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生活在下水道里,但依然夜夜仰望星空。”

  太宰治靜靜地盯着眼前的巷道,手中是一本無聊的美國雞湯文。王爾德的名句在印刷體的英文里散發著冰冷的質感,沒有任何墨香,只有布魯克林東三區的惡臭,據說本月地下水道要被泛濫的鯉魚堵塞了,八成又是清理機器人被那些拾荒者給拆了。

  記憶是一種靠不住的東西,人類用星球的公轉、自轉這樣子的現象計量時間,形成了鐘錶,構架了曆法,但是時間這種東西,實在靠不住。

  於是,穿越者默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廉價智能機,2031年七月二十日。至於所謂的“穿越者”這回事兒,他本人覺得像是場夢境,古怪離奇,卻也不是不可接受,畢竟缸中之腦都被那些精通高精度基因編輯的生物學家和精通思維編輯的駭客們所真實建立出模型了——那只是表面說法,誰知道背後有多少見不得人的違禁應用“

沒準我就是哪個實驗室跑出來的實驗品呢?有時候他這樣自嘲,更是在布魯克林的貧民窟里給自己起了個綽號——“穿越者”,雖然有時想起來,連他自己都有點受不了裡面透着的中二氣。

他稍稍仰頭,在他的腳邊就是紐約的地下水道的一個入口,可惜王爾德不知道的是,許多年之後工業的都市看不到任何星空。

  超級智能監視着這座城市,無論黑的白的,紐約還是紐約,卻和他曾經認識的紐約與想象中未來的紐約全然不同。橫跨十年的“生物鐵王座”爭奪戰剛剛落下帷幕,政府正在考慮將基因編輯技術應用於預防犯罪,那些精通生物學的極客們正從那場與世俗無關的“戰爭”里抽出手,整個世界的進程都微微翻起波瀾。

  “但是……這完全是個笑話。”

  飛馳的無人駕駛車橫衝直撞如同失控,黑色的車身在高達六十碼的速度下就像是一道黑色閃電,當然,並沒有那麼誇張,可是如果是直面着這輛車呢。黑髮的少年望着轎車撞翻路邊的圍欄,碾過地上的坑塘,一個擦碰令得一面幾人高的玻璃櫥窗轟然爆裂,空氣里都能夠聞到死亡的味道。

  太宰治卻沒有躲閃。

  他只是緩緩地低頭,檢查自己的雙腳鞋帶系得好好的,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一個有他半身高的黑色皮箱子從這輛報廢的車子側門滾落,就如同命運的巧合,皮箱子落到了他的手中——這自然不是巧合,自然有人精心測算,人工智能發展到今天,這等計算依舊很困難,但是絕對不是不能夠做到。但是只要從所有的“證據”出發,這個不是巧合的巧合被司法智能程序認定為“巧合”,超級智能無法逾越程序正義——所以,這座城市擁有一個無所不能的“神”與沒有這一個“神”毫無區別,黑的依舊是黑的,白的依舊是白的。

  他正是這黑色鏈條上的一環。

      沒錯他是在搶劫,或者說謀生。

  他對計劃一無所知,他所需要做的不過是拿到箱子,三十秒內帶到217號地下水道。

  自然有人會在“巧合”里把這隻箱子傳遞到它應該去往的地方。

  對此他並不關心,也不應該關心。掌控整座城市的超級智能會精細地記錄下他的所有舉動,這一點誰也無法反抗,但是經過精密公式計算,他最終會被判定無罪,這一點也是早有預料。

  避免直接犯罪、避免遭到指控、避免罪名判定。在刀尖上起舞,在法律漏洞與灰色邊際生存,這便是着黑色鏈條的生存法則。

  本該這樣子。

  是的,本該這樣子。

  可憐的穿越者本該這樣子過完這可笑無聊的人生。

  直到——

  直到——

  直到他聽到箱子里發出的如小動物般的嗚嗚低吟。

  裡面的不是違禁生物藥劑、設備器材或者乾脆的新型毒品。

  而是——

  一個女孩兒。女孩兒全身濕漉漉的,嬌小的身材縮成一團,白皙的肌膚完全地裸露在空氣里,在機械鎖滴溜溜地旋轉,然後彈出鎖芯的剎那,幽幽的香氣幽幽地升騰起,空氣恍惚間似乎就變得濕漉漉,如一個漫長的雨季。女孩兒像是從夢中剛剛蘇醒,睫毛瞬間顫動,如若無其事地瞥了一眼打開箱子后不知所措的黑髮少年。輕輕地雙手抱在自己的胸前。

  “所以說,小賊,你好。”

  “你好,小妞,世界真奇妙。”

  調速手柄扳到800轉,啟動鑰匙緩緩擰轉,水箱、油底殼、噴油嘴檢測全部綠燈通過,啟動電機發出尖叫后的第四秒,柴油機組開始工作,水溫急速升高,巨大的轟鳴聲在整個狹窄的下水道空間里發出。太宰治齜牙咧嘴地盯着電壓表,看到穩定后,立馬合上自動斷開的空氣開關,轉頭跑出去,反手關上合金門,用力轉動如同方向盤的機械鎖。

  “這裡是布魯克林?”

  “你怎麼知道?你來過這兒?”

  “老鼠洞一樣的地方當然沒有來過。”

  “我記得你被裝在那個箱子里。”

  “可以計算出來。”

  “計算?你是駭客?”

  “自然不是。”

  “我放鬆的時候,心跳是72次每分鐘。在我從這個箱子里恢復意識的時候,我以以我的心跳作為計時,測算汽車的經過下水道蓋的震動頻率,推算出區域下水道井蓋的密度,結合紐約的城市不同街區的街道結構街道長度,用紐約的平均降水量求算出,用與平均值計算的密度與核算結果差值,就能夠估算得出我所在街區,結合信息反過來再測算汽車行駛速度,進一步縮小所在地半徑範圍。”

  太宰治心裡不知作何反應好。

  “我有點懷疑我打開箱子是個錯誤。”

  “毫無疑問是個錯誤。”

  “我不明白,你就不介意我看到你的身體嗎?”

  女孩兒一絲不掛地蜷曲在箱子里,箱子狹窄的空間里密集地分成多個隔層,安放着密密麻麻地一排晶瑩剔透的試劑試管,晶瑩的試劑冒着不斷上浮的氣泡——那些試管與填充空間的白棉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精密實驗室拿出來的精密儀器保存箱。

  或者說——

  “你看起來像是個祭品。就像古代蒙昧之人將純潔的處女獻祭於神明所用。”

  女孩兒的聲線空靈婉轉:“這種稀奇的比方,我真誠地接受。”

  “我打開了這個箱子,我想我快要要死了,我只是個小螞蚱,像你這樣子的貨,我雖然不能理解,但是還是很容易認識到我的好奇心帶來了多麼大的危險的,這會兒估計大半個紐約地下已經開始追殺我了吧。”

  “不會。”裸體女孩兒說話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狡黠,“我的珍貴程度可能遠超你的想象,好奇過盛的小賊。就是你所知曉的那位紐約地下的主宰,搞不好會死在你前面喔……他和你一樣,好奇心過盛,不小心截走了不該動的貨物。”

  “看起來——”

  太宰治冷冷地掃過緩緩地在柴油發電機供電下啟動的破舊組裝機組,六翅貓頭鷹的開機畫面瞬間刷過,一條條的郵件正在如同風暴在十五英寸的顯示屏幕上刷過,“看起來,確實像是那麼一回事,暗網上平靜如古井,簡直像是世界照常運轉一樣。見鬼。小妞,我現在把你丟出去,我能活一命嗎?”

  “看天命,哦,不,現在這個時代應該看那個負責的超級智能的邏輯判定。”

  “真是見鬼的幽默。我可是穿越者。怎麼可能死在這兒,”

  “時間旅行者 Time traverser?那是什麼?”

  “嗯,可能是我的用詞不準確,或許應該稱之為 Person passing through the space and time?”

  “……”

  “怎麼了?”

  回應太宰治的是蜷縮在箱中的不可思議女孩兒倏然全身如同觸電般抽搐起來,在他目瞪口呆的目光里,少女光潔晶瑩的皮膚表面猛然猶如烈焰的血色之花,迸濺出體表的血流彷彿是鮮花,色澤晶瑩鮮艷欲滴——血液一瞬間迸裂,女孩兒就如同那些精緻稀世的青花瓷,無數的縫隙在瞬息間蔓延遍布她的身體,爾後破碎,血色的水漿從肌膚之上綻開。

  妖冶到了極致。

  又慘烈到了極致。

      不是吧,太宰治這時候才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這個不可思議的女孩兒或許並不是不介意陌生的少年看到她的身體,而是她正面臨著更加緊要的事情,那是足以致死的傷勢在她嬌弱的身軀里隨時準備爆發。

  “……救救我。”

  無論清脆的嗓音或語氣,都依舊清冷得充盈着傲慢,直接令人想拿拳頭給上一拳,聽不出一丁點兒懇求的意思。

  黑髮少年注意到女孩兒肌膚之上沿着整條背脊脊椎位置浮現出來的扎孔,孔隙深不見底,彷彿是直接用尖銳鋼針刺穿,血肉在孔隙之中清晰可見,難以想象被密集的鋼針一起扎穿女孩兒背脊是多麼慘烈的畫面,而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這個女孩兒真是太多脆弱,肌膚幾乎都是半透明狀,紫青的血管在晶瑩肌膚下若隱若現——

  而且彷彿是錯覺,那背脊被惡毒地扎刺出的孔隙之下金屬色的光芒緩緩浸透出來。

  “放開,才不要碰我……”

  要不你能自己好么?說得跟感冒似的。

  “……瓶子里的紅色的生物液,注射給我。”

  前後矛盾的話語大概已經是女孩兒半昏迷狀態的潛意識活動吧。

  “你知道嗎?你這態度很讓人火大。”

  女孩兒居然這個時候又像清醒了過來一樣,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直視着他:“你起了反應對吧,變態蘿莉控!”

  “等等……你這變化有點大。人設切得太快了點吧,剛剛還裸身在那兒半天沒有反應。”

  “人渣!你死定了!”

  “……等等沒有注射器,可以口服嗎?”

  “誒?”

  之後半天沒有回應,他才注意到那雙猩紅的瞳目早已經失去了焦距——剛剛的那幾句,是恐嚇?他有點莫名啼笑的衝動——又眨了眨眼睛,覺得悲哀苦澀。

  他用接長的消毒繃帶纏過她兩臂脅腋,小心避過傷口,半拉半吊似的懸高,讓少女支起半身坐着——他已經意識到女孩兒幾乎不曾動彈乃至移動的原因,她根本不能夠行動,嬌小的身體像是被抽取走了脊椎,整個人像軟體動物一團果凍的狀態。女孩兒偎緊着他胸膛,才使得他得以捏開她的下頷牙關,吮住少女如同玫瑰花瓣的柔軟唇瓣,一點一點將所謂的生物液喂入她口中。

  忙了大半個時辰,細心地把半昏迷的掙扎不斷的女孩兒擦了一遍身子,從那像個才從子宮羊水裡爬出的嬰兒的狀態中恢復到潔凈乾爽,這時才察覺一對微微有點規模的乳鴿在臂間摩挲而過,觸感絲滑,細膩到不可思議。精緻的線條從具象的現實傳遞到他感性的大腦皮層,組合成如同櫻桃的形狀,空氣里似乎在意識到這些線條弧度之時,就真的充滿了新鮮櫻桃的味道。

      但是又微妙地充滿了某種不真實的詭異。真的像極了妖精。體溫都低得不似活人,要不是還存在着溫度,他都會疑惑,這是否只是人偶。

  他忍不住合上自己的眼睛,不敢注視或者端詳她的面孔——在此之前,他的身份是小賊,是謀害她的惡人,再然後是醫生,是救治她的人,而在此刻的時候,少女則真正作為一個女孩兒展現在他的面前。

  赤裸的精緻的如同妖精如同人偶娃娃的潔白女孩兒。

  原來她生得這樣好看。

  細嫩的上嘴唇微微一撇,帶着與年紀不符的冷艷,又含着十分可愛的倔強;白皙精緻的瓜子臉,配上一雙墨色劍眉,英氣的細眉輕輕揚起,柔弱與果敢的氣質矛盾共存。至於少女的身體,太宰治一直沒敢多看,拉過他從自己可憐的櫥櫃里找出的大氅,為女孩兒掩上,余光中完全宛如羊脂玉的光滑肌膚,令他不由心跳加速,直到注意力為少女的猩紅色的異色瞳所懾。

  她醒了過來,瞳孔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