

“对不起,我失言了,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天才么,你现在想对我认输,对得起别人——哦,你不在意他们,所以应该说,你现在想认输是对得起你男朋友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做的打算是什么——我们已经相处差不多一年了!”

最后这句我几乎是吼出来,失态失态。

“你不能认输,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之后你可以输给任何人,可以跟任何人说Balabala来谈条件吧云云,但是在我面前不可以——这次不仅仅是五寻晴的问题或者说我的问题,这也是你的问题。如果你想给你男朋友一个什么东西,这件事情就不能回避。”

九条千秋呼着气说道。

“我讨厌盘外战术。”

在青叶文库的研讨班,坐在角落的我撑着头看小说,直到注意到旁边的作者都在收拾东西起身。我看向台上,白板上已经有很多关于意境的板书,作为讲师的七重月允消失不见,门口倒是有一闪而过的彩色,是七重月允的发色。我推开人群追赶着。七重月允自顾自地穿过走廊,刚好进去了电梯。我又赶紧从紧急楼梯冲下去,然后七重月允刚好走出电梯。我在一楼大堂跟到了她的旁边。

“七重老师好。”

“嗯。”

她的反应冷淡。我继续道。

“我想问个问题,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说,所有的词句组合都是逻辑性的抽象概念的组合,而小说家应该抓住世界逻辑的不合理之处,我是否可以说这个不合理就是欲望的创伤性维度?”

“谁的欲望?”

“谁的都可以,反正人都是欲望主体。”

“没问题。”

“然后——诶,等等,还有然后的。”

她在我的前面停下来,脸色已经有了明显的不耐烦。

“你想问,个,问题。”

“一个往往不是一个。呃,不过这也算是最后一个了。意境从文字上是词句的非日常性组合,也就是通过对抽象概念回溯的逻辑进行打断而打开一个想象性的空间,而在故事中这个打断行为正是非传统创作理论主张的矛盾,也就是说,意境是只在矛盾之外出现的,它本身是矛盾的矛盾,但这样做是否又会对小说的故事性形成影响,或者说,可能这个说法有点冒犯,会不会卖不出去?”

“那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啊……好,谢谢老师。”

我停在原地,而她最后看了我一眼。

“下次把你脸上的假脸皮摘掉再来上课,还是说千秋组就喜欢鬼鬼祟祟地做事情?”

“是。”

她转身离开。

“对于角色的掌控决不能停留在为其安排具体的功能上,也就是不能你让她做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是女仆属性的角色——也许有些人写过,也许有些人没写过,但是在其他作品里看过。有些女仆一开始就是为了丰富主人的人设而出来的,比如暴露女主角小时候尿床,或者说给女主角添乱,让她在慌慌张张中变得更加惹人爱,可随着剧情发展,女仆本身,用比较轻小说的话说,非常值得深挖,比如可以联系她和她所服侍的家族的关系去写,也可以写她的个人生活,她想要什么,又怎么与主角发生关系。同样的东西我们可以看看姐妹丼的地方,当然姐妹丼不是很现实,一般来讲是妹妹那边会说着,啊,为了姐姐的恋爱着想,妹妹我应该退出,可是妹妹到了这个位置还会是她刚出场的时候那种单薄的形象吗?她正是通过她对恋爱的退让这一作为,这一失败反而成就了她的角色本身,让她值得去研讨了起来。她可能原本是腹黑,傲娇之类的,但是在这一刻,所有的萌属性都消失不见——举个非常有名的例子,《我的妹妹不可能玩妹控游戏》里面同样作为平面模特的女主的好友,她的告白和她的告白被男主拒绝后的反应正是对一开始作者赋予她的功能的彻底的反叛。在那一刻,我们无法用任何萌属性去对她进行描述——她是一个美丽可爱又迷人的初中生,而不是一个仅仅供读者消费的角色。”

同七重月允的态度不同,编辑南源作讲师时偏向活跃,语言风趣些,而且听说他原本就是轻小说作家出身,对萌属性的理解稍多,会联系着讲。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安插的资全会成员在提问环节举手没有一个被叫起来——就连我亲自出手几次都是如此。搞的我不得不又在下课后过去提问。南源是会在下课后稍微留在讲台解疑的人,有很多热情的作者凑过去,甚至还问了可不可以帮忙看文这种沙雕的事情……编辑看文是工作好吧?帮你看难道你还会出工资?我用力把半边身子插进去,在讲台上用力拍下五百块,围在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南源挤着笑容朝向我。

“做、做什么?”

“帮我看文。”

这才是让人看文的正确姿势。

而南源的表情有些苦涩。

“不看,现在是下班时间,现在的我不是编辑,就是个讲师。”

“那上班呢?”

“可以投稿到青叶文库的官方邮箱,在网页上有,不过不一定是我看。”

他向其他人表示自己该离开了,然后拿着公文包穿出人群,而我一边把五百块塞回钱包一边跟上他的脚步。他开口吐槽道。

“你们资全会的人真会搞事。”

“你认得出?”

我做出重新打量他的样子。

“不容易啊。”

“以前不容易,现在好多了。其实资全会的伪装……说好认也不好认,说难认也没那么困难,多看几次会发现有些共通点。”

“比如?”

“没有比如,凭感觉的。”

我点点头。

“那刚刚那单生意你到底做不做?”

“我说了啊,去投稿青叶文库的邮箱。”

“我不知道是给别人听的场面话还是给我的回答,我觉得这个作品还是很有意思的。”

“介绍一下?”

“断罪官啥啥啥的,说到这你就明白了。”

他看着我。

“这是千秋组的要求还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千秋组的?”

他忽然举起右手,他从一开始到现在双手都一直戴着白手套。他把右手那个手套往上提,露出小指位置的金属颜色后又很快戴回去。我想起了那天下午我拳头砸到的奇妙触感。

“为什么我明明是个新人编辑,却会变成青叶文库的讲师?为什么我上课不点你们的名字?为什么我知道资全会背后就是千秋组?答案只有一个,因为我就是——”

我一记扫堂腿把他打断。

我倒进沙发,手指捏住脑后的缝隙,不顾会将其毁坏的可能性把伪装用的脸皮一把扯下来,然后把它甩到一旁。它发出啪嗒的声音掉在地上。我烦躁地把烟塞进嘴里点燃,深吸一口,然后捏着烟对对面那帮资全会的家伙指点。

“你们——连自己做的东西会暴露都不知道?”

他们没有看我。

“还有,谁知道南源是谁?”

沉默让我忍不住踹了一脚眼前的玻璃桌,角度不对,它没有碎裂,反倒是我的脚被震得生疼。唯一敢坐在我旁边的混账说着“好了好了”让我住嘴,我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不肯放下那恶心的笑容。在九条千秋离开后,千秋组的作者逐渐从最高层淡去,如果不是我花了钱的、硬是要叫资全会的人全部过来集合,这地方还真就不能当做个地方。我摁灭几乎抽到底的烟头。我说了句脏话。

“我早就知道是这个意思,该死,写作就是个人的东西。”

“不然你把写作当什么了?”

“去——你的。我不是弄不明白青叶文库想要做的是什么,光是我去的那几节课我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个什么东西。”

我的手指戳着玻璃桌面。

“可是这跟九条千秋留下来的东西没关系。”

他看着我。

“可是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九条千秋为什么一下子回到扑街部。”

“还看不清楚吗?”

“对不起,看不清楚。”

“蠢货,你是真的蠢货。”

他摆了摆手,似乎对这个评价根本不在意。

“你不说,就根本没人会懂,沟通没有过剩的,永远只有不足。”

“我知道。”

“所以呢?”

“沟通也不是必须要说出来才叫沟通,九条千秋想做的事情一旦说出口就会出问题,我的意思是,能指对于所指的表达永远是不完全的,词是对物的谋杀,我说了就是对九条千秋的——”

“你确定不是你自己那么认为?”

“那我说,青叶文库做轻文学,轻幻文库做轻小说,两个互相冲突做一次关于文化变化的洗牌,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

在我的凝视中,他思考很久,然后回答道。

“我觉得这个很有问题,在具体操作上好像没有可以……应该说是直接的方法。”

“那不就对了?”

“间接呢?”

“间接的我怎么知道?”

他“呵”地笑了下。

“那我们纠结这些东西做什么?让它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就好——我觉得九条千秋是写作方面的天才,但我不觉得她真的能挥挥手就能改变业界。但是,但是如果她想做,我也不会说故意去反着干,也不会帮忙做些什么,我就是喜欢在旁边看着。”

“嗯嗯没错。”

“什么叫嗯嗯没错?”

“就是,嗯嗯,没错,你说得对。”

“阴阳怪气的。”

“阴阳怪气又如何?我就是喜欢在旁边看着,阴阳怪气的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像这样就真的能拿到些什么一样。”

“你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我不想说什么。我没什么好说的。该死,我叫你们这帮家伙过来是打算做什么来着?我感觉我最近记忆力越来越差了——哦对。”

我向镜头喊道。

“我不需要一群绵羊坐在那里偷偷观望——你们是偷窥癖好者吗?我不需要你们,明天去找财务拿钱、然后从我的面前滚蛋。千秋组的人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