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如果有人同样以挑衅醉鬼为乐,他会发现东方醉鬼和西方醉鬼的拳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西方醉鬼的拳头继承了蒸汽时代的粗糙狂野,是为了让对手认输而打出的拳头,而东方醉鬼的拳头一开始会很拘谨,到最后面就变得毫无规矩,为了给对方最大程度的伤害反而会尽量转去使用尖锐的武器,比如刀子,比如烂了一半的酒瓶。我认为他们是无耻之徒、人渣和败类。打架应该用上的是肉和肉和骨头,而且只能有肉和肉和骨头,这是身而为人最基本的礼节。

九条千秋在渡鸦后巷殴打我的动作充斥着可爱的礼节。

很简单。

回避我的攻击,敲打能让我手臂失灵的肩关节,然后给我的侧脸一拳。

如果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我是瘫坐在神明面前虔诚的信徒,头昏眼花,身体布满淤青,而且醉的不轻。

“怎么样?”

“有点……儿痛……”

“还能站起来吗?”

她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她的重心也不稳,和我一样摇摇晃晃,神明是偶尔也会让自己微醺的可爱银发女生,脸颊红扑扑,眼里始终保持着克制,但也有迷离的地方。那是只有兔子先生才能带我去的地方。我找不到兔子。

“呼——感觉很好,很好。”

我举起手,用力砸向天空。

“我——现在爽的一批——!”

我的声音久久没有消散干净,在被她以打一下付一百的价格买下身体之后,我现在拥有了人生中最好的心情。回首我的过去,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笑的那么透彻,仿佛心中的石头终于结结实实砸在了自己的脚指头上,我现在爽的一批。

而她小小地调整着呼吸,问道。

“我打了你多少下?”

“两下。”

“嗯?”

“左一下,右一下,两下。”

我收不住我咧开的嘴,实际上我从第六下开始就没有再数,因为那一拳打在了我的肚子上,让我把刚吃不久的东西几乎吐了个干净,它们静静躺在几米外的路灯下,我们为了避开臭味而逃到了这里。

“你这么说的话,结账的时候我只给200块。”

“你确定要这样吗?”

“我确定要这样。”

她翻着钱包,抽出远超200的纸币,然后又拿出手机。

“我的现金不够,剩下的扫码给你。”

“我有些怀疑我是落入了你的陷阱,你准备的太齐全了。”

我开着玩笑,声音却有些干巴巴的,过了一拍的时间我才反应过来我有些恐惧,以此为开端,我开始反而希望她说今天正是在瞄准我。如果是瞄准我的话,我还有留下去的机会,可是这笔钱——她已经知道了我在渡鸦里请了她的客——她如果想还清,正是将我拒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人情是可以用钱买来的,我这样做了,她打算把同样惹人生厌的行为踢回到我的身上。我开始希望有谁理解我。如果有谁站在我的位置,经历过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我希望他能理解我此刻说出了这样的话。

“九条千秋。”

我呼唤眼前女生的名字,她没有告诉我,可是我说了,我就像是信徒,昏了头脑去召唤神明。

“虽然听起来有些奇怪,我不缺那些东西,其实你真的不用给我钱,就像是你花钱买下我来当沙包,其实我也是在花钱让你买下我当沙包,我花了多少钱来着?我一直梦想着能像刚刚那样被打一顿。”

夜晚真的是太过黑暗,让我看不出她现在是惊愕、恐惧还是恶心。我身体发冷,像是得了重感冒,我的表情僵硬了。如果她在我面前落了实处,其实怎样都无所谓,我等待着她给予我可以看到的,这是……应该是彻底的煎熬?我不确定,只知道我的呼吸有些凝滞了。

过了很久,也许这条街道以外的世界都已经枯萎,那该有多好。而九条千秋终于对我说话,一句反问。

“你也调查了我?”

等到愚钝的脑袋理解到她的意思,我长长的、吐出的气恢复了温度。我落魄地笑着。

“是的,我也调查了你。”

那是在九条千秋去厕所撑着墙壁大吐特吐的时候,我用手机询问了资全会九条千秋的信息。我以前纯粹是为了好玩、雇用他们来负责我的公关,也就是在我闯祸的时候给我收拾烂摊子,通常是把我从层层包围中保护出来,还有恐吓那些打算追究到影响我经营的小气鬼。我知道他们是自离城有点名气的组织,拥有着自己的情报网,它帮了我的大忙。

九条千秋是资全会的Boss。

该死,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让我免得进一步浪费人生?

可是我的公关们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一位Boss,我知道的Boss——我是说在我知道九条千秋之前的那位原Boss——他表示只在数据库里看到过九条千秋的名字,而且是在资全会建立之前就已经写在里面,从未出现、也从未有过任何指示,是只存在于数据库的名字。

“是你们没睡醒还是我没睡醒?”

“为什么?”

“因为这个名字现在已经冲进了我的思考。”

但我不能再次直接地呼唤这个美好的名字,九条千秋,我只是想想,要念出这些音节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困难,我害怕再次遭遇那天晚上的遭遇,于是取了她的姓、在后面加上“姐姐”的称呼,九条姐姐。我受到了保护,真觉得自己就像个弟弟。

我飘飘欲仙。

注意到九条千秋在考虑租房,我便为她准备了Babel09的整个最高层,她说和我一样不喜欢非日常,我便把那些符合达官贵人恶趣味的金灿灿的家具换的家常些,就像在广告上看过的西方海景别墅房间,我也觉得这样就好,这是高级趣味。配备电子锁的房间门也要换掉,如果要安全的话再转而去修改电梯的感应程序、为九条千秋和总是来找她的人发放只能到达这里的黑色卡片。我调查了他们的身份,然后注资我找到的轻幻文库。它出版的实体小说我以前看过一些。

我有资格站在这里了。

“我很高兴看到你第一次把我的钱花在抽烟醺酒和跟下等人们打架以外的地方。”

我的父亲,给我钱花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笑的很恶心。

我时隔已久的回家就意味着面对这个,而且我应该也给我的房间换个锁。

“你的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学校在湖苑区,明天司机就会带你去,多和里面的人交流,说不定就有哪个女生会和你谈一场恋爱,然后你就能明白我——。”

“你是把学校当交配所还是别的什么?”

我点了一支烟,被烟雾熏了眼睛,我张嘴呼气。

“我只答应你去上学,没答应也没打算让你抱孙子。”

他只是摆了摆手,说完了自顾自离开、不知道又要去哪里推杯换盏。熟练的让我不爽的手法。

九条千秋很快就开始在客厅——也就是她房间外的吧台自己配酒喝,是她开始入住Babel09的那天晚上,也是我和我父亲进行该死的交流之后,我的手机收到了邀请,我当然会去。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玻璃幕墙外的夜晚很安静,我看到了橘色灯光中穿着兔子图案睡衣的九条千秋,她正好用双手拿起了雪克壶,把它抬高到肩膀的高度来回甩动,冰块的声音啪嗒啪嗒。我坐进了吧台前的高脚凳。

“一杯马天尼。”

“我不会。”

她微笑着,脸颊微红。她停止摇晃,把黄色的液体倒进酒杯。我闻到了柠檬和香槟的味道,更优美的,我闻到了九条千秋身上的香味。

“看起来如何?”

“看起来很简单。”

我托起杯子摇了摇,先抿一口,味道也是很简单,我于是一口气喝了半杯。

“你来的时候又抽了很多烟吧。”

“味道很重?”

她摇了摇头。

“还好。”

我准备已久,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吐出那些音节。

“九条姐姐。”

我用后面的句子掩饰自己的不安。

“我可以在这里抽烟吗?”

“随你喜欢。”

她回答,默认了我对她的称呼,这让我松了口气——本来她就是年上者,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

我拿了支烟夹在手指间,暂时没点,是那天晚上没有抽完的,九条千秋把它们全部塞给了我,表示如果可以再也不想抽烟。

“我来之前喝了多少?”

“一些红酒,挺甜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然后她忽然问道。

“你和你爸关系不好?”

“你知道了?”

我有些惊讶,她只是看着我。

“我现在知道了。”

“猜的真准。”

“有什么要讲的吗?”

“让我想想,想想从哪里开始。”

我点燃了手上的烟,吐烟时会把脸侧向一边。

“要不从我的母亲那边开始?”

“嗯。”

“生我的女人过世得很早,我不知道她是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照片。”

“嗯。”

“我其实有个后母,她和我的父亲结婚得也很早,至少我记事起就有看见那家伙。”

那是个普通的女人,可是我想我的普通应该和普通人的不同,我留意女人的时候大部分都在酒吧,而且都是讽刺性地看待,然后其他时间都在打架和去风景好的疗养院静养。我不是说我的后母浓妆艳抹,正反过来,她的脸和妆容都很清淡,衣服也不是特别贵,我没有看见过她穿的就像现在的我这样,西装、领带、丝绸衬衫,她穿的很普通。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但是。

她是个普通人,就和普通人一样和我的父亲结婚,也不知道她的出处和他们认识的经过,然后,她和普通人一样没有接纳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我觉得普通人是会接纳的。”

九条千秋发表了似乎是正确的看法。

我肯定道。

“是,虽然接纳的方式不一样。”

那个女人有着我的妹妹,她说我们的眉毛很像,仿佛从无关紧要的地方才能揪出我们的联系。我们曾经共度一段时间,从现在回过头去看的话,其实那是段很幸福的时间,虽然我事后不再把她的母亲当做我的母亲,但我直到现在也把她当做我的妹妹,她曾经也觉得我是她的哥哥,我们小时候玩得很开心。我应该注意到的,我应该从很早之前——我注意到有些人用我不该看到的目光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身世的时候——从那时起我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我不是她同父同母的哥哥。

我和她在同一个家庭,我是她的哥哥,我被她叫作“哥哥”,可是我不用承担任何兄长的责任。我有着享受照顾的优先权——用更直接的话说,我受到了偏袒,尽管那是事后回溯的结果。当我知道,当我知道我是我该死的父亲的私生子时,我享受的温柔成为了从皮肤到内脏到脊髓到活在我心中的我的想象性误认、对于我主体的遍体折磨——我感到耻辱,身为私生子的我曾经享受到了那么多的爱抚,被承受着不公平的妹妹亲昵地叫了那么多句“哥哥”——我觉得我配不上那个称呼。

“从小学开始,我的妹妹也意识到了这点,开始和我保持距离,也许是有意识的,也许是无意识的,我想要把我从她手上抢过来的东西还回给她,如果我身上还有那么一点、还有那么微不足道的可以被叫做温柔的地方,那就是为她而存在的,可是很遗憾的,我看着我和她渐行渐远,我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我离开了那个叫家的地方,开始在世界各地环游,看风景、看书、喝酒、抽烟、打架,接受治疗的时候时不时瞥一眼玻璃倒映着的缠着绷带的自己,好像绷带真的可以救自己一命那样。我顿感空虚,这些很花钱,所幸,非常、非常辛运的是,我还有很多钱不是吗?

大抵如此。

我笑着反问九条千秋,她没有意识到这好在哪里,只是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举起,看着我。

“干杯?”

“谢谢。”

杯子轻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