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陽下斑駁的碎影,隨着風兒輕輕搖動。

  

  她的身姿被迷霧分成數個剪影,七分迷眷,三分慵懶。呵一口氣,桂馥香蘭。一顰一笑,旭日曉行。

  

  蜀羽微一行怔怔望去,只覺此女應在星河之上,凡胎豈能有如此美貌。

  

  獨孤凌波卻是一挑眉,語氣不悅:“為什麼要用「靈域」干涉我!”

  

  落花傾雪勾起一抹恬淡笑意,聲如銀鈴:“因為楚河,也因為陸府。”

  

  “陸府?”

  

  “「彼世之門」兩次連結楚河,東之鬼王藉助某種力量,突破人魂兩界的壁障。憑你鬼絕的眼光,會認為這是偶然么?”

  

  東之鬼王·依山觀瀾!

  

  獨孤凌波的臉上覆滿陰霾,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為了守護人世,駐守雪狼谷的恩師所付出的巨大犧牲。

  

  獨孤凌波道:“我一直在調查,卻未有所獲。”

  

  落花傾雪指了指紅衣女子,道:“興許她身上有你要的線索。”

  

  “你要幫我?”獨孤凌波勾起異樣的笑意。

  

  落花傾雪眨巴眨巴眼睛,甚是可愛:“畢竟咱們可是老友呀。”

  

  “老友……我可沒聽說過,雲塵九絕之間,還有朋友這一層關係。”獨孤凌波收回劍與銃,負手而立,“那就拜託你咯,雲塵第一的審問官。”

  

  “彼此彼此,雲塵第一的祓鬼師。”

  

  空氣似乎都因為兩人的對話變得凝滯,氣氛瞬間變得劍拔弩張。

  

  落花傾雪拿出別在腰間的金筆。此筆名曰「文心雕龍」,有龍紋附於其上,金光灼目,乃稀世珍寶,天下間只此一件,是為「靈絕」象徵。

  

  她對着虛空一劃,寥寥數筆,頓時風雲變色,花落無聲。

  

  “山河不若知己恩重,高山流水,百鳥歸巢。”

  

  一字一句,究竟是幽冥的蠱惑,還是古神的嘆息。紅衣女子只覺天旋地轉,魂游太虛,心神不能自持。

  

  “我問你,為何要在這楚河北山,墮入亡魂?”畫中人,聲入畫。

  

  落花傾雪凝視着紅衣女子的媚眼。無論是生人,亦或亡魂,在她的筆下,在她的眉眼間,誰都逃不掉。

  

  雲塵靈絕,恐怖如斯!

  

  “為何?”紅衣女子將臉貼在那冷冰冰的冰封之上:“同為女子,我問你。我孩子沒了,我夫君沒了,我的一切都沒了。我還能如何?”紅衣女子的聲音已無太大起伏:“是啊,我活該。當年有一個人花重金向我們夫妻買陸府的機關圖。那時我的孩子快要出生了,我只想我的孩子過得更好一些,不用像我們這般一輩子伺候別人。”微微苦笑:“陸府家主陸思凡識人無數,我想,他最瞎的就是讓我們進入陸府。”目光掃過獨孤凌波,然後落在落花傾雪的臉上:“我跟夫君拿到那些銀兩就連夜逃出陸府。我們不敢走大路,打算穿過北山去到那無人問津的北山之北。但是……”紅衣女子搖了搖頭:“我們終究逃不走。陸府沒能抓住我們,但我們卻遇上了猛虎。你說,這是不是就是天意?”

  

  有時候回憶像山洪,一旦爆發便會勢不可擋地噴薄而出。

  

  萬籟俱寂,似乎連花開葉落的聲音也能聽到。天地間似乎就只有一個紅衣女子,獨自吟哦着自己的悲歡。

  

  “我啊。”紅衣女子嘆了口氣:“我十六歲就跟着顧郎。說起來,我是應該謝謝陸府的。我與顧郎是在陸府中相識,這許多年來顧郎待我很是疼愛,陸府也是難得的好東家,對我們都非常照顧。顧郎啊,我們要是安安分分過日子,是不是你就不會被猛虎所吃,墨兒也可以出生,我也……我也……”紅衣女子的淚水在那雙媚眼中聚集,緩緩在那張美艷的臉上衝出兩道痕迹:“我成了鬼,殺了那猛虎。但我的顧郎,我的墨兒都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都不會回來!”女子頹然坐到被冰封的倀之旁:“我明明已是沒有了任何挂念,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拚命地想得到力量活下去!為什麼!”紅衣女子瘋狂地拉扯着自己的頭髮,那本來束成髮髻的秀髮在紅衣女子的指間散落,凌亂不堪。

  

  “住手。”忽然一把男子的聲音響起,與瘋狂的紅衣女子相比,猶如古井不波。

  

  紅衣女子轉頭,散亂的頭髮胡亂地粘在臉上,讓本來美艷的女子變得無比猙獰。透過亂髮,紅衣女子盯着聲音的來源。

  

  那個身穿官服的楚河七令大人。

  

  蜀羽微看了看落花傾雪和獨孤凌波,然後邁步走向紅衣女子。

  

  “你說你已無任何牽挂?”蜀羽微在紅衣女子面前蹲下。

  

  “我還能牽挂什麼?”紅衣女子沒有焦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蜀羽微:“我也沒有任何的力量去復活我的夫君,我的墨兒。”

  

  蜀羽微看了看被冰封的倀,又看向紅衣女子:“北山離陸府並不遠。”

  

  “是啊。”紅衣女子回答。

  

  “陸府能在北山之上建起北山亭觀望楚河,難道他們就沒能力追上逃入北山的你們?”蜀羽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和:“不放過你夫君和墨兒的是你,不放過你自己的,是你。”

  

  “唰!”紅衣女子猛地站起來。

  

  “他們不只有能力追上你們。”蜀羽微也隨着紅衣女子站了起來,直視着紅衣女子的眼睛:“還有能力讓你灰飛煙滅。”

  

  “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紅衣女子喃喃開口,看着蜀羽微:“七令大人,你回答我。”

  

  “你問。”蜀羽微深吸一口氣。

  

  “陸府,並沒有打算把我們趕盡殺絕,是不是?”

  

  “是。”蜀羽微點點頭。

  

  “哈哈哈哈……”忽然,紅衣女子笑了起來。從低低地笑到仰天大笑,最後笑得眼淚也流了出來。

  

  “顧郎啊!”紅衣女子一轉身:“顧郎啊!”

  

  山風起,卻並不猛烈。柔柔地擦過所有人的衣服、軀體。山風捲起落葉,而落葉中竟然夾着山花的花瓣。

  

  “顧郎。”陰沉沉的雲層居然破出一道口,傾瀉的天光淡淡籠罩在被冰封的倀和紅衣女子身上。

  

  “顧郎,回家了。我們,一起回家。”山風依舊,柔和天光之中,眾人似乎看見一對男女若隱若現的身影,女子懷裡,似乎還抱着個嬰兒。

  

  風住,落葉也落回了地上。剛才的一切都如化成被風吹散的塵埃,不知去向。又如一場夢,夢醒,曲終,繞樑散。

  

  落花傾雪遙望着神秘詭譎的北山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獨孤凌波看着這位雲淡風輕的靈絕,最終拿起玄鐵火銃,沉聲道:“成佛去吧!”

  

  “嘭!”

  

  這一聲威勢絕倫的炮響,卻成了北山的空蟬絕唱。差一點就要了蜀羽微一行的命!

  

  靜默的北山,指節咯咯作響,低不可聞。沒人能看清隱藏於迷霧之下,獨孤凌波的表情。

  

  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她手中的玄鐵火銃對準了落花傾雪。

  

  雙絕此刻爆發出的強大氣息,如同五嶽壓頂、怒海狂濤。蜀羽微為之一窒,更遑論躺倒在地的蔣林、糖葫蘆。

  

  蜀羽微緊緊護着魍魎,站在蔣林與糖葫蘆之前,面色蒼白,如臨地獄。

  

  “北山的惡鬼已經被你肅清,這些人,你還是給他們一條生路吧。”落花傾雪依然凝視着北山亭,動也不動,渾然不在意火銃之威。

  

  “你在求我?”獨孤凌波微抬臻首,笑意凜冽。

  

  “如果我說,這是冷大的意思呢。跟鬼有關的一切,我自然無權干涉,但同屬文宗「簡書」,冷大的話你不妨聽上一聽。”落花傾雪打個呵欠,似乎有些乏了。

  

  “那位大人什麼時候也關心起楚河的瑣事了。”

  

  “你看他。”落花傾雪指了指地上的那個人。

  

  尋着指尖望去,獨孤凌波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旋即將火銃負於背上,默不作聲。

  

  指尖所向,存在感極低的少年,正閉着眼躺在地上,眉頭雖緊皺,卻也看得出暈死跡象。

  

  這還是獨孤凌波第一次正眼瞧了糖葫蘆的面目,她雖嘴上不說,心中實乃疑惑,世上竟有如此人物,能令鬼絕忽視他的存在。

  

  “看來你是願意聽一聽冷大的話了。”落花傾雪滿意地點頭,又道:“我不會令你難做,今日之事,我會處理好,當是還你一個人情。”

  

  獨孤凌波望向落花傾雪的眼神依舊冰冷,只是她也知道,靈絕若想改變一個人的記憶,也不是什麼難事。

  

  獨孤凌波一直跟着落花傾雪出了北山,她們來到一條清澈的小溪邊,稍作歇息。

  

  此刻陽光正好。北山之外的風景,總是比迷霧重重的北山要好上太多。

  

  “是他?”獨孤凌波開口,聲音冷冽。

  

  “你覺得呢?”落花傾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獨孤凌波搖了搖頭。

  

  “如果是他呀,即使快死了,也一定會掙扎着站起來,撲倒咱倆。”落花傾雪的臉色忽的紅潤起來,“畢竟對那孩子來說,娶了雪姨和凌姨,才是人生頭等大事。”

  

  “你什麼意思?”獨孤凌波語氣不善,似乎有些動怒。

  

  “沒什麼。”落花傾雪拿出「文心雕龍」,低着頭,不知道寫些什麼。

  

  獨孤凌波看了她一眼,隨後將視線移向別處。

  

  “他回來了。從JAPAN回來,不過似乎沒有完成冷大交代的任務,一年過去了,實力還是未曾變化。”落花傾雪停筆,雙眼深邃。

  

  “哦?”獨孤凌波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那個人,即使坐着躺着不動,武功修為也不會停滯不前。

  

  “當初發現你時,冷大都對你的資質讚嘆不已,你也沒讓他失望,破例成為了「鬼絕」。”落花傾雪頓了頓,接著說:“但是當冷大見到他時,這位大人卻選擇了沉默。”

  

  獨孤凌波忍不住開口:“他根本就是個怪物!”

  

  落花傾雪苦笑着點頭:“就連天才這樣的詞彙放到他的頭上,都覺得是對他的侮辱。一年,那孩子僅僅用了一年的光陰,就從一點不會武功的凡人,成長為如今的九絕之一。”

  

  “雖然是九絕最末。”落花傾雪笑出了聲。

  

  “然後呢?”獨孤凌波挑起柳眉:“你想說總歸有一天,他會陰謀得逞,把我們變成他手中的玩物?”

  

  “如果真有這麼一天,我也不會後悔當初將他從死靈淵撿回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么?”獨孤凌波的目光如刀似劍,她想扎入落花傾雪的心臟,看看這個女人的想法究竟是有多詭異。

  

  “因為本姑娘是雲塵國最美的人兒?”落花傾雪眨巴眨巴眼睛。

  

  “……”

  

  獨孤凌波覺得跟這個女人說話就是一種錯誤,為了不被她氣瘋,她選擇就此離去,落個清靜。

  

  “對了。”落花傾雪回過頭,綻放暖陽般的笑容:“得閑了,就回趟鬼谷吧。九夫人、十八、素素她們都很想你。”頓了頓:“當然還有那些個腦洞清奇的大老爺們。”

  

  獨孤凌波頓住身子,微一點頭:“待我解決魂界之事,自會回去看他們。”

  

  “凌波。”落花傾雪輕聲叫住她,“不要忘了,你不是孤身一人。”

  

  看着消失於和風中的獨孤凌波,落花傾雪淺淺一笑。她的身子浮現淡淡光暈,趨於透明,最終消散人間。

  

  小溪旁,只留下一張紙人兒,緩緩流淌的水流似乎在輕聲訴說雲塵第一美人曾到此一游。

  

  「靈絕」落花傾雪是不會以真身示人。

  

  那是無人所能觸及的終極,是絕對自由的夢境。

  

  她靜坐於昏暗的角落,手中金光閃閃的筆如有神助,奮筆疾書。

  

  她似乎一生都在寫着什麼,可能是茫茫浩瀚的人世,可能是俠骨柔腸的江湖。

  

  她的左手邊靜靜躺着一本剛寫不久的新書,連名字都沒有想好,只是以陸少游為主角,以楚河為基點,從而展現偌大雲塵的故事。

  

  “咳……”

  

  一口鮮血濺上純白的長裙,襯着星光,閃閃發亮。

  

  “時間不多了呢……”

  

  她抬起連星月都要嫉妒的眸子,思緒飄飛至兩年前。

  

  死靈淵下,那個孩子的眼睛就像會說話一樣。

  

  “我還沒有輸。”

  

  她像是被這個眼神觸動了什麼,毫不猶豫地將他從死地撿了回來。

  

  江湖上傳言,靈絕真正厲害之處並非是一手妙筆生花,而是僅僅用一年時間,培養出了九絕之中潛力最大的「劍絕」。

  

  「劍絕」若暝霏,她說她喜歡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