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十分有趣的东西,即使在我完全清醒的时候我可以意识到梦是人类仍未摆脱的来自自然的枷锁的一种,我仍然认为它十分有趣。即使是人这种拥有高度的理智,可以时时刻刻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并可以随时调取记忆的生物,也有很大的几率在梦醒的一瞬间忘记自己所处在哪里,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以及自己睡了多久,本来要去干什么。尽管我们可以迅速的忘掉梦境的内容,但是在醒来之后的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并不能从梦境的带给我们的感觉中脱出。是的,虽然只有几秒,虽然理智会立刻重新归位,但不得不承认,在醒来的那几秒内,人是不设防的,无法通过自己的经验与自由意志去反抗任何的力量。尽管这并非有利之事,但我却认为它很有趣。因为从另一个角度去讲,这个时刻人也是最为自由的。忘掉了自己在何处,忘掉了自己要去做什么,甚至忘掉了自己是谁,但同时可以切实地体会到世界,可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可以感受到自己心底的冲动。其实就是这样的,事实上,人之所以不自由,难道不就是因为自己对于现实过于忧惧,从而设置了过多的防线么?

在我睁开眼睛,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高悬于我头上的,像起伏的乌云一样的粗糙的石质屋顶,静静地等着意识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不禁这样想到。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但是并没有任何意义的梦。梦中我又回到了自己在雷克雅未克的家中,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和小时候的样子一样,深棕色的窗帘紧闭着,只从织线的缝隙中放进几缕阳光。屋子里很昏暗,只有模糊的人影在不断的晃动。我觉察到了这些影子晃动的异样之处,于是抬头看去,一个诡异的,发着橘黄色光芒的发光体不断地在我的头上旋转,把周围物体的影子扯成奇怪的形状,令人炫目。然而我并不感到奇怪,只是一直在这个屋子中坐着,直到我醒来。此时天已亮起,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清晰,但是在醒来的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一座石质的奇怪屋子之中,那时充盈在我心中的唯一意识就是,我是存在的,这是我唯一确定的感觉,它不随我身处的位置的变化而改变。

不过很快,横陈于我心底的防线开始运行,意识开始被加速流到脑子中的血液唤醒,我开始想起我是林奈,这里是努克,一个名叫麦克斯韦的当地人的家中,我们最后还是勉强地渡过了北冰洋来到了这里,我身边还有我的伙伴在等着我。这些事情不断涌入我的脑中,在急速冲走梦境的时候又带来了令人讨厌的怅然之感。早起的轻松一刻就此结束,然而我没有任何想起身的动力,只是想一直这么躺着,让这间石屋把我和天与地永远地隔绝开来,从而可以尽情享受被“我”的存在感所充满的舒适之感。直到现实终于找上门来,逼迫我忘掉“我”,前去化为现实的一部分。

不过无论如何,如我之前所说,我心底的防线已经开始运作,我终于还是站了起来,我没有赖床的习惯,这并非因为我是一个勤奋的人,而只是因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从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会在清晨七点,太阳才升起来没多久,或是黑夜根本还没褪去的时候叫醒我,之后凉水洗脸,摆脱困意,在吃完早饭之后或是去上学,或是出去玩。我已经习惯了这样,意识中认为只有在这时起来方能有足够的余地去应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我于是两手撑地,慢慢将自己的身体抬起来,即使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小腿的肌肉仍然酸痛,而磨破的脚掌仍然使我不能很好的站立,我只得蜷着身子爬了起来,斜靠在墙上。尽管幅度已经如此之小,但在直起身子的一刻大脑仍然受到了缺血的影响,我感到脑中一震,金星不断从视野中涌现出来,过了很久才淡去。啊,什么时候身体竟如此之差了。我有些自责地这样想着。这么想着的时候,原来被暂时遮盖住的各种不那么明显的不舒服的感觉都渐渐显现了出来。嘴中游走着一种血和由于食物缺乏而涌出的胃酸混合起来的味道,之前已几天没合的眼睛的眼角仿佛被什么东西扎着一样痛,头发已经完全滋起,刺得耳根不舒服,而身上的衣服好像也是几天没换过了,在被汗水浸透并重新风干之后紧贴在了皮肤上。这一切立刻完全地把我拉入了现实,我感到有些痛苦,想要再次睡去从而可以忽视这一切的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就在这时,我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门口,穿上鞋并披上了御寒用的大皮衣之后,仔细用在皮衣兜里的旧丝巾擦拭了倚着大门放好的剑,之后将其仔细地挂在腰间,推门出去了。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昨晚呼啸了一夜的风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乌云没有要散开的迹象,仍旧在天空中翻滚不已,阳光很难透进来,所以即使我在离开屋子钱从挂钟上看到时间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但是天仍然只是蒙蒙亮。门外的地上立着几根木栅,围出了一个院子,院子中有一张挺大的石桌,而现在波义耳,哥白尼,弗雷德里希和麦克斯韦正围着桌子坐着。她们似乎刚吃完饭,因为桌子上还摆着未收起的餐具。波义耳用左手撑着下巴,翘着腿,饶有兴致地用叉子搅动着泡在水中的面饼的残渣,弗雷德里希则两手放在腿上,规矩地坐着,但似乎抬着头在看着远处。坐在她身边的,平时一言不发的哥白尼却正和麦克斯韦小声地聊着些什么。原来伙伴们已经早起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向着她们喊了一声“早上好”。 

“早安林奈。” 波义耳最先这么应和到。紧接着她抬起头来,在看到我之后扑哧笑了一声,之后打趣到:“啊林奈,你还是和往常一样啊,明明这样一幅狼狈相还这么死守礼节。说真的要不是现在不在海边我真想和之前那样拿点水撩你。不是说真的,先别吃什么饭了,赶紧先去洗个澡之后换身干净衣服,之后再多休息会吧。看你这样应该还累得顾不上饿呢吧。” 

她说的倒是对的,确实我现在仍然很累,身体仿佛要散架一样,双眼闭上几秒之后意识就能模糊。但是算了,毕竟已经起来了,再去睡觉总不大好,我于是一边回应着波义耳不带恶意的打趣,一边在桌子边上空下的椅子上坐下。麦克斯韦便起身到屋里去端饭。趁这个间隙我和伙伴们攀谈了起来。

“喂,弗雷德里希,话说卡罗尔在哪啊。” 

“说了,叫我弗雷就行。”她一本正经地纠正到,态度认真得让人觉得以这种昵称称呼她并不合适。之后她说道:“卡罗尔的话五点就醒了,毕竟她昨晚没吃饭,之后把我也叫醒了。她吃完饭后就回房间睡觉了,看样子她还是太累了吧。” 弗雷德里希以这种汇报的口气说了起来,却在结尾加上了这么一句情绪化的评价。不过这也可以理解。

“话说,咱们该再次动身了吧。总在这里呆着也不合适。” 说话的是平时沉默的哥白尼,从麦克斯韦走后她就静静地盯着她自己的水杯看着,但这时却突然搭上了我们的话茬。

她想的是对的,我也知道应该尽快动身,毕竟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北极。不过以现在我们的状态以及我们拥有的物资数量来看,短时间内就贸然向北极那么危险的地方挺进显然是不现实的,而且更重要的,我希望再多和麦克斯韦呆几天,争取能让她加入我们,因为虽然模糊,但我确实感受到麦克斯韦也和我们一样,属于那种不肯甘于现状的人,这种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对哥白尼说道:“是,我们是要能尽快动身就尽快的。但也不必那么急,休整也是很重要的。今天呆一天,等明天卡罗尔的体力也恢复好了之后咱们去集市,去采购继续航行的必需品。之后再呆两天,修补一下咱们的船。这样四天之后我觉得就基本做好准备了,到时候就应该可以走了。” 我这样计划到。但在说完之后,总觉得还有什么没说的,于是在末尾突兀地加了一句,“没关系,不要太觉得给麦克斯韦小姐添麻烦,我觉得只要到时候好好向他道谢,之后付给她该有的报酬就可以了。” 

“报酬就不用了吧。” 没等哥白尼答话,麦克斯韦的声音就在我背后响起。她已经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端着一块面饼,一个橘子和一杯水。她将这简单的早餐放在桌子上之后就坐在了我和哥白尼之间她原来坐的位置,之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吃饭。被这么看着使我有些难为情,为了打破这种气氛,在咽下了一口水之后我这样问道:“话说麦克斯韦小姐刚才在和哥白尼说什么啊。” 

“不用加 “小姐” 这个称呼也行。” 麦克斯韦从这句客套话开始说了起来,“刚才嘛,刚才我就是和哥白尼随便聊聊,关于你们在雷克雅未克的事情。话说你真的好厉害啊,即使在那种环境下仍在组织生物相关的活动。是只有你们三个人吧,真的很了不起。” 她这样称赞我道。

“不,也没什么,只是有兴趣而已。” 我以这样普通的方式谦虚到。并且吃下了最后一口面饼。“我吃饱了,谢谢。” 在做了这样简单的宣告之后我站了起来,拿着自己的盘子走向屋子,准备去洗了。不过麦克斯韦拦住了我。“算了,你还是多休息吧。盘子我去洗就好。” 她这样说着,把我的盘子拿了过来,之后又收拾好了桌上的餐具,一起拿到了屋子里,我也随着她进了屋,不过我的伙伴们似乎没有回去的意思。

进去之后我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于是就站在靠近玄关的位置,看着麦克斯韦走进厨房。她把盘子放进了灶台的凹槽中,之后从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些水,简单地将它们泡上就告一段落了。之后她打开柜子的门,从中拿出了一尊神像。那神像和我在镇子广场里看到的有些相似。她将神像放在桌子上,之后后退一步,双手交叉之后低声地在祷告些什么。

这令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这样强势的人却会向着这样一尊雕刻并不精致的偶像去祷告。于是当她完成了祈祷走出来后我问道:“呐,麦克斯韦,话说你刚才祷告的那是什么神像啊?” 

她明显地惊了一下,停了下来,不过旋即恢复平静,淡然地说道:“那个么,北极之神。格陵兰和我老家蒙特利尔都有信这个的。” 她这么说完后就扭过头去,加速向客厅走去。

我却没法就这么让话题结束,在她报出北极之神这个名号之后我就不平静了。北极之神是什么,我是知道的。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曾经有两个从美洲来的传教士来到我们家附近,宣称我们应当信仰北极之神,只有这样才能达到真的幸福,才能与自然和解。在以我父亲为首的村里的人明确拒绝了之后,他们竟然杀死了村里的一个手无寸铁,行动不便的老者并宣称这是为平息北极之神的愤怒而所谓。尽管最后这两个人被村民抓住并处死了,但这件事情仍然是我们村里的伤痛记忆之一。

之前麦克斯韦也说过,她是被她老家的邪教组织以行祭祀的名义流放到这里的。难不成,这么做的就是北极之神教会么。那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对这个邪教的偶像膜拜呢?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强硬起来。我往前走去,拦住了正准备回自己卧室的麦克斯韦。“北极之神不是邪教么?这你应该知道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说的把你流放到这里的邪教也是北极之神是不是?既然这样的话还为什么要膜拜她呢?请说清楚。” 我说这话时候的声音绝对大过了我平时说话的声音,我可以明显地感到声带的振动。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感觉脑袋有点充血,我不得不低下头去,喘了几口气。

麦克斯韦似乎并没有回答我问题的意思,她只是轻轻推了我一下,小声说道“再说吧,我累了” 之后就想径直走进卧室。但此时我异常地固执起来,赶上她的步伐,再往前一步,站在她的面前,尽管感觉有些紧张,但是仍抬起头来,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时我才发现她的瞳孔其实是异色的,一只是黑色但另一只其实是很深的深蓝。

过了一会,她似乎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从向前迈步的姿态恢复到了站姿,之后低下头来,小声说道:“呐,你知道之前我为什么称赞你办生物部了不起么?” 

不等我回答,她便继续以气都不喘一口的急躁语气自顾自地说道:“因为啊,我是一个被孤独打击到的人,是一个向现实妥协了的人。小时候我父亲告诉过我要享受孤独,但是我没能做到,是的,没能做到。当我终于在这里落脚稳了之后才知道孤独是多么可怕。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人相信你所相信的,也没有环境让你继续坚持你已经坚持了十几年的事情。所以。。。啊,你以为我不知道北极之神是邪教?我曾经不信任何神,但是,但是...你知道么,这里的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些,我,我为了能开口说话,能在精神上不那么不安,便也只能这么干了啊…所以,我才羡慕你有朋友,能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坚持自己的事啊…”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尽管她仍然低着头,红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颊,但是我仍可以看到她大滴大滴的泪水正掉在地上。我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干什么。正在这时,她卧室隔壁的门忽然打开,穿着睡衣,散乱着头发的卡罗尔打着哈欠从屋里走了出来。在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我的时候,她忽然兴冲冲地和我说道:“林奈姐姐,你知道么,今天早上我看到飞机了。” 

我愣了一下,不过后来忽然想起弗雷德里希曾经说过,卡罗尔是活在幻想中的,便也理解了。不过以现在的状况,我并没有心情去听她讲,于是我被迫暂时放下了刚才的冲动,对她笑了笑后说道:“哇,飞机啊,不错,我知道了,好吧。” 

“是的,真的很不错,很大的飞机哦。” 卡罗尔似乎没有看出我隐藏的情感,继续看着天空,兴冲冲地说道:“我想那一定是飞往隔壁城市的通勤航班吧。说起来我好想去隔壁城市旅游一次啊。和父母,哦当然,还和林奈姐姐和弗雷姐姐一起,你知道吗,隔壁的城市旁边就是海湾哦,海湾旁还有好高好高的山,好想一个人站上去俯瞰风景啊…” 听着她说的话,我只好不断应和着,而她也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了门去。

当门被带上的低沉响声响起后,我本想松口气,但此时麦克斯韦却转过来面对着我,她的脸阴沉得可怕,上面泪痕清晰可见。她低着头,紧咬着嘴唇站了一会,之后似乎终于稍微平静了一些,开口问道:“喂,刚才你们说的那些都是什么嘛,飞机也好,隔壁的城市也好,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北冰洋的海风吹傻了?” 

她说的这句话令我也有些恼火,自还是小孩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别人在不了解真实情况的时候就发表评论,这是父亲最常教育我的,而我每当违反了这一点的时候就也会自责。我现在确实仍发着烧,脑子也确实不完全受理智的控制,但即使如此,一个和我并不太熟的人在不了解实情的情况下就对我的朋友之一进行辱骂这件事也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不过即使如此,我仍不希望将事态扩大。我强令自己平静了一下心情,之后叉着腰,右手捋着佩剑的剑鞘,尽量让金属的清凉感传入体内,之后简要地把卡罗尔的情况向她解释了一下。末了,因为害怕自己说的仍不够清楚,我总结到:“所以说,她不是脑子有问题,只是恰巧读了那几本书,之后恰巧在那个时候发烧了而已,所以说,这不是她的错,明白了么?” 

“那既然这样,为啥不直接告诉她现状啊?” 麦克斯韦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相反,她此刻似乎不再哭了,语言里甚至带着一点讥笑之感。

说得倒轻巧,我这么想着。但仍然压着火,向她说道:“你以为我们没有试过么?然而她无法接受啊。她甚至连冲突都感觉不到,每次我们试着向她说明实情的时候她都是一脸茫然,问我们为什么说这种胡话啊” 

“那既然如此,就干脆把她舍弃了就行了啊。带着这么一个人进行航海着么艰巨的任务,你们就不觉得累么?” 对面的人想都没想,直接抛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感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而心脏的跳动已经使我无法就这么静静站着了。当我的视线恢复的时候,麦克斯韦往后退了几步,而我不知何时已经将剑拔了出来,指向了她。麦克斯韦比我矮半头左右,所以此时我拔出的剑的剑锋直接指着她的喉咙。

她虽然后退了几步,但是似乎并没有害怕。此时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抬起头来挑衅地看着我,说道:“怎么了,有本事一剑刺死我啊。反正我是个背叛自己理想的人,还是个只考虑生存的人,这种人在你这种博爱且浪漫主义的人的心中肯定不值一提吧。刺死我没事,但是希望你在之后被困在北极无法脱身的时候,想起我今天所说的话来!” 

现在想想,那天在她说出那种话的时候,要不是听见我们的争吵声赶回来的波义耳与哥白尼把我们拉开的话,我可能真的会用剑刺她,在我活的十六年以来我还从来没有那么生气过。不过还好,就在我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波义耳与哥白尼夺门而入,之后哥白尼不由分说地将我手中的剑打落在地上,之后把我拉开。自我认识她以来哥白尼就一直是那样,平时虽然不大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一旦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之后就会分外雷厉风行。

在被强行与麦克斯韦拉开之后,我回到了自己暂时借住的房间。当火气渐渐消下去之后,再仔细想想麦克斯韦所说的话,我突然开始心灰意冷起来。自我开始航行,不,自父亲死后开始,我就一直将复兴人类的文明作为自己人生最终的目标,并自认为一直在一点点地向着这个目标前进,甚至在扪心自问的时候,我甚至可以说我能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然而,我真的能么?我是否其实真的如麦克斯韦所说,其实很虚伪,是一个所谓的浪漫主义者,一直活在自己所谓的原则,所谓的对世界的观念之中,而并不基于现实行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一直以来奉为最高原则的信条:对朋友要尽量地爱与呵护,难道竟是与我的目标相悖的么?不,不应该啊,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明明给周围的人带来了快乐,难道快乐不是人类旧文明的一部分么?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感到十分痛苦,双手紧紧抓着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低声地呻吟着。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一个人走进了我的房间。尽管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再加上阴天,屋里十分昏暗,但是我仍然认清了眼前的人是哥白尼,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她如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在开门后就安静地站在墙壁投射下来的阴影里。停了一会之后,她撩了一下自己垂下身来的黑色长发,之后如平时一样,脚尖先着地,迈着安静的步子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她正好坐在了我所躺的地方附近。闻着我已经很熟悉的,她身上淡淡的体香,我感觉稍微平静下来了一些。这么想想确实也对,虽然自小时候开始我和波义耳相处的时间更多一些,但和她相处的时间都是很和美的,因为每一秒都过得很安心。

“喂,哥白尼,你说我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是错的么?” 在这种气氛下,我率直地将自己心中郁结的心事直接讲了出来。

“没有错哦。林奈对朋友的爱护之心是我最喜欢的。” 没有过多犹豫,哥白尼直接开口回答到。

“那,那为什么麦克斯韦小姐会对我说那么过分的话呢?她错了么”

“她也没有错哦。因为她是个孤独的人啊。” 哥白尼这样说道。

“孤独的人么…” 我这样喃喃道,在这时哥白尼脱下了鞋子,走上床来,之后靠着我的身边蹲下,朝着床边上的窗户外面眺望着。我也爬了起来,和她一起看向窗外。不知何时,笼罩着天空的阴云散去了。格陵兰的白天很短,此时的天上无数的星辰已经浮现了出来,每一颗都十分明亮,在天空之中组成了一道光幕,无比耀眼。

“好辉煌啊。” 我如此感叹道。

“但其中也蕴涵着孤独呢。” 哥白尼这样说道。

“诶?” 

“林奈读过旧文明的小说《小王子》吗?”

“哈哈,怎么可能没读过,小学咱们同桌的时候你就借给我过绘图本,然后初中时期还是必读书目啊。” 

“那林奈能否想象一下呢?在那片繁星之海之中,有一颗星球就是小王子所在的星星,他就独身处在那一片没有参照物的辉煌之中。不,也不一定,咱们所说的辉煌,在他看来说不定是荒凉呢。唯一能和他作伴的只有他所养的那朵花,他唯一的邻居只是那些不懂得他的心意的人。这么想象之后,林奈能感到小王子的孤独么?” 

当然可以。哥白尼虽然平时话不多,但她那简单的话语中有时蕴涵着直击人心的力量,比如说此时。我于是点了点头。

“麦克斯韦小姐就是小王子那样的人,而林奈则应该是小说中的那个“我” 哦。” 

听到这里,我再也不伤心了,相反,我哈哈大笑起来。是的,哥白尼说的不错,我怎么会突然这么固执呢?麦克斯韦所说的当然没错,但她的一套逻辑是基于自己一直是一个人,必须料理好一切的。而此时我居然想着要用我的逻辑去和她对抗,而不是去帮助她,成为她的朋友,把她从这种萧然的实用主义思想中拯救出来,也许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我的脑子被北冰洋的海风吹傻了吧。听到我的哈哈大笑,林奈也似乎知道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因为我看到星光的照射之下,她那平时缺乏表情的脸也带着一抹笑容。

“简而言之,我并不认为你所做的是对的。” 眼前衣着褴褛,但是眼神坚定的男人收起了笑容,严肃地向我这样说道。他说话的口气很重,气息吹起了他的浓密的胡子,使他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加生气。

此时的我正沉浸在看向那颗红色宝石的内部所带给我的幻觉之中,这是因为我今天和林奈吵了架。虽然在当时我气得不行,但是在回去之后我就后悔了。是啊,我自己放弃了自己原来所坚守的东西,随波逐流,还不以为耻,对对方的朋友横加评论,还有理了不是?然而我终究一时难以从自己已经顺应了六年之久的逻辑中走出,于是便感到十分纠结,别无他法,只得暂时沉入幻觉之中,去问问这个看起来很睿智的男人。不料他倒是不留情。

“说说吧,我哪里不对。” 我有些自暴自弃,便直接将评判自己的权利交到了别人手中。

“首先,我并不认为你有资格去评判别人的朋友,她带着那样的朋友,不仅跨过了北冰洋,还让她的朋友高高兴兴的,据此我认为她无论是在与自然对抗还是在处理人际关系上都是比你强的。最主要的,她还比你小两岁呢…” 对方这样滔滔不绝地说道,果然是研究理科的男性,说话直白且毫不留情。不过这正是已经明显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的我所需要的。所以我心中毫无波澜,继续平静地听着他的批评,不时还点点头认同一下。

“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这样说道,“你又并没有错。因为你是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冷酷,这也是常有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哦。” 他这样说着,脸上竟露出了笑容。

“不要,反正我知道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到。

“切…” 他这样撇嘴到。我本来还想和他扯一会,不过突然,令我极其不安的事情发生了。大地突然震动起来,对,不是在我幻想的世界里,而是在现实世界中,我所做的地颤动起来,而且幅度很大,我很快就坐不稳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喊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并不强烈,不过越来越清晰起来。随着这声音的渐渐清晰,周围的幻觉也渐渐淡了下来。我又回到了我所在的屋子里。果然,大地在剧烈地颤动着,整个屋子的墙壁都在摇动,大块的石料从屋顶上掉下来,险些砸到我。与此同时,叫我名字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直到我意识到她就在门外。

那是林奈的声音!

“怎么了,林奈!这周围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打开门跑了出去,林奈果然站在门口。

“快逃!” 她这么说着,之后不容解释,拉起我的手腕就跑了出来,当我们迈出大门的时候,在我们身后的石屋就轰然倒塌了。这时我想起我忘了拿我珍藏的那两颗珠子,不过晚了,我只能跟着林奈茫然地向前跑着。

什么灾难肯定是来临了,天上下起了冰雹,但与此同时大火在地面上蔓延。海滩上几乎聚集着努克的全部二百人,所有人都十分慌张,漫无目的的朝着各种方向逃窜,不时撞在一起,倒在地上,被漫上来的海水吞没。

当这个滔天大浪退去的时候,我终于看清了造成这一切的元凶。在渐渐散去的水沫之中,一头怪物的身影浮现了出来。它看起来大概有四十米高,而后一半的身子还隐在海中,看不清有多大。它整个身体是一个扁平的形状,靠着身子两侧伸出的共八条腿支撑着。它每挪动一下身体,大地就会震动一下。它的六只眼睛长在身体的两侧,飞快地转着,而处在身体前端的大口正口喷火焰,在地面上引起火灾,吞没着房子,灌木丛,以及来不及逃跑的人们。而在它的正上方的天空上,一朵阴云正在不断蔓延,向着陆地上洒下冰雹,使这残酷的场景变得寒冷,仿佛启示录中的场景一般。

“守护兽!” 林奈这样叫着,此时她已经端起了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火枪,而她的朋友们也站在她的身边,端着火枪或者弓弩严阵以待,而在她们身后,可怜的卡罗尔瑟缩着,将头埋在林奈的肩上,不断地颤抖着问道:“姐姐,姐姐,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大地在颤动,为什么城市在倒塌啊!” 林奈便回过身去,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她道:“没事,只要呆在姐姐身后就什么事都没有哦。” 之后她便略微往后倚身,让林奈可以抱她抱得更紧。

而我站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徒然地看着她们。

“住手!林奈,快跑吧,就凭那点武器对付不了守护兽的!” 终于回过神来之后,我向林奈这样高喊道。

“来吧,麦克斯韦,站到我身后吧!” 林奈不为所动,反而这样说道。“今天早些的事,抱歉。我理解不了你的孤独才会对你发火的,现在我理解了,所以,就让我当你的第一个朋友,现在让我来保护你吧!” 这么说着,林奈举起火枪,瞄准了守护兽的一只眼睛之后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响之后一道火光一划而过,林奈被枪的震动震的跌坐了下来,但是她射出的铅弹精准地击中了守护兽的眼睛。它发狂了起来,朝着岸上吐出了火焰,林奈急忙后退,然而她还没能站稳,身影就被吞没在了火焰之中。

我的腿软了下来,最终好像被割掉了一样,垂直地跌坐在了地上。

蓝绿色的阴影在眼前蔓延,蔓延,最终遮住了眼前的惨景,只剩一片黑暗。周围人的尖叫也淡了下来。

眼前一片漆黑。

但是我可以确切地感受到记忆里林奈的存在。她的存在变的越来越清晰,她的影像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吞没了我的意识。

不,我还是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痛的。仿佛整个心脏成了身上一个未及结痂的伤口,不断跳动着,把血液撒向周围。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要顾及我这么个心理阴暗之人的一点感受?

为什么你一定想要守护我?

为什么你要和我做朋友啊?明明我还没向你道歉?

为什么你走得如此之快?

不,不,不能这样啊!

谁,谁,谁都行,给我力量,给我好多力量,大到能把眼前的这只怪兽打倒,大到可以起死回生,大到...

能令我不在那么无力。

“拜托了!给我力量吧!” 

可以哦。

一个声音这样说道。

是谁?谁在安慰我吧。都这时了,不想着逃命,却来安慰我这样一个疯子,是要干什么呢?

不,这个声音我是熟悉的。

啊,是他,蓝色珠子里的那个男人,叫法拉第。

难道他真的存在么?不是我的幻觉?

“想什么呢,我当然是真实存在的。我不是说过么,如果你想不再孤独的话,可以找我哦。” 他出现在我一片漆黑的事业里,不同于以往的是,他并没有穿那身褴褛的衣服,而是穿着一身颇为考究的战甲,他也把胡子剃了,头发修了,看起来精神来不少。“感受到你的意志之后,我都想战斗了。” 他朝我笑了一下,这样说道。

“是啊,我也想战斗了。尽管你是个不合格的助手,但是我感受到你的内心了。那么就破格允许你成为我的朋友,和我并肩战斗吧。” 红色珠子里的,名为高斯的男人此刻也走了出来。

“我们想战斗!” 他们一起这样坚定地说道。

此刻我不再孤单了。

“那就,去战吧。” 我这样说道,声音分外地坚定。

这时,眼前的漆黑消退了下去,我重新看到了现实中的场景,一红一蓝两个圆球从我家的废墟中飞了出来,挡在了守护兽的面前,之后飞跃了起来,打在了它的身上,它吃痛后连连后退。

那两个球朝我飞来,越来越近,我再次进入了幻觉之中,但此时周围不再是一片漆黑,而是充满了如星光和极光般璀璨的光辉,我心底感到了温暖。

一片炽热感从手上传来,我看过去时,一块水晶一般的东西开始渐渐在我手中显现,轮廓被金线勾勒了出来,最终完全出现了。那时一个仿佛火炬般的东西,上下有两个凹槽。

“就是现在,将我们按入你手中的torch,也就是火炬里吧!之后你会获得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 红蓝两颗珠子再次在我眼前出现,法拉第的声音在我耳边如此回响到。

我毫不犹豫地照做了,一边将之按入,我一边几乎是自发地喊道:“法拉第先生!高斯先生!请将引导天火为人所用的力量赐给我吧,我发誓将以此力量守护人类文明。电气之衣装,就此融合,就此启动!” 

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只是感觉一股暖意从心脏开始,不断地向全身蔓延,渐渐变成装甲的形态,将我的身体包裹住。而如法拉第所言,我确实感到无穷的力量正在渐渐从我的体内涌出,我不禁握紧拳头,之后绷紧了胳膊上的肌肉。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我已自由地在天空中飞行,而地上的人正在惊异地抬头仰望着我,当守护兽看到我时,它惊惧地向后退了一步,在海中激起了冲天的水柱,我急忙避开。

我看向我的身体,发现它被两道互相盘绕,互相渗透的蓝色和紫色光芒所包裹,而这两道光芒之间不断有闪电闪过,而在我的右手中这两道光芒则凝结成了剑的形状,不过它没有质量,我很轻易地就能挥动这把大剑。

“现在,尽情地发挥出你的力量吧!” 法拉第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做了他唯一的指示。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的。

我向守护兽靠近,之后挥起左拳,尽全力朝它打去,我挥出拳的时候包裹我身体的蓝紫色光芒也似乎感知到了我的意识,裹挟着电光朝着我挥拳的方向射出,这一拳连带着放出的光线打在了守护兽的背上,顿时呲啦一声响起,守护兽悲鸣一声,跺脚激起水柱试图把我打下来,我急忙避开,紧贴着它的背飞过,空气中弥漫着肉被烧焦了的味道。

“它的脑子在身体里靠近嘴的那一端,飞到正面去,打它的脑子!” 法拉第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立刻调整角度,飞到了它的正面。但就在这时,它朝着我喷出了火焰,空气立刻被烤的烫了起来,我顿时感到一股热浪向我袭来,心中的恐惧再次被激发,我不禁连忙向后飞去。

“不要后退,麦克斯韦!”这次换做是高斯的声音向我喊道,“尽全力,朝它挥出你的剑去!” 

我想起了林奈,心中的恐惧顿时完全消散了去。我举起手中的电光之剑,默默地祈祷了之后,朝着向我袭来的火焰的方向挥了出去。电光一开始和火焰纠缠在一起,我只感到一阵阵的热浪袭来,但是虽然出了一身汗,心中却更加坚定起来,我知道我还有更多的力量。这么想着的时候,力量也确实涌了上来,我在想象中将这一切寄托在了电光之剑发出的剑气上,终于电光渐渐压过了火焰,之后直接射向了守护兽,从它的嘴中进入后将它打了个对穿。它连悲鸣也不及发出一声,沉重的身体就倒了下去,溅起一阵水花。而就在此时冰雹停了,原来下冰雹的阴云中一道亮紫色的闪电劈了下来,打在了守护兽的尸体上,它的尸体竟在海水里烧了起来,很快就烧尽了。

啊,我,作为一个人类的我,曾经如此孤独,如此渺小的我,而今获得了能打倒守护兽的力量。

然而我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连忙压低飞行高度,飞过横尸遍野的沙滩,去寻找林奈。直觉告诉我,她还活着。

终于,在沙滩上她原来倒下的地方我找到了她。她的身上覆盖着一层焦炭的颗粒,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林奈!林奈!” 我扶着她的肩膀,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然而她却没有反应。

“林奈!” 我加大了音量,这样高声叫道。

“唔,怎么了…” 她缓缓地开了口,迷迷糊糊地应和到,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想站起来,但终于没能做到,只得一歪后倒在了我的怀里。

“林奈,你知道么,守护兽被消灭了!” 

“唔,真的太好了...” 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说出更复杂的语句,但我感到了她的欣慰,因为隔着衣服我也能感觉到怀中的她的嘴角正在上扬。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形态有些惊奇,但终无法表达太多,之后又低下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还有,今天的事,对不起,谢谢你答应我做你的朋友。” 在她埋下头之后,我轻轻捋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