洽谈会进行到一半,话筒被拍打的声音传出,全场一时安静,先前还说笑的众人看向演讲台。那里站着一个和“高级”一词完全不搭的男子——破洞的深色牛仔外套和短裤、印着黑白明星照片的底衣,在灯光下,上身遍布的银饰不时闪着星光,更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头混乱不堪、又反而有些诡异美感的金色短卷发,下面的眼睛带着挥之不去的颓废气息,给人一种“浪费了那张还不错的脸”的感觉。

其他人可能不知道,轻幻文库的编辑可忘不掉他的名字——八筒,还有他刚刚就职灵感典总经理和负责人的时候在编辑会议作出的演讲。

“你们都是垃圾!无以伦比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垃圾——就算是日轻,那个被作者悲叹、被你们嘲笑“日轻崩坏”的日轻产业也没落得个开展灵感典当的下场,只有你们才会用编辑集权制度集作者之力做最傻的事情,还要灵感典当帮你们兜底——感谢我吧!现在,还有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你们需要我帮忙擦屁股才不用一身肮脏地出去乱爬!作为回报我当然也会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哪来的这份工作给我捞钱?我的就职演讲结束,谢谢大家。”

这些话说的让人上火、又难说不在理,再加上有名号的八筒空降经理位置,背后肯定是走了什么关系,于是搞的一帮编辑敢怒不敢言。而灵感典当和人工智能写作被曝光的事情虽然对轻幻文库来说是个大麻烦,但这些编辑比起大麻烦、反而更愿意看就职一个月就被扣上一锅杂烩的八筒丢脸。这几天内部没流出任何回应对策,编辑们自然是认为洽谈会实际上会变成谢罪会,而八筒就得在演讲台上身败名裂、引咎辞职。

“啊、啊,这个麦克风质量不错诶。”

八筒确认好麦克风,任何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张稿纸展开。这些动作更是引起一小撮编辑的取笑,当然,因为记者还在旁边,大部分轻幻文库编辑都还矜持着,向记者极力说明灵感典当总经理的性格就是这样,巴不得把整个文库的失误都往他身上退。似乎是注意到了场下的态度,八筒笑了笑。

“大家好,我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八筒。”

七重雨茗和夕羽一行人也看向台上,未想到弄丢了理论总集之后要怎么合作、还和搭话的记者扯了一堆空话套话,她们也想看看八筒的解释放松一下。七重雨茗更是因为之前在游乐场和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对他将要说什么而感兴趣。

而且上次,他说有什么解决自己姐姐心境问题的方法,还未来得及说完。

“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都听过八筒这个名字,还有很多人见过我,国轻社团时期我牵头建立了扑街部,天梯赛做了三届还是四届评委,编外编辑也断断续续做了两年,轻小说纪念碑的名人堂词条上有我的一席,不过我今天早上看的时候,我的介绍上面多了一栏——国轻崩坏的罪人。”

他专心地念着稿纸上的台词,就像是身处的场景和他没有关系。而会场也只剩下他的声音。

“我很纳闷,我辛苦那么多年,对轻小说谈不上爱吧,也没有毁掉它的意愿,我就当了一个月左右的总经理,几天前人工智能写作事件曝光的时候,我还在和我的员工吃着火锅唱着歌,啪嗒一声,一口大锅扣我们头上,然后又是开会又是接骚扰电话,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说惨不惨?”

自问自答。

“惨啊,灵感典当从两年前就说了,一,绝对不会束缚轻幻文库旗下的签约作者,谁要写自己的、谁要写收集来的灵感,完全自由,二,就算是当写别人灵感的写手,也是会和编辑讨论、对故事剧情有非常高的参与权,而不是编辑分配什么,你就只能写什么。这些在当时都是取得了共识的,有些新编辑不知道,我当时虽然不站在声讨灵感典当的一方,但整场协商我是坐在旁听的位置,最后和全场八成社团代表一起投了允许票——八成,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八筒睥睨台下,把手中的纸团揉成一团,用力砸在脚下。

“这意味着!轻小说的写作工业化、文字模式化、内容同质化已经是所有作者的共识!投下反对票的都不是没有发现这个问题、而是不愿意承认我们除了灵感典当和人工智能写作以外没有任何解决方法!这意味着我们在人工智能之前就已经承认自己在以机器的方式写作、只是今天那些所谓罢工示威的人认为人工智能抢了他们这些低配版人工智能的饭碗!”

那场协商不是是和否、正确和错误、过去和未来的选择,而是在自己是无能的事实前提下、是否承认自己无能的选择!

八筒沉静下来,瞥了一眼自己脚边的纸团,再抬起头。

“这张纸,写着过去两年来灵感典当的效益额。在这两年间,灵感典当在全国各地的灵感收购次数为七千余次,经过整合,有效灵感系为三十六支,它们重组为故事大纲、为轻幻文库提供了二十七本单卷平均销售额超过十万的实体轻小说,九十三本均订量五千的网络轻小说,而其中均订量上万的也有六分之一。这些数据透露出两个信息,首先,灵感典当收集的灵感确实扩大了以往的想象范围、为轻幻文库的读者提供了更优质的阅读体验,第二,人工智能参与的签约作品与纯人类书写、而且签约成功获得优秀数据的作品,两者比例都在任何人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些都是我原本的演讲内容,在预定中,我要向你们解释灵感典当和人工智能的前景和与当前作者群体的矛盾是伪矛盾,然后宣布适当削减灵感典当分店量,最后引咎辞职。我早就知道,总经理的位置不是一个书都没读好的傻子能坐上去的,他要能坐上去,绝对是因为上面要找替死鬼。我并不介意辞职,但是我既然还站在这个位置上,拿着轻幻文库的钱,我就应该做对应的事。”

大多数人都习惯认为表现背后会有本质,认为抓住本质,就能解决整个问题。

而实际上,就像是一个行为的目的不能改变这个行为的性质,表现本身就是本质的一部分,它是本质的表现形式,而我们所体验的就是形式。

就像是那个笑话,一个律师在法庭上为他的顾客辩护——“别看他像个精神病,其实就是他就是精神病!”

“我们不要认为这个情怀问题——轻小说应该由人类书写的意识形态背后有着决定性的物质基础,而要看到,它就是情怀问题,那些罢工作者在要求的,就是轻幻文库,还有在场的诸多文库无法提供的情怀!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情怀是无价的,而对于我们来说,情怀是拿来卖的!情怀是他们内在的、不可分割的价值,而对于我们来说,情怀是摆在台上的外在筹码!”

这——

就是轻小说文库与轻小说作者——私有制度下的企业和劳动者的关系。

直到大同社会实现之前,我们和他们之间除了斗争、只剩下单方面的让步和妥协。

“所以,认清了这点,我们就得到了我们这次的目的。我们来到这里,不是傻了吧唧给他们争权益的,而是更好地介入市场——用最廉价的方式得到小说,用最盈利的方式卖给读者。显而易见的,只要扩大市场就好了。在轻幻文库最早的时候,那些作者没有赚到多少钱、却愿意为了丰富轻幻文库的作品库而写出大量的、高质量的作品,理由是什么?”

八筒竖起手指。

“为了国轻?不,国轻在当时只是个捕风捉影的概念。为了梦想?不,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没有钱,没办法支撑长时间的无报酬劳动。那么答案是什么?”

他再一次环顾台下的所有人,目光短暂地定在几个人身上——其中包括了南源和七重雨茗,但看他自信满满的表情,似乎不是在向这两人提问。他最后看着的人,站在轻幻文库的编辑群中间,那个人慢慢向前,一点点吸引着视线。

当那个四十岁的男人站在最靠近演讲台的位置的时候,二勿载一巴掌盖在自己脑袋。

“完了。”

他自言自语道。

“九条千秋的计划恐怕毁在这了。”

八筒弯下腰、朝那个男人伸出手,是在邀请他上台接过麦克风。

八筒笑着说道。

“接下来欢迎轻幻文库前任主编,东平,为我们进行演讲。”

二勿载和夕羽在过去的不同场合见过东平。二勿载是在Babel09的最高层,看到了九条千秋给他调酒、把三百五十元的鸡尾酒以五十元卖给他。而夕羽并不是直接见过,是在人事经理提交的报告中看到东平的照片,他是萌新文库动画评论专栏的作者之一,而那位经理原本是想邀请他做主编、然后被拒绝了。这个风格沉稳的中年男人从八筒手中接过马克风,试音了一下。

“喂喂,大家听得清楚吗?”

他也是笑着,但这个微笑和八筒的截然不同。八筒是针锋相对的,而他的笑容就像是知道了你所有的需求,然后非常愿意把他能给的都轻轻放进你手心,只要付出一点点并不困难的回报。他继续道。

“我就不自我介绍了,再等下去,饭菜就凉了。今天我们来这,用刚刚这位八筒编辑的话说,要注意到表象有时就是本质,我们是来吃饭的,意见交流,我相信有能力的各位早就在会议室决定好了——就像当时轻幻文库把我降职一样,不过当时是反过来,当时我们是在饭桌谈,然后在公司里吃了最后一餐。”

轻幻文库经历这件事的编辑哗然,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字面上那么尴尬的事情。

“八筒编辑拉我上来,是要我回答刚刚的问题,那些可爱的作者——有成年人、更有未成年人,不为了国轻崛起、不为了个人的梦想,就让轻幻文库来到今天这个繁荣的景象,那他们是为了什么呢?我的答案不知道和八筒编辑的对不对的上,我的回答是——”

他稍微转身、看向后退到讲台边缘准备下场的八筒,八筒则是点了点头。东平于是转回来。

“因为当时,国轻根本不存在。”

东平说这话的声音很平缓,像是并不忌惮说出它、但其内容又是值得注视和保护的,像是从自己怀中拿出一个美丽的宝石。台下的人都不自觉屏住呼吸,听他娓娓道来。

“对,因为当时国轻只是个捕风捉影的概念,它没有具体的标准去定义什么是国轻,也没有可以算的上完全的轻小说文库。轻小说是网络载体,还有杂志上的一篇篇连载。没有人在意国轻是什么,因为它就像空气一样,就在那里,你总得呼吸——可就是这样,国轻才是国轻。日轻最早的时候,那些作品被我们称为黄金作品,它们也同样没有日轻这个概念,只是觉得有趣,就出版了。恐怕很多人都想起了那个同名作品。在这个时候,举出这样的口号,难道不是对我们现状最好的态度吗?没有日轻的日轻,出来的作品都备受好评,那么没有国轻的国轻呢?”

他为接下来的一些事项定下了基调。

“我希望,当然、这同时轻幻文库在做的事情,我们能以更宽容的心境去面对作品,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学会试着放下商业思路、仅以有趣与否为标准。”

东平的鞠躬几乎是宣布了对人工智能写作怀疑和讨论的停止。七重雨茗敏锐地注意到他其实并没直接谈论人工智能写作,而把这件事放进了“有趣”主导的价值框架中,也就是说,似乎在他看来,只要有趣、人工智能写作也是被允许的。

可在七重雨茗——当然也是很多文学专业出身的人的角度来看,正是有趣主导的快感社会摧毁了反思性和在这之后的升华,无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是如此。

越来越简单的内容,越来越琐碎的信息。

破除了模糊性的仿真倾向,哗众取宠的文笔。

这些无不让文学被囚禁于空中楼阁——没错,是囚禁。不是文学从未向人民敞开,而是人民拒绝了文学。

七重雨茗从不认为人工智能在写作这一领域能像在国际象棋那样击败人类,但要是问国际象棋那一战带来了多少流量,七重雨茗只觉得胆战心惊。文学抱持着历史沉淀而来的一切,可买椟还珠是尚未学习到能理解其价值的人们的普遍恶习。

所以七重雨茗完全排斥东平的那套说辞,和东平比起来,八筒反而看得更开——八筒注意到了市场倾向和小说创作的一些原则的冲突,并拒绝将其以其他任何去掩饰这个冲突。

而这个冲突的敞露,是能刺激那些轻小说作者去思考的。

想到八筒应该将要离职,七重雨茗觉得拉拢他进来自己的青叶文库,或许能改变青叶文库的派系问题。加上之前提出的合作,更是让七重雨茗觉得有可行性。她把这个想法说给旁边的南源听,南源却无奈地笑了笑。

“恐怕八筒这家伙不会轻易答应加入你,我可以想象到的就是,他嬉皮笑脸地和你谈一堆条件。”

“条件不是问题,如何解决问题才是该思考的。”

南源不可置否,转向夕羽。之前理论总集的话题,南源只说自己也没有看过它、直接地把它卖出去了,没有留下存档。

“夕羽小姐?理论总集的事情我会再找那个人要,你能不能再等待一段时间。”

“时间是商人最想卖掉的东西——能得到这样回答,对我来说已经超过了预期。希望能听到更多的好消息。

夕羽不卑不亢地微微俯身,然后抬起头,笑道。

“那么,我还想和别的文库的人聊聊、再更多了解下业界的状况,就失陪了。”

七重雨茗和南源点点头,目送夕羽和二勿载离开。然后七重雨茗也说自己要退场了,理由是“还要工作”,只留八筒一人。他看了看身后自家文库、文学出身和轻小说出身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等七重雨茗走的远远的,自己也立刻跑开到另一端、想着找几个熟人喝酒玩。

谁要写啊!

四宪余沿着九条千秋的指示走到了五寻晴学校的社团楼——她说五寻晴现在在戏剧社的部室,而四宪余转出楼梯、只看到九条千秋蹲在那间部室的门口,像是在偷窥。他走过去,九条千秋也注意到他,侧过来,小声地让四宪余听里面的对话。四宪余听到了冷静的抽泣、默然的自白,还有虚伪到无以复加的使命感——然后是虚伪后无以复加的使命感、自白后的沉默、悲伤后的冷静。这是五寻晴,而另一个和她说话的男生笑的有些难受,就像是这些话很搞笑,自己却没办法真的笑出来般。四宪余站想要进去,却被九条千秋拉住,说是要等,不知道是要等什么。然后现在就知道了,五寻晴对她的朋友、之后不久被九条千秋拦在楼梯角落的那位男生说了很多东西,内容无非是写这些东西的自己像是纯粹的愚蠢笨蛋。写作应该有这种感觉,当然,要是明显地注意到这些,那就离写作恐惧症不远了。并不是说写作恐惧症是和自己有段距离的身外之物,而是写作恐惧症只有作为偶尔或潜在的感觉,只有当其被视为身外之物的时候,它才作为写作的动力为自己作出的文本内容给予担保。而当其爆发、用言语或动作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注意到自己原本就有着这原本被视为不可能的古怪东西的时候——自己不仅有,还已经是了。四宪余对那些话的内容熟悉到想吐,如果,此刻在门后陷入了沉默的五寻晴就是另外一个自己,如果是这样的话,四宪余说实话的,不敢走进去,不是很敢走进去。以前看过一部惊悚轻小说《我看见了我》,比自己更像自己的“自己”代替了自己的生活,抢走了自己的工作、荣誉、家庭,当主角在失去一切的恐惧驱使下拿着水果刀闯进另一个自己的房间时,却忽然回头、发现另一个自己也是恐惧地拿着水果刀出现在自己身后。而另一部轻小说短篇集《所有人都在说谎》的同名短篇里面,主角正在寻找自己正在被怪物追寻的儿子,觉得从别人口中提到的每一条情报都是假情报,直到好不容易看见自己的儿子,对方正在逃离自己,而自己以怪物的姿态追了上去。现实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可这样的现实又有谁来保证呢?谁能保证门后面的不是披着五寻晴皮囊的四宪余?五寻晴,女性,胸围比四宪余记忆中的高中同班数据要多上不少,大学倒是在街上看到过差不多的。然后是栗色的短发,长得很好看,有些童颜的感觉,眼睛水灵灵的,皮肤很嫩,考虑这些像是在犯罪,本来五寻晴的人设就像是犯罪。四宪余的手放在门把手上。五寻晴确实有些东西很自己很像,不是人设方面的事,两人根本上连性别都不同,而是说五寻晴之前写过那么一篇长篇文章,文本内容和自己以前写的东西可以抓到很多重合,角色性格、叙述口吻、细节上的修辞,五寻晴自己也承认她很喜欢四宪余的作品,说不定是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受到了四宪余的影响。但那只是一篇,五寻晴不仅仅是写过那一篇,而且它也不是完全地和四宪余所写的重合,人不是复读机。四宪余打开了门,才想起来自己忘记了先敲门。而五寻晴正在窗台那边背对着自己,她的手臂撑在窗台,微微弯着腰、看着外面的风景,像是在发呆。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缓慢地回过头,眼睛表现出的感情一开始是疲惫、无聊的,在看到四宪余突然出现在这里后又很快变成了惊讶。五寻晴有些害怕般一下子转过身来。

谁要写啊!

“老师。”

“嗯。”

“呃,老师怎么会来这里?”

“想来看看你,之前的表演,故事很有意思。”

四宪余小心翼翼地挑选词语去回答,五寻晴沉默了一小会,才小声回应。

“谢谢。”

不见得高兴。

“没有和同学什么的出去玩一下吗?是难得的校庆吧?”

“没有。”

对话陷入将要停滞的气氛,四宪余猛然想起来,除了写作方面,四宪余没什么可以和五寻晴说的。两代人。做出揭穿的姿态需要很多勇气,此时此刻更是不这么做就少了摆在面前的机会。四宪余的手摸上自己的后颈,嘴巴下意识地做出动作,什么声音都没发出,如同准备动作,扭捏了几下。手部的力度变得能抓紧东西了。他说道。

“刚刚你跟那个男生的对话,我听到了。”

五寻晴先是惊讶、然后是尴尬、最后是笑着“哦!”了一声,声调拉的很高,反而有了兴奋的错位感觉。

“你想做些什么对吧?”

没错。

“一定要做这些事情吗?”

没错。

“想学,我教你啊?”

你妈死了。

我妈早死了,跟着死的还有我爸。

那是谁死了?

“什么?”

五寻晴还是那片笑容,但说是“片”,就表现不出那种挤出来的感觉。或许该这么说——在四宪余的眼里,是片,从不知道是谁的角度,是条。

“不过你得等一段时间,下个星期开始吧?我得回一趟老家。”

“有什么事吗?”

“养我的两位里面死了一位。”

往回倒带两个小时左右。

四宪余正等着公交车的时候,他接到了家乡那部座机打来的电话,自家祖父有些颤音地告诉他自家祖母死在自家床上,那是午睡的时候,叫她也没醒。四宪余有那么一瞬没能听懂家乡话,回过神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死的不痛吧?”。这个问题或许是个刺激,却偶然地让祖父平静下来,说她应该不痛。之前也不是有什么病症的,应该是老死。想到了两人的年龄,四宪余去找香烟。

“你先跟隔壁阿叔搭下出丧落土(你找隔壁叔叔帮忙先把丧礼办了),我现在找票回去。”

四宪余找到个安静的地方就地坐下,一边抽着烟,一边用手机找票——今天的省会直飞因为暴雪停班,不过可以飞下面两个省份,然后再转铁道。看到票价,四宪余深吸了一口烟气,从银行卡转了一笔钱进支付软件。他看着花圃发呆,看着绿色发呆,电子票的二维码构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烟抽多了嘴好苦。

“千秋,我家死人了,今晚要回去。”

“好。”

“你想做些什么对吧?”

四宪余直勾勾地看着五寻晴的眼睛,颇有逼迫的感觉,而五寻晴像是在四宪余看着自己的眼里找到了。

“……嗯,我想做些什么。”

对五寻晴来说,轻小说是十分偶然性的存在——它不是契科夫的枪,只是刚好有那么个熟络的亲戚在看、在写,刚好五寻晴又看到了他被批评“不务正业”后转头去做公务员,他的轻小说资产转到了自己手上。不看可惜了,然而数百本里面,只有那么几本能让五寻晴稍微提起兴趣。

还不如自己写。

如果我去写的话,会是什么样呢?

同样是谈不上爱好、谈不上坚持,刚好有这样的想法、刚好这样去做。要是昧着良心承认自己对轻小说有奇怪的执着,首先脸就会烫的飞起。对“你想做些什么?”的回答是肯定,对“你一定要做些什么?”的回答是否定。四宪余问出了两个问题,五寻晴掉进了迷宫。

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如果不是一定要做什么的话,我就教你你想学的东西。”

就像这部作品第一卷说的那样。

“写作不能赚钱,也谈不上事业,整个业界多你不多、少你不少,你的读者不是傻了吧唧的混账东西,不需要你去拯救,也不是非你不可——写作是孤独的,只是为了你自己一个人而做的。然而人坚持某件事肯定是顾及到别人的视线。”

四宪余平缓地举出一个个例子。

父母对孩子的爱,孩子对父母的爱。

互相看着对方的男女。

想要被承认、被夸赞、被羡慕的伟大事业。

这些都是能坚持下去的——很轻易就能坚持下去的。

可是唯独写作不一样。

“人不可能爱上自己,如果你一直写,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回过头去看自己的作品,全是悔恨,如果那时候看了某部作品、如果那时候学了什么理论——如果当时不是这样写的话,我的作品,承载了自己大半人生的东西是不是会更好一些。所以,如果想要让写作不再痛苦的话。”

轻小说的快乐写法。

“应该去爱你的读者。”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字面意思——不要在写作的时候看着自己,去想读者想要什么,去迎合读者,虽然你很有钱不需要这个,可是如果实在找不到喜欢的读者,你也可以去爱上那个叫市场的东西,迎合市场、努力赚钱。”

这样的话,你的作品拿到好成绩的时候,你会高兴,而不是厌恶那个不能得到所有人爱慕的自己。

“我重新问一次,你一定要做什么吗?”

国内高纬度第三的省份,二线城市的一个小县城里,下雪天不是一片白,而是一片灰,像是世界危楼在被施工队抹水泥还没干,一脚两脚的深浅。除雪车还在勤勉工作。穿着九条千秋送给自己的大衣还觉得冷的一批,四宪余吐气,前窗雨刷还在挂。

“诶,这雪诶。”

旁边的出租车司机感叹着、挂着一档慢悠悠走。

“来得真你妈早。”

“是你妈早,我挂事情叻,还飞机不得(赶时间还没飞机坐)。”

飞到下面两个的省份、然后转铁路到这里省会,然后坐出租车走,司机还和以前一样从不打表、雪天加价。前后赶趟了一整天。四宪余用细微的动作试图缓解肌肉酸痛。九条千秋不知怎的也跟过来,出发时间比四宪余晚半天,稍微好些的,飞机落地的省份要更上一点。Line传来了她在机场的自拍。四宪余笑了下。

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才到熟悉的家门,春联的颜色都淡成了粉色,还有残缺。四宪余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银色钥匙,捅了半天捅不进锁孔,怀疑是换了门锁,面前的门铃是褐色的、早在几年前就坏掉,四宪余只好用力拍门。

“阿爷!”

听到拖鞋拍打地面的声音,四宪余向后退两步,门向外开。四宪余久违地看到自家祖父,老人的变化不大。四宪余只看了一眼,就撇开视线,不再看他。

“外面雪真大。”

“是啊。”

祖父的声音有些沙哑。四宪余把行李箱放在墙边,环顾客厅,也没看到什么变化。他问道。

“阿嬷呢?”

“烧了。我带你去看她。”

祖父带着四宪余进他房间,棕色的梳妆台前摆着个深色骨灰盒,中间嵌着照片,四宪余觉得留出的一点点背景有点印象,想了想,知道了这是从另外一张照片上裁剪下来的。照片上的祖母比四宪余离开前的还要年轻不少。

四宪余沉默许久,才大概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阿嬷好。”

“嗯。”

祖父也看着相片上的、他的爱人。

“好是挺好的,睡死,我也想这样。”

“别说晦气话。”

“可是这个道理,要走的话,要不痛,最好是一起走。”

“你走了,我怎么办?”

“日子还是要过的——你阿嬷终于能看到你爸妈了,下面总有个照顾。”

他又问道。

“你在南方过的怎么样?”

“还好。”

四宪余没有细说,祖父也没有再问,只是又“嗯”了一声,转过去说丧礼的事宜。家族在乡下有个祠堂,骨灰要摆回那里,不过要等雪变小了才能开始,四宪余要在这再呆几天。四宪余应了下来。

九条千秋还在往自己这边赶,再看到的时候是第二天。四宪余顾及到九条千秋赶路很累,等她休息好了再去她入住的酒店看她。九条千秋拿出一个封皮笔记本给四宪余看,四宪余看到了娟秀的十几页字迹,讲述一个骑士带着年幼公主旅行的故事,写到和触手怪战斗,戛然而止。

“觉得怎么样?”

九条千秋淡淡地问道,而四宪余一边把笔记本还回去一边回答。

“感觉还可以,挺悠闲的。”

“毕竟是赶路的时候写的。啊啊——我也一段时间没写东西了呀。”

她不以为意般把笔记本放好,先是询问了丧礼的时间安排,确定还有时间后,要求就在这里继续写作的复健。四宪余本以为会因为心情不好而水平暴跌,实际写出来后,又觉得没想象中那么差——甚至有些部分比之前还好一些。

写作有一个经典的问题,就是文本节奏问题,有的人从故事结构上找问题,而在轻小说这部分,社团时期留下的思路就是注重“文字视觉效果”的轻小说更容易因为修辞而引发节奏崩盘、整体看起来就像高风险的混合型基金曲线。

作为原研究会的书记,四宪余自然知道造成这些的原因要更复杂些。首先,轻小说的“装傻吐槽”就是小品的文化嵌入物,自成体系,就有着和小说叙事的不兼容。其次,嘴炮——决战也是延伸自特摄剧的单元结构。最后就是作者自己的实力、或者心情问题。

心情低落的时候,写的东西会很张扬。心情好的时候,就有更多的耐性去铺垫、积蓄感情。

从四宪余拿出的日常描写来看,似乎是在证明四宪余的心情……至少不差?四宪余有些犯迷糊。

这时响起了微小的声音,“咕噜噜~”这样的,四宪余看向发声源,九条千秋则是捂住了肚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肚子饿了。”

距离晚饭点也不远,四宪余问道。

“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这边有什么好吃的?”

九条千秋反问,四宪余想了一会,发现自己在家乡的时间都不怎么在外吃饭,顶多就是出门买点烙饼垫肚子什么的。见四宪余犹豫着,九条千秋又提议道。

“要不我去你家吃饭?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家人吧?”

“是。”

四宪余想起了昨天和祖父的对话。

“你来是肯定没问题,不过要用什么身份?”

总不能用女朋友吧?昨天才刚说自己没有呢。

自己刚这么想,看到九条千秋的表情,就知道她就是这么打算的。

“当然是女朋——”

“我不要。”

被四宪余直接截断,九条千秋原本兴奋的表情一下子垮下来。

“为什么!这是很理所当然的选择吧?还是说……其实你想让我做你女儿?”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亲密的关系,普通朋友不好吗?”

“拔旗狂魔。”

“喂。”

“算了不管了,就普通朋友吧,我肚子快饿扁了,不争这个。”

九条千秋穿上毛料大衣,四宪余打了个电话回去,知道祖父刚开始做饭,说了声有朋友做客、要做多一份饭。等两人进到家门的时候,祖父临上来打个招呼,上下打量着九条千秋,然后借口帮忙、把四宪余拉进厨房。

“这妮子我没见过。”

“你没见过的多了……她是我大学同学。”

“老家也是在这边的?”

“不是——”

“那她来这穷地方做啥?”

一般来讲,能读上四宪余那个大学的,除非是做公务员,不然断不会来到北方经济走下坡路的省份。四宪余糊弄着“你管人家”,老人则是呵呵一笑,翻炒着瘦肉。

“把握机会啊。”

然后又嘟囔着。

“这年头还兴白发吗?”

吃饭时的闲聊,九条千秋好几次差点被套出以前在一起的事情,所幸都被四宪余敏锐地察觉到并把话题拐跑——天梯赛练出来的技术要用在自家聊天身上,让四宪余有些感慨。不过九条千秋也有同样的技术水平,不可能会被轻易套话,除非是故意折腾自己。四宪余从她像是找到好玩具的神情确信了这点。反而是一无所知的老人聊的开心。

就这样维持下去该有多好?想到死去的祖母,要哄祖父开心,就保持这样也不失为上策。四宪余把杂七杂八的心绪压在最底下,面上还要装。送一脸满足的九条千秋回酒店,之后又搞复健搞了一整天,县城才终于放晴。

由祖父抱着用黑布包裹住的骨灰盒,坐熟人的车前往祠堂。九条千秋也会跟上,但不是同车,而是尽量避开四宪余的祖父。毕竟作为大学同学去参加别人家的丧礼也太怪了。农村只有几条主道除过雪,往深处的话车不好走,一行人只好找地方停车,再步行进去。祖父因为年龄不方便,骨灰盒就轮到四宪余拿。家族的后辈搀扶着祖父,走在最前的是两个僧人,一边唱着听不清的歌、一边飞洒着杏色的纸片,悠然落在雪堆上,铺出白雪之上的另一条道路。四宪余用双手把骨灰盒捧在胸前,小心翼翼跟在僧人后面,在僧人歌声的间隙中唱着。

“四家阿妹咯!勤勤恳恳、慈怀四家走一生,母仪后辈走一生!”

送行咯!

列祖列宗保佑孝女,照看晚辈,四家阿妹来尽孝咯!

冥河行舟莫颠簸,冥府官人莫为难。

生死有血脉相承,来去有族人送行——到那边咯!处处有照应。享福咯!

四宪余每唱一句,就觉得心底被撬动分毫。他想起了这些词、在父母死去的时候是祖父在唱,那时的自己则似乎是被某个姐姐牵着,记忆还是很模糊得、只剩下这些。进到祠堂,四宪余作为直系晚辈、在一行行灵牌面前带头跪下,僧人从四宪余手中拿过骨灰盒,放进灵牌后面的木柜子里。一炷炷香被传递到族人的手里,在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跪拜三次,排队把香烛插入香盆。

无须跪拜的老人立在一旁,祖父叹着气,转头不愿再看。僧人们还在做着法事。四宪余几乎被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离开祠堂,左右看看,想了几秒才想起自己从哪来。他想着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走了一段,却差点和九条千秋撞个正着。

“喔!吓死我了。”

九条千秋往后跳一步,抬头看着自己的脸,又歪了歪头。

“不开心?”

“当然是不开心的吧……”

四宪余揉了揉鼻子,冻得冰凉。九条千秋扯了扯自己的围巾。

“围巾要吗?”

“不用,不是冷。”

九条千秋问道。

“什么时候回自离城?”

“回去啊……起码要等丧礼结束吧?”

提前走是不是不太好?可虽然对不起祖父,四宪余还是不想呆在这里。似乎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九条千秋又贴过来、踮着脚把嘴凑到四宪余耳边。

“想走的话、现在走也可以的。”

四宪余把手放在她双肩往下压。

“这么急着回去你可以先回去——”

不经大脑说出这句话,等四宪余反应过来暗叫“不好”时,九条千秋已经被点炸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呀!”

她一把把自己推开,还补了一脚。

“我是担心你才过来的吧?差不多一天的路程,我回去了你也找不到地方赔我!”

“对不起……”

“你——唉……”

刚刚那一脚不轻不重,四宪余把被踹的那部分拍一下,再看九条千秋,她就有点苦口婆心的样子了。

“说一声有事的话,想走他们也不会拦你。”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这是丧礼,我是祖母养大的,她带我那么久,难道我连丧礼都参加不完吗?”

“你看你这样子,像是能坚持参加完的样子吗?”

照轻小说的路子,九条千秋说完这句话,镜头就该转到四宪余脸上,呈现四宪余泪流满面的样子,然后四宪余还得“诶……诶?”地摸着眼泪,挤出笑容说“我怎么会这样”——但四宪余知道,自己并不处于这种精神分裂的状况。

他像是眼睛进了沙子一样,不停眨着眼睛,又不时吊起眼皮去翻白眼、让眼睛吹冷风。

一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而且还一直吸着鼻子。也不怪九条千秋一见自己就担心自己的状态,要九条千秋吸着鼻子砸吧眼睛,四宪余也会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了。四宪余紧闭眼睛,然后再张开,稍微感觉好些后才回答。

“能,当然能。”

过了一会他又退让道。

“等会家族吃饭的话我就不去了,做完丧礼就一起回自离城。”

见九条千秋沉默,他以为是默认,说声“我先回去了”就转身,没成想九条千秋跟在自己后面。

“你干嘛?”

“你不说,我帮你说。”

“说什么?”

“就说你身体不舒服,先走一步。”

“能不能不要任性?”

四宪余用了可以说是责备的语气,而九条千秋停下来,闭上眼、调整着呼吸。

“我……”

“你想咋的?”

九条千秋蹲下来,抓了两大把雪,四宪余的脑内亮起感叹号、下意识后退半步,果然,九条千秋带着两把雪就一下子冲过来、把它们往自己脸上盖。四宪余抬起手想挡住,但一上一下,散落的雪块又从衣领掉进里面,四宪余打了个寒颤,冰冷的感觉就给自己的脸做了一片针灸。

“嗷!嗷……”

四宪余怪叫着,脸上的力道还不离开,像是非要把雪全部灌入自己的眼眶和嘴巴不可。而且嘴巴还真进去了一大块。四宪余终于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呸呸地吐着,涕泗横流,不得已用手擦着,然后再把这些分泌物往旁边的雪堆上抹。

“九……啊……九条千秋!”

无人回应。

“九条千秋!”

四宪余像是野兽般回过头,脚印凌乱,一片惨白。唾液卡住了喉咙,一片粘稠。那一边是一个不认识的族人从祠堂门口探出头来,又不敢过来查看四宪余的情况。四宪余不断地抹掉脸上的液体,他算是知道了,该死,九条千秋在逼自己哭出来。明明一直在压抑住的,前功尽弃了。

你这样搞我,我形象往哪里搁?

神经病吧你!

九条千秋终于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看到自己现在的情况(也有可能是早就猜到如此),她冲到面前、蹲下搀扶自己起来。四宪余腿有些软,其他人——包括自己的祖父也出到外面,脸色不约而同的惊讶,也想要过来,却又被九条千秋伸出手拦住。

“我现在带他回去,不用担心。”

九条千秋把四宪余的一条手臂架在肩上,半是强硬地把四宪余带出曲折的村道。这里想要再打网约车或出租就很困难,两人来到主道的公交站,九条千秋先把四宪余放下,再一屁股坐在四宪余的旁边。

“我觉得我像是做了男生的活。”

她吐槽道。在离开村子的路上,四宪余一直有气无力地指责着九条千秋的任性妄为。现在冷静下来,四宪余倒是失了神,看着和九条千秋不同的方向,不发一言。许久得不到回应的九条千秋提议道。

“我们来堆雪人吧?”

说到就做,九条千秋刻意转到四宪余视线正前方堆,四宪余看向另一边,又捧起一堆雪放在四宪余大腿上。四宪余不耐烦道。

“你想堆就自己堆啊!”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堆。”

“没心情。”

“哦!”

九条千秋继续往四宪余大腿上放雪,刚准备好足够的材料,四宪余就用力一抖腿,把它们都打撒在地。四宪余感受到快感,正想嘲弄她时,看到她又抓起两把雪想往自己脸上塞,于是连忙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等了许久都等不到想象中的冰冷,四宪余露出一条缝观察九条千秋,她只是长吐一口气,把手上的雪重新放在自己大腿上。裤子的那个位置已经有些浸湿。

四宪余犹豫了一会才提醒道。

“我腿好冷。”

“没事,很快就好。”

九条千秋捂出一个雪葫芦,没有表示五官的配件,就直接拿出手机拍照,然后一手把自己半分钟的成果拍掉,露出了裤子上一篇深色痕迹。

“就这样?”

四宪余还以为要做个更大的,结果只是这么点。而九条千秋挑着眉毛反问。

“不然你想挨冻?”

“不是……还说一起堆,我也没动手啊?”

“那你堆你手上吧。”

确定九条千秋是认真的,四宪余平伸一掌,弯腰抓起一大把雪拍在上面,用手指揉捏一会,也出来了个雪葫芦。九条千秋满意地拍了照片,又把四宪余摆弄成各种姿势、一起连续自拍。等公交车过来、两人上车后,九条千秋把成品拿给四宪余看。所有的雪葫芦被涂鸦出笑脸,除此之外、四宪余还觉得自己笑的很呆。

“我的后期做的不错吧?”

九条千秋把头靠在四宪余的肩膀,四宪余软在座椅上。

“嗯,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