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到了家庭谈话的事情。我久违地回去位于湖苑区的家。我走过街道,停在自家的大门面前,却找了很久才找到钥匙。我抬起头,想把钥匙插进锁孔里,这才发现门旁边有联系屋里人的对讲机。我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自己开门。走过小时候用过的泳池,旁边的秋千好像比以前要黑了一些,应该是掉色,草坪倒是和记忆中差不多。我再打开家门、进去里面换好鞋子,踩在走廊的棕色木质地面上有轻微的声音。客厅没有人,阳光从落地窗外铺撒到羊毛地毯,家具变化不大,倒是桌子上的容器换成了别的形状,我再去看看餐厅和厨房,都没有人。现在是下午三点,以前家仆都是在这个时间出门买菜,不过说不定也会换人,我不觉得有什么换掉的理由。看到她住的房间没有关门,我就知道肯定是不在家了。我调整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这里是我和我妹妹的房间,父母的房间则是在三楼。我往里面走,我的房间的门理所当然地关上,我把手放上门把,轻轻压下、打开。在昏暗的视界中,我房间的东西都被收拾的干净,书全部收到了书架上,桌子上除了台灯什么都没有,床铺则是铺的像酒店那样。

我停在原地过了一段时间,才想起去把窗帘拉开。我打开窗户,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才觉得好多。周围的东西变得敞亮起来,我回过头,惊讶地看到我的妹妹站在门口。

“……哟。”

我只能这样打招呼,而且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的妹妹现在也有十七岁了,我离开的时候还有着初中生的稚气,现在成长起来,越来越像我的后母。头发从及肩变长到腰部,扎着低马尾,戴起了粉色的金属细边眼镜——而我这边虽然没有近视,但也戴起了拍商业照片时戴的金丝眼镜。想来场景是有些滑稽。

在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很意外地,她看起来很自然地问我。

“你回来干什么?”

“呃……”

我看了看旁边。

“我在学校那边惹了事,要找阿妈一起做家庭谈话。”

“什么意思?”

“就是老师会来。不过好像我和阿妈过去也可以,我还没问过。”

她端详着我,从头发到脚下穿着的袜子。吐出一个单字。

“哦。”

我说出以前家里对家仆的称呼。

“她在哪?”

“家里出了事情,回去一段时间。”

“什么事情?”

“有人过身(去世,同走了相近,隐语)。”

“那阿妈呢?”

“和同学聚会去了,应该是明天回来。”

“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让酒店的人送餐过来。”

她说的酒店应该是家里在这个区开的那家,说远也不远。

“整天吃酒店饭菜不好的。”

“怎么说话像阿妈一样。”

我想起以前父亲难得回家的时候,后母都会说着差不多的话然后亲自下厨。她做菜的味道比起家仆做的要清淡些,肉类还好,青菜做清淡就不太下饭了。

“哼……不过你终于肯回来了啊?”

“啊。”

“这三年你都干什么去了?我上次听说你还是你打架进医院的时候,如果不是爸偶尔提起,我真以为你已经死在国外了。”

我稍微提起了嘴角。

“没死,活的好好的。”

“受伤呢?”

“不能高强度运动,其他都没什么。”

她眯着眼。

“为什么这样折腾自己?”

我没办法回答,于是转移话题道。

“今晚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呃……”

我怎么知道什么怎么办。而她想到了之前的那句话。

“你难道还想我给你做饭吃吗?”

“不,不敢。”

她的眼睛眯了下。

“那你做给我吃?”

“我啊……”

我想了下,自己会处理的好像只有肉饼和豆芽菜。我如实禀告,被蔑视感觉就变得深了一分。

“菜鸡。”

“对不起……”

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办,就躺在床上发呆,然后用手机看小说。我在考虑着今晚要不要住在这里,又想到如果表示离开会不会在妹妹看来是种冒犯。我纠结着,手机电量掉到百分之五十,时间到了五点半,我起身到妹妹关着的房门前,敲了下门。听到了椅子滚轮转动的声音。

房门打开。

“嗯?”

“有没有Mphone的充电器?”

她让我进去她房间。被铺零落,角落摆着以前就有的玩偶,数量没有变化,反倒是另一边多了几个展览柜子,里面摆满了御宅族会喜欢的手办,我只能认出大约十分之三。桌子上摆着看上去很高级的游戏电脑,粉色的电竞椅转向我这边。桌上也有小小的黏土人,妹妹从桌上的插座把充电器和连接线拔下来,交到我手中。

“等会吃边炉吗?”

“边炉?出去吃还是自己做?”

“自己做。”

“那还可以。”

“嗯,我换个衣服就出门。”

我下楼,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充电。妹妹过了一会换成私服下来,她让我去厨房把电热炉和其他东西拿出来,然后自己去附近的超市买调味包和肉类。我在冰箱里找到了一些香菇和红枣,往加热得差不多的水里各丢一小把。超市离这边不远,我的妹妹很快拎着一袋东西回来,看到桌子上那锅水时顿了一下,眼皮跳了跳,不过没多说什么。她往旁边摆着塑料封装的肉类、素食和两把挂面,而我把微辣口味的底料包倒进锅里,在她烫肉的时候去倒了点酱油。

“你要芥末吗?”

“要。”

我把内容物一样的两碟调味料在桌上摆好,重新坐进位置,把自己面前的那罐柠檬红茶打开。第一批肉类已经掉了红色,我捞起一块,蘸了酱油放进嘴里。

“熟了。”

我和她无言地吃着晚餐。做这些没什么技巧,想夸她做饭好吃也做不到。中途那两把挂面不小心泡久了变得软过头,我就再去把豆腐霉拿出来,拿出一块放进面里搅拌。妹妹看了我一眼。

“口味还是那么重。”

“还好吧。”

“在国外那时候会习惯吗?”

“会去找些国产的调味料搭配着吃。”

“嗯。”

“国外的东西没想象中好,就是全是外国人,看起来很新奇。”

“景点呢?”

“看了一圈就走了,不过后来去跳伞和滑雪的时候很好玩。滑雪的时候我扑街了很多次,然后跳伞的时候——”

“怎么了?”

我噗地笑了下。

“失禁了。”

她也笑起来,骂我在饭桌上说这么变态的事情。作为补偿,我又说了更细致的感觉,跳伞的时候全身都会控制不住地绷紧,想喊出来,但是嘴里会被灌风变得很干,脚会无力地蹬几下,却在空中找不到地面。潜水我学了挺长一段时间,然后在遍布全身的重量感中看珊瑚,鱼好像都不喜欢被人碰到,一下子就窜远了。看瀑布我觉得在上空看会更有感觉,坐火车穿过雪原能让人安静下来,参加热带地区的篝火晚会时自己则会情不自禁跟进去一起跳舞。我的妹妹表示出一些羡慕。

“我也想出去玩。”

“过段时间,比如寒假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出去。”

“我没有寒假。”

“怎么可能。”

“不是,我是说,我没有在上学。”

我的思考有些短路,不过还好没有发出不堪的声音。我刚好赶在时效前回应道。

“不上学啊……那时间就更多了。要不学几门外语,然后等我放假,就我们两个一起去?”

“嗯,我考虑下。”

之后妹妹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一个人洗完碗,然后坐在庭院的秋千上,犹豫了一会,拿出一直在口袋的烟盒,点燃了一支。烤烟的苦涩,我吐烟的声音像是在叹气。我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后母,告诉她我回家了,她很惊喜,然后说明天就赶回来。我说了学校的事情,她可能会担心,不过电话里说的还是让我不用在意,明天会陪我去学校同老师讲好,而且也答应了我不要告诉父亲的请求。我抽完第二支烟,把两个踩灭了的烟头拿回客厅,用纸巾包了两层,觉得不会暴露就丢进垃圾桶。我房间里的衣服都是初中时候留下的,换衣服不现实,不过可以去超市买件内裤临时换上。我出门,然后回来上到二楼,浴室的墙壁上还有水珠。我擦着头发出来时,看见妹妹的房间门开着。她重新换上了睡衣,坐在椅子上玩电脑。一局刚好终了,她让我进去,然后在柜子里找到一个她以前的手柄交到我手中。我们玩解密游戏直到半夜,我的妹妹迷迷糊糊地说了声“我想睡了”,然后钻进被子里缩起来。我自觉地帮忙关掉主机和灯,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知道九条千秋将要和她前男友一起去参加那个游乐园的开幕式时,我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我鼓起勇气去了最高层,喝着酒,抽着烟。我记得九条千秋好像是对达到某个剂量的二手烟非常反感,但我记不清那是多少了。十支?二十支?我在离吧台有些距离的桌子上,其他人看着我,我面前的烟灰缸堆起了一个小山。我的牙齿有些酸,我可能是脸红了。我叼着烟,把烟灰缸里的那些烟头尽数倒进垃圾桶,然后回到吧台这边。

“九条姐姐,你看我又抽烟了。”

“嗯。”

“高中生抽烟,不好吧?”

“挺好。”

“九条姐姐是个十足的坏人。”

我把烟熄灭。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叫我不要抽烟?”

她递过来一杯奇怪的东西,我疑惑着喝掉,然后被呛得厉害。

里面掺了芥末。

我瞪着九条千秋,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

“你爸准你抽烟吗?”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前男友说抽烟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开心就好。”

“我会抽烟,我是好东西。”

“不继续了?”

“等会我就把烟全部丢掉。

“挺好的。”

“不好的,九条姐姐真的有听懂我的话吗?”

黑暗中,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屏幕。我仔细审查着上面的字眼以确定没有错误。

“如果。”

当然只是如果。

“如果我对你说了奇怪的话,就像这样,我说我们分手吧,我果然还是喜欢一个人的生活,和你在一起很开心,不过,不是你不适合我,而是我觉得我不适合你。”

滚开我,离开我,不要再踏入我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在对你说这些话,惠,你肯定是我人生中最接近我的人,但太过接近的人只会让我感到害怕,我喜欢你,同时也讨厌你。这么说很突然,你就当我是神经病好了。不是我甩了你,是你甩了我。不是我自己在说,这应该是你去说。”

五寻晴在戏剧社摆放衣物的教室里书写着她的剧本。是协助戏剧社在学园祭的表演所做。

我的后母在教师办公室很开心地参加本该严肃的谈话,负责的老师脸色越来越不对。

早早离开的我抽着烟走到社团楼。

九条千秋和四宪余不知道在干什么,可能是给扑街部审稿,也有可能是在冲天梯分数。

只剩下两人的部室里,五寻晴看着桌上她所做的剧本。

“我啊,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人人本来就是生而不平等这件事。只是我的人生被给予的东西太多,我想要的、我不想要的,我承担了很多东西,但都不是我主动承担。我有选择一切的权力,或者用可能不那么好听的说法,财力,可我却注意到在那同时我失去了不去选择它们的权利——我只是想知道我身上还有哪些才算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能遇到你是我人生中很快乐的一件事。”

我站在原本是轻小说社、现在因为接近学园祭而被戏剧社征用的教师面前,因为不知道这点,我和往常一样推开了门。在我意料之外的,五寻晴正在里面对着一小叠纸张苦思冥想。她注意到门被打开,转笔的动作停下来。

“啊,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是说,呃,你不是被停课一个星期吗?”

我走进教室,环顾周围,除了五寻晴的位置,桌面其他地方摆着针线和布料,教室角落多了一个用来挂衣服的木架。

“我妈在教师办公室那边和老师谈话,我过来转悠转悠……这些东西是谁的?”

我指着角落挂着的像是戏服的东西问道,而五寻晴回答。

“戏剧部。”

“你进了戏剧部?”

“不算进吧。”

她用手指卷了卷头发。

“下个星期不是学园祭吗?戏剧部说想做一个原创剧本,本来是想来找你的,但你又回家了,所以我就接上,算是外援之类的。”

我点了点头,拉了张椅子同五寻晴坐在同一边。

“不过你自己不是在写轻小说吗?写这个习不习惯?”

“还好吧,当转换心情。”

“给我看看?”

她把那叠纸递到我的手上,然后吸了吸鼻子。

“你身上有烟味。”

我用笑默认了这件事,同时把剧本拿起来阅读。故事背景设在古代南方,一位刺客接受委托刺杀富商未遂,身负重伤逃到民家被善良的行医少女藏匿起来。委托人是知县之女,平日见不惯富商同父亲勾结鱼肉百姓,又被父亲许配给富商之子,于是暗令师爷寻来刺客,想用一次不完成的刺杀来让父亲恐惧,进而不再贪污。而师爷喜欢知县之女,在刺客失败后恐刺客被抓后供出自己,遂对刺客起了杀心。而藏匿刺客的少女又原本同富商之子约定私奔,眼见婚期将近,而少女又因为要照顾刺客而不得不拖延时间——我看完后把剧本还回去。

“还差点什么。”

“嗯嗯嗯?”

突然被我这样评价,五寻晴吓了一跳。

“怎、怎么又是不行……哪个地方?”

“可能是全部吧。”

“怎么这样……别吧,这个作品已经交付给戏剧部的社员了,我现在只能再做些细微的修改诶……”

“哦,那你完蛋了。”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我忽然觉得你其实是在欺负我,然后刚刚的是在说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应该不是。至少我觉得不是。”

“那你快说哪里有问题!”

五寻晴好像被折腾得不行,我于是回答。

“结局吧。”

“结局?”

“结局那个刺客是杀掉商人好还是失败后被杀比较好?我不觉得到时观众会承认任何一个Badend。也可以说,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冲着致郁去的,就这点不好。”

“那不是完全改不了吗……”

我耸肩。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我的后母在找我。我于是向五寻晴告别,看她的表情,郁闷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