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雨宮妖宮。
我是人類。
我討厭妖怪。
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的父親死了。
死在妖怪的手下。
死在我的面前。
雖然記憶已經淡卻，但我至今無法忘記那個恐怖而又血腥的場面。
那個醜陋而又兇惡的妖怪，一邊狂笑着，一邊用鐮刀砍下父親的頭顱。
就在五歲的我的面前。
在那天之前，我只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在那天之後，我變成了憎恨這個世界的怪物。
……
怪物嗎？
我才不是怪物。
我並不憎恨這個世界。
我憎恨的是這個世界上的妖怪。
——不，你就是怪物。
我內心中，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這麼說道。
你就是一個，憎恨着這個世界的怪物。
不，我不是怪物。
不，你就是。
……我不是。
不，你就是怪物。
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就是！
那個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而且越來越吵、越來越吵，像是有無數個聲音同時在叫喊一般。
你就是怪物。
身穿巫女服的巫女對我這麼說。
你就是怪物。
把刀贈給我的黑衣人對我這麼說。
你就是怪物。
從一團混沌中伸出來的鐮刀對我這麼說。
你就是怪物。
已經記不清面貌的父親對我這麼說。
你就是怪物。
無數扭曲的五官大張着血盆大口，對我這麼說。
……
“是噩夢嗎。”
少女仰卧在床上，醒來，睜開眼睛。
才六點。還早。
但她已經沒有了睡意。
那就起來吧。
吃完早飯，換上巫女服，少女開始了對神社的清掃。
這是作為神社住持的工作。
清晨，一縷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照射在參道的石階上，隨風搖曳着。
今天也是好天氣。
陽光、微風，夾雜着神社特有的氣息，一切都那麼的令人心曠神怡。
打開本堂旁佇立的信箱，少女從中拿出一封信。
是委託驅魔的請求。
神社偶爾會接到這樣的工作：有些人家懷疑自己的家中有不潔之物，希望神社能夠幫助他們驅散妖魔，祓除穢物，逢凶化吉。
這些人家，大部分情況下是由於心理作用，或是一些自然現象；而有些時候則真的是有妖怪在作祟。
少女處置這些妖怪的方法很簡單。
引之，見之，斬之。
少女默默地記下了信上的地址，把信放入口袋中，然後繼續神社的清掃工作。
撣去落在狐狸石像上的黃葉、擺放好手水舍里的柄杓、取出賽錢箱中僅有的幾枚硬幣，少女完成了她的日常工作。
披上一件使得巫女服不那麼顯眼的大衣，少女離開了神社。
“大概的情況我已經了解了。”少女向一臉驚慌地訴說著自家有着奇怪響聲的戶主人點了點頭，“交給我吧。”
戶主阿姨將信將疑地看着少女面無表情地脫下外套，然後從它的口袋中拿出驅邪用的御幣和一沓符紙，輕輕地放到了茶几上。
“只用這些東西就可以趕走搗亂的妖怪了嗎？”
“當然。”少女舉起茶杯，“不過，其實你們也是不相信妖怪或是神明的存在吧。”
“此、此話怎講？”
“妖怪也好、神明也好，都是被現代科學所否認的存在。”少女輕輕地吹了吹冒着騰騰熱氣的綠茶，“請神社的人前來驅魔，也只是給予自己心理上的安慰吧。”
“當然不是這樣的，巫女小姐，”戶主人連忙否認，“科學並不是否認，而只是無法證明他們的存在。既然無法證明他們存在，那也就無法證明他們不存在。我本人是相信神明大人或者妖怪們的存在的。這也是為什麼在家中發生怪事的時候會向神社求助了。”
“對未知的事物時刻保持敬畏，是好事。”少女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茶杯，“不過，既然選擇了相信妖怪，那麼也要相信人類。”
“相信……人類？”
“相信人類能夠驅除它們。”少女拿起御幣和靈符，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閑聊就到此為止吧，請為我帶路。”
“啊，是。”戶主也趕忙站了起來，“這邊請。”
少女隨着戶主前往了公寓的裡間。
房間還算整潔，看起來就像是臨時整理過一般。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房間內堆放着各式各樣的玩具，以及疊放在柜子上整潔的小孩衣物。
但是少女還聞到了除了香氣外的味道。
“這就是你女兒的房間嗎？”少女順着那股氣味，走到房屋靠窗的位置。
“嗯，是的。有什麼發現嗎？”
“這個房間里確實有着其他人。”
“其……其他人？”戶主受到了些許驚嚇，“難不成這裡曾經死過人什麼的——？”
“我不知道。”少女搖了搖頭，“不過等到驅魔儀式完成之後就能得到明確的答案了。還請你迴避並作稍作等待。”
“啊、啊，我知道了。”戶主人帶上門退了出去，“神明保佑，我的女兒可千萬不能出事啊。”
少女轉身確認戶主人已經離開房間之後，便攤開左手手掌催動法力。少女手中的靈符發出湛藍色的光芒，一張接一張地像鳥兒般飛了起來，然後牢牢地貼到了房間四處的牆上。
“妖刀·彌生丸！”
少女伸出右手，呼喚那件綁定在自己靈魂上的武器。隨着白色的光芒，一把太刀憑空出現在了手中。
“靈視。”
少女並非天生便能看到所有妖怪，因此只有藉助名為“靈視”的陰陽術，才能看到藏匿起自己行蹤的妖怪。
“居然就這麼大搖大擺地坐在床上，看來你已經做好被殺的準備了吧。”
跪坐在床上的是一名看起來不會超過五歲的小女孩，此時正驚恐地望着滿眼殺意的少女。不過少女明白，就算看起來再怎麼可憐，她也絕不是需要憐憫的人類。
“……就算你擺出一副可憐的模樣，我也不會饒恕你的。”少女握緊了手中太刀的刀柄，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動搖。
“為什麼。”小女孩垂下了頭。
“只能怪你是妖怪……”
“為什麼！”小女孩一句歇斯底里的喊叫打斷了少女，“為什麼每個人都想要殺死美紗啊！在家裡被自己的爸爸媽媽虐待，在學校被男生欺負……終於、終於，美紗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也有了願意和美紗玩的朋友……為什麼、為什麼還要追到這裡啊！美紗一直在很努力地很努力地活下去，可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殺死美紗？難道美紗就不應該被生出來嗎！”
說到這裡，小女孩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流下，落到了空氣之中，然後消失不見。
“……”少女沉默地看着眼前哭泣的小女孩。
即使現在是妖怪的樣子，她也曾經是人類啊。
她也曾經活過啊。
“……你是人類化作的妖怪嗎——不，你曾是人類嗎。”
“當然了。”小女孩不再哭泣，而是擦乾眼淚站了起來，“來吧，動手吧，殺死美紗吧。反正已經死過一次了，就算再死一次又有什麼關係呢？”
“……果然嗎。”
“但是，無論你們怎麼樣對美紗，美紗都會努力活下去的——美紗還想多看一看這個世界許多許多美好的地方，美紗還有許多許多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要報答，美紗還有許多想做但只有在長大了之後才能做的事啊！”
“……！”
妖怪也分善與惡，怎麼能隨便斬殺呢？
以你現在的仇恨，你若化作妖怪，恐怕就是一方妖王了吧。
你就是怪物！
……
不，我不是……
我不是怪物！
我不是——！
……
“你還在猶豫什麼？快來取美紗的命啊！快動手殺了美紗啊！”
昏暗的房間內，一個小小的女孩拍着自己的胸脯，對着一名持着刀、低着頭、面帶痛苦表情的少女催促着。
到底哪邊才是妖怪呢？
小女孩，還是少女？
是因為想要活下去的執念而化作妖怪的小女孩美紗，還是因為被妖怪殺死了至親而想要剿滅所有妖怪的少女妖宮呢？
人類能夠變成妖怪。
或者，人類就是妖怪也說不定。
那麼，妖怪其實也是一種人類？
再也許，妖怪是想要成為人類才變成的妖怪。
妖怪和人，真的有很大的差別嗎？
人和妖怪，真的有無法逾越的鴻溝嗎？
妖怪與人，真的必須刀劍相向嗎？
人與妖怪，難道不能被一視同仁嗎？
或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妖怪。
誰知道呢。
每個人心中的答案也許都不一樣。
不過妖宮似乎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覺得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美紗不知道。”小女孩搖了搖頭，“但美紗覺得你不是壞人。”
“……為什麼？”少女很驚訝。
“因為壞人會用鞭子抽打美紗，會把美紗用繩子綁起來，會一起朝美紗丟石頭，會把毛毛蟲塞進美紗的包里。”小女孩掰着手指頭數着，“但你只是單純地想要殺死美紗而已，所以你不是壞人。”
“……”少女張了張嘴，但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美紗曾經也想過，活着這麼痛苦，不如去死好了。但是，美紗一想到那些曾經幫助過美紗、關心着美紗的人，美紗就捨不得去死了——美紗不想看到她們傷心的表情。”說道這裡，小女孩的嘴角竟然有了一些弧度，“美紗仍然相信，這個世界是美好的，所以美紗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到變成大人的那一天——嗚哇！”
小女孩的話語，被少女的突如其來的擁抱打斷了。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讓美紗的夢想變成現實的，美紗一定能夠有變成大人的一天的。”
“你……不想殺死美紗了嗎？”
“嗯。”
“太好了，你果然是一個好人呢。”小女孩也不再抵觸，也伸出手臂抱住了少女。
“謝謝你，美紗。”
擁抱在一起的兩人，雖然看不見彼此的表情，但掛在遍體鱗傷的兩人的臉上的，一定是笑容吧。
入夜，一名小女孩坐在床上，藉著月光閱讀着一張字跡略有些幼稚的字條。
致我的好友：
美紗已經找到了願意收留美紗的人家了，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關心。戶主是一位非常好的人，所以請不要擔心。雖然以後可能沒辦法經常見面了，但只要美紗還有空，就一定還會去找你玩的。
你的好友：美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