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夏抬头看向窗外监视者大楼上的时钟,2033年8月12日11时56分。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休息日的下午。

现在正值盛夏,气温能达到十多度,而且今天天气不错,没有阳光,正是最适合外出的时候。罗夏这样想着,打开衣柜拿出了薄棉鞋和那身能覆盖到小腿的呢子大衣。

刚刚走出屋门,一个“球”飘了到了眼前,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罗夏抬起左手,将“球”捞到了自己怀里,看到了刚刚隐藏在“球”后面的是三个只穿内裤的小孩。

“嘿!受气包儿!来一起踢球来啊!”跑在最前面的小孩子喊道。

“不了,今天是休息日,我要去医院看爸爸。”他将“球”抛到头顶,右手猛地一拍,向对面的小孩脸上飞去。

恶作剧并没有成功,也是,这毕竟只是一个灌满了二氧化碳的塑胶气球而已,只能慢慢悠悠的在天上飘,根本没法和在市中心看到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的叫“足球”的东西相比。

三天前的晚上,放学后的几个孩子从土里刨出来了一个花哨的小盒子,里面装着这个东西的原本形态,一个塑胶的不明物体。吹气把它灌满后,就成了现在的“球”,虽然形状奇怪,顶端还有一个无法充进气体的柱状突起,但塑胶外皮还算结实,做玩具来说绰绰有余了。

“你说你们玩球就玩球,光着屁股干什么,真不害臊。”终于罗夏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别提了。前天打完球回家,发现衣服划了个口子,被我妈按在地上打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敢穿着衣服打球了。还好现在是夏天,身体活动开也不算冷了。”

是啊,衣服是多重要的东西啊,脑海里浮现出桥下冻死的大叔那青紫的脸和衣服破洞时妈妈严厉的态度,罗夏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感叹。

拨开挡路的矮树枯枝,罗夏向住宅区外走去。

 

从家到工厂区的距离很近,走路只要四十分钟,对于每天上学单程就要走一个半小时的罗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休息日的下午,街道都显得放松了起来,少了些许工作日时的安静肃杀,多了一些人味儿。去工厂的途中会经过一段靠近农地的街道,基本附近路程2小时以内的人家都会到这里来买菜,今天这儿的人特别的多。

“混合面七块钱两斤,纯玉米面八块钱两斤了啊。”

“昨天刚抓的耗子,晚上新摸的田螺,十块钱一斤开开荤了啊。”

吆喝和讨价还价的声音尽数传进了罗夏的耳朵,以前父母很少带他来这里买菜,所对这些食物的价格并不是很关心。

在上学前,罗夏的母亲会带他一起去工厂,下班之后路过这条街时,总会搜罗一圈卖菜人掉在地上的菜叶、菜帮,回去伴上玉米面煮粥喝。这种馈赠虽不是卖菜人的本意,但也让罗夏对卖菜人有了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不自觉的将注意力投在了右手边的菜摊上。

“我说你这白菜两块五一斤也太贵了吧?这玩意儿不能管饱,又全是水分,你竟然要价跟粮食都差不多了?”一位面相六十岁上下,但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的老人抱怨着。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大破坏”之后一般的地根本都种不了东西了,只有上边儿给净化过后的才能用。这种白菜的地,还是我上边儿有人,才能从种粮食的地里面给批出一块来种点白菜,能不贵吗?”

“唉,当年没出那事儿之前,这白菜一斤连两毛钱也没有,现在啊,这玩意儿到成了宝贝了。来来,给我看看这颗多少钱,今天回去也让我那小孙子改善改善伙食。”老人最终还是被说服了。

罗夏听到“上边儿”,不自觉的抬起了头,除了没有尽头的乌云外,只看到了监视者大厦顶端屏幕上的播出的新闻。对于一个6岁的孩子来说,要理解这些另有含义的词语还是太难了。

就这样一边望着天一边走着,罗夏想知道菜农说的“上边儿”到底有什么,难道说的是乌云之上的那可怕的太阳吗?

太阳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发出来的光会让人生病,那种让人皮肤长出恶心的瘤子的病。父母从小就这样告诉罗夏。但罗夏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在5岁时候的一天,偷偷的向窗外的阳光伸出了手,那特殊的、温暖的感觉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这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人生病呢?罗夏不明白,但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他还是会在有太阳的日子躲在家里。

这样琢磨着,不知不觉的已经来到了母亲的工厂门前。

 

12时36分,监视者大厦的时钟是这样显示的,看来罗夏走的比他想象的要快,早到了九分钟。

等待母亲下班出厂的这九分钟对于罗夏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既期待又有些无聊。

路边修车厂声音传了过来。

“喂?是艾先生吗?”

电话和汽车对于罗夏来说可都是稀罕玩意儿,这让他根本移不开眼睛。

“哦哦,不好意思,是艾德里安先生,您的车已经洗完打好蜡了,但是我们在检修的时候发现您右后轮胎扎了,现在有些慢撒气,需要弄一下。您看是换个胎还是补一下胎?”

“啊啊,好好,我们肯定给您用最好的蘑菇钉来补胎,肯定弄得跟没扎过一样,您放心。”老板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但声音却依然和之前一样热情。

挂掉电话,老板的声音终于和表情同步了,大声招呼着学徒工:“小加快点拿打钉器出来,把这车右后轮胎给扎了,听好了,右后轮胎,扎错了我可饶不了你。”

那边的学徒工明显没理解老板的意思,呆愣在工具架旁不知所措。

“等什么呢?还等着我去请您吗?少爷?”老板越发的不耐烦了。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要补胎吗,为什么反而要扎这个胎?”学徒工怯生生的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老板叹气一声,语气柔和了一些。“这你可要多学着点了。现在这汽车少的可怜,只有有钱人才有,咱们要就指着给他们实打实的修车挣点儿钱,那可要饿死了。每次来客户,给他这车上动点小手脚,查出几个毛病,多挣他点钱不说,还让他觉得咱们工作负责,下回还来咱家弄车。”

小学徒做出夸张的恍然大悟的反应。“原来是这样啊,长学问了,谢谢龚叔儿,我这就扎他的胎去。”说罢,就拿起打钉枪干活去了。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为什么加起来就听不懂了呢?回想起刚刚的“上边儿”这个词,罗夏感觉不可思议,一会儿要好好地问问妈妈,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终于到了工厂下班的时间,工人们潮水般的涌出厂房,罗夏在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他的母亲。

两人结伴走路的确要比一个人是来的有趣,同样四十分钟的路程,却感觉花费的时间只有走来时候的一半。

一路上罗夏和妈妈聊了很多,上学第一周的感受啦,和朋友一起时的趣事啦等等,当然,也问了菜农说的“上边儿”和车厂老板教训徒弟的话是什么意思。

罗夏母亲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向一个六岁的孩子解释其中意味,这对孩子来说还是太早了。

停顿了十秒之后,罗夏妈妈露出了微笑。“妈妈小时候上学的时间很短,这其中的意思我也解释不清,只能靠你努力学习来弄清楚啦。等你弄懂之后一定要告诉妈妈啊。”

罗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预感到,母亲永远也明白不了这其中的意思了,不,应该说预感到自己永远也没有机会告诉母亲了。

 

气温随着与医院的拉近而逐渐升高。

现在是夏天,医院不会像其他季节开放暖气,根据罗夏6岁的人生经验来看,应该是医院附近聚集了很多人。

果不其然,转过最后一个转角,就能看到大批的人群聚集在医院内外,簇拥着一辆让罗夏感觉到非常豪华汽车。对于罗夏来说,越庞大的就代表着越豪华,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个在城市任何地方都能看到的监视者大厦。

两人在人群中挣扎的进入医院,母亲害怕儿子被拥挤的人群伤到,将儿子举到了头顶,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位于人群的最高点的罗夏一眼就看到了人群的焦点,一个看上去比父亲年龄要大不少的男人,在向看客们行礼。

“哇,是红披风·乔恩先生诶,终于见到真人了!”

“乔恩先生,拜托看看这边!”

“乔恩先生?”。罗夏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之前在监视者大厦屏幕上看到的新闻里的人物,总是戴着一个仅仅只能遮住眼眶的面罩,身上穿着蓝色皮衣和红色披风,让人过目不忘。

“哎,你知道他的能力是什么吗?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这你都不知道吗?他什么能力都没有,充其量就是一个体格比较健壮的中年人而已。但是人家大破坏之前就是监视者会社的成员了,现在也是元老级的干部。”

“诶诶,你听说了吗,有内部人说这老小子和社长最近闹了点矛盾,据说都要打起来了。”

“那我可高兴坏了,这些白人趁早窝里斗全歇菜了才好。”

嘈杂的议论声传进了罗夏的耳朵,突然让他觉得十分可怕,让他害怕的并不是议论的内容,而是周围人说话的声音。

从出门以来,他听到了很多人的对话,但不论是离他较远的车厂老板还是离他较近菜农,传进他耳朵的声音都是这么清楚,刚刚议论的人,明明背对着自己说话,但声音竟然像耳语一样清晰,似乎所有人说话的目标都是他一样。罗夏试图回忆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却完全找不到今天11点56分前的任何记忆。

罗夏感觉到恐惧,但是却不敢向母亲说出来,只能将视线集中在乔恩先生的身上,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瞎想。

一番缠斗后,终于逃到了一处裂开的墙边,罗夏和母亲从裂缝出钻出去彻底摆脱了让人喘不过气的人群,从后门进到了医院,上楼走到罗夏父亲的8人病房。

 

一进病房,罗夏马上一段助跑加飞扑,轻轻的趴到了父亲身上。

相比于一周前还每天跟着一起去上班的母亲,罗夏在父亲住院后每周只能在休息日的下午见上一面。时间尤其珍贵,罗夏加快了自己的语速,刚刚和母亲说了一路的内容又向爸爸说了一遍,这次仅仅用二十分钟就已经说到了尾声。

护士走进房间打断了罗夏的演讲,随她一起进来的是一个贴着罗夏父亲名字的白色托盘,里面装着消完毒的针管等医用器械。

护士走到床边,不好意思的说:“实在不好意思,近几年前线医疗用品吃紧,我们这边已经没办法提供一次性的医疗用品了。只能用您之前的针管消毒来将就一下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

父亲转过头,对着他的儿子露出了笑容。“今天这么有名的英雄来医院了,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迷这种超级英雄了。”

“嗯,我一直都想去看看这个大英雄了。”罗夏从小就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明白父亲的真正用意。父亲似乎特别惧怕尖锐的物体,进医院的那天,罗夏就看到过他面对针头时糟糕的脸色和不住颤抖的四肢。

父亲把脸贴罗夏耳边。“就告诉你一个人哦,乔恩先生要探望的那个二层的病房,对面正好是荒废的老院区,你可以偷偷的从这个楼三层的通道溜过去。那儿可是最佳的观众席,而且保证没人和你抢。”

罗夏答应一声,马上跑出了病房。他不想耽误父亲的治疗。

 

穿过通道,下楼,罗夏来到了乔恩探望的病房正对面的废院区病房。窗户早就不存在了,甚至窗框也少了一截,因为害怕失足掉下去,罗夏特意站在了床边靠里的位置。

虽然对面病房看的一清二楚,但却没有一丝声音可以溜到这边。

“怪不得那么多人观众也没有一个人来这边凑热闹。真是奇怪,刚才还所有声音都向冲我来的,现在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罗夏自言自语。

看起来这位老英雄也是刚刚从人群中挣扎出来,探病的鲜花还提在手里。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逗得全场哈哈大笑。

应该是聚集的人太多,又加上气氛热烈的原因,让乔恩感觉到有些热了。为了腾出双手解开不透气的紧身制服,他顺手把花篮横放在了床边的桌子上。

比起英雄,罗夏更喜欢看那美丽又罕见的花。罗夏不明白,英雄到底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就为了看一眼,听几声,连父亲也把他们当做偶像。

盯着花束出神的罗夏,突然被一点闪烁的红光吸引了注意,那是从花篮里发出来的。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罗夏虽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他向对面的病房手舞足蹈的呼喊,想让房间的里面的人注意到花篮的异常。但声音却无法传递过去,反而被红披风当成了疯狂的粉丝,仅仅微笑着挥了挥手以示友好。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促使着罗夏产生了去现场直接告诉他们的想法。

刚刚跑到链接新旧院区通道的中央,震耳欲聋的爆炸音接连响起,强大的冲击波直接把罗夏撞回了旧院区,身体和脑袋直直飞向墙壁。好在这旧院区年久无人打理,墙体已经被风化成了土堆,没有那么大撞击力,仅仅造成了一些脑震荡,但也足以让一个6岁的孩子暂时失去行动力。

躺在地上的罗夏,仍然还保留了一点点意识。喊叫声,爆炸声,坍塌声依旧与之前一样,如耳语一般钻进大脑,却无法让他的眼皮和四肢再次启动。

不知过了多久,灾难的声音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救护车的汽笛声,指挥救援的呼喊声。

哒哒哒……脚步声传入了耳朵。

“陈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幸存者,这个孩子的生命体征正常!”

“好,快拉到车上检查有没有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罗夏仍然处在昏迷中,眼前一片漆黑,但似乎仍然能听到声音。

“社长……现场的幸存者就剩这个孩子了,您看……”

“身体状况怎么样?”

“基本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些脑震荡,现在还在昏迷中。”

“嗯……是我对不起他们,我欠他们的。把孩子送到会社的孤儿院,让他接受和普通孩子一样的教育,让他作为这普通人过完一生吧。这么小的孩子,我……”

两人沉默,只有屋中的音响还在放着一首不知名的歌曲。

 

每个人都知道这背后隐藏着阴谋

却忘了自己就是幕后黑手

每个人都赞美阳光恐惧黑暗

却不在意它们本是同源

每个人都认为这是谜团

而它却想要被发现

 

“啊……”

罗夏从梦中惊醒,发现收集的剪报被自己的口水打湿了,手足无措的拿起剪报扇来扇去,想尽快把它弄干。

“睡相还是这么差啊,哈哈。”声音来自身后这个青年,图特莫斯·维特。“别迷糊了,食堂开饭了,再不去可没好吃的了啊。”

罗夏顺手把剪报平放在桌子上。

报纸头条醒目的让人挪不开眼。

《8月12日下午3时,西区中心医院遭到恐怖袭击,会社干部红披风及在场1037名人员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