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中央庭园的深处发现俄瑞安的。

先是去了她的房间,但是人不在,他找遍了内宫大大小小的屋子,最后才来到这里。

庭园黑暗又湿润,高而老的树上面爬满藤蔓,它们的枝叶齐心协力隔绝了绝大部分的自然光,秋天的来临也不能使它们缴械,在高耸的王宫四壁的包围之内,此处没有四季。等到下雪的时候,或许还会有透明的穹顶将雪花拦在半路上——如果他愿意的话,但他喜欢雪。

他不记得自己和她提过这个地方,不过既然来了,还是进去找找好了。

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站在斑驳的廊柱之间,对着一口厚重的水晶棺发呆,微弱的月光与照明用的六面眼石的幽蓝光芒混合在一起,从高处投射到她的身上,构成一种仿佛来自画中的静谧。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看到她,阿戈玛对于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实感,他只想抱紧那个可以依靠的人儿,然后再也不放开。

他的身体没有如愿行动,两年的分离在他心里制造了微妙而可悲的疏离感,与她那段美好邂逅的余韵几乎已经磨灭殆尽,站在那里的少女固然是曾经的知己,是仅因为时间有限才未能成为恋人的存在,是能背着昏迷不醒的他穿越半个城市的人,然而,然而。

他终究只是在脚下弄出一些动静,脸上挂起微笑。俄瑞安回身走向他,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住,他在少女的脸上找到了同样的疏离感,于是他没能补上这一步。

“嗨。”他干巴巴地招呼她。“我以为你在房间里。”

“你的女仆长让我换套衣服,不过我洗完澡就溜出来了,那裙子算什么呀,像给你们的公主穿的。”少女轻轻笑起来,一边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玩,她吐字并不快,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异国音色。

“她大概是想让我穿得正经些,和你见面以后不要像这样别扭。”

阿戈玛这才注意到俄瑞安的衣着,她一身布衫,关节处还用肠线缝着皮革,若非长途跋涉的需要,没有这个年纪的少女会穿这种东西,她显然提前抖净了灰尘,但这衣服本身也磨损得相当破旧了。

“你不就是公主嘛?”

“谁知道呢,不知道没有国家的公主还算不算公主?”她挑一挑眉,说道:“这里我很喜欢,有家乡的感觉,你不带我转转吗?就像以前那样。”

“哦,好啊。”他口中应着,再一次尝试回忆那些与她共处的日子。在她的家乡、遥远的海岛之上,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俄瑞安在同样幽暗的山野密林间尽情游荡,骑着用甜竹临时收买的温顺陆行兽,探访她那一族的先代遗迹。明明只隔了两年而已,并不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往事历历在目,可那时的欢乐、同她的暧昧却全如浮光掠影,感情,不,爱果然是有新鲜度的东西吗?

“你的国家发生的事我已经全部知道了,你有很多事忙吧?我可以自己去城里逛逛,我是没关系的,不过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你一定得开口。”

“不,你别这样说。”

“怎么了?”

“你说过想来这座城市玩,想看那棵一直在开花的树,而我既然承诺过这次会作为主人接待你,就不会让任何事打搅。”

他看见她的眼里闪过刹那的迷惘,但仅仅是刹那,俄瑞安转身背对他,轻轻应了一声。

“嗯,我知道,你总是这样。”

“这个方向已经到头了,我们回头吧。”

“呐,你不再看看她吗?”她望向那口停在石台中央的水晶棺椁,声音里有种意味不明的伤感。

刚刚粉饰好的脆弱外壳又裂开了,支撑身体的魔力仿佛被谁给抽得干干净净,阿戈玛感觉全身的骨骼正在消融,就要直挺挺地倒下。他不希望失态,至少不是现在、不是在她面前。如果是两年前的俄瑞安,自己的泪不妨让她看到,可现在她是客人,而他是主人,流泪是失礼,然而,无法拒绝,他的脚自己动作了。

魔枪不在这里,他的身体不是由别的谁在操纵,这逆流而回的悲伤并不是无法压抑的,就算他作为王是多么的不成熟,也不至于这就又大哭起来,他只是无法克制自己扭曲的表现欲。

为什么要哭泣呢?并不是因为悲伤,那样的泪今天已经流尽了,如果再强迫自己的话,只怕要像书里的孝子那样,从眼里流出血泪吧。

只因为这是责任。因为再没有别人会纪念她吧,再没有别人会爱戴她吧,没有人替她复仇,没有谁愿意完成她的梦想、替她守护一生的结晶,忠诚的骑士唯有他一人了。所以绝不能片刻忘记她的事,一旦想到她,不立刻痛哭流涕就不行,如果还有控制感情的余地,那就该痛骂自己的冷血,越是当着别人的面,就越要崩溃到无以复加,不这样就不行。

他知道时间能治好任何心伤,如果他的人生还有以后可言,总有一天这份悲伤会回归蓝天吧,她不会再占据他泪水的份额了,那时或许就要挤出眼泪来,像戏剧演员一样酝酿出情绪才行。不过就算那样也好,那时的自己一定会回想起曾经的心意,而这无理的约束,仅仅是为了那个瞬间存在。

他经过俄瑞安,来到水晶棺前,用指尖拂过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隔着沉重透明的棺盖,隔着生与死的界线。

“啊,是啊,其实,妈妈她知道你的,我和她说过你的事,她一直很想见你一面。”他知道自己要赶快说些什么,不然就会有别的东西流出来。

“在我的家乡,人们会为死者守灵,我们相信在躯体开始朽坏以前,灵魂不会离开它的居所。或许她能看到我,也能看到你、听到你说的话。”俄瑞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你摸摸看。”

少女把手放在冒着寒气的棺盖上面,在接触的瞬间就打了个冷战,她收回手,仔细端详着麻木的指尖,发现那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这是魔法?”

“不,水晶是喜寒的矿石,这是用一整块水晶打造的,会吸取外面的寒气送到里面。在里面,死者的时间不再流逝,她的身体会永远保持这个样子,既然如此,她的灵魂就永远不会离开吗?”

“你不希望这样么?”

“属于灵魂的乐土是天之原,把她的灵魂强留在这里,对她是一种痛苦吧,就算她可以为了我忍受,我也不该这样。”

阿戈玛俯下身,不顾寒气地用两手抱住棺盖,沿着滑槽将其推至大开,由于力有不逮,发力时他的半边脸紧贴在棺盖上面,起身后冻出一个通红的冰面,而他好像浑然不觉。浓浓白雾从打开的棺椁内飘出,如云海将他笼罩,在那样的烟雾里,他深深弯下腰,将嘴唇贴上母亲的额头,他感受着那层薄薄的冰壳在唇下融化成雪水,下面是她依然柔软的肌肤,他轻轻抓起她的手,用自己的面颊将其融化,少女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里慢慢涌出泪水,她微微张开嘴,却良久没能发出声音。

失去了棺盖的封闭,棺椁内的寒气顷刻间逸散一空,再加上青年手与面颊的温度,女王的身体再度回到了死后僵硬之前的状态,睫毛上的霜花也早已消失,除去苍白到不自然的脸色,她看起来只是在以一个端庄的姿态午睡,好像摇一摇就能唤醒。年轻的国王已经坐回到靠近的石凳上,忧伤地凝望着他的母亲。

“我会把她藏好,送到山谷的深处,或者大河的水底,撒兰人就算是想掘我们的墓,也绝不可能找到她。所以,在那之前让她轻松些吧,她陪不了我和阿苏那多久,我知道的,我就是舍不得。”

“你很爱她。”

“她是我见过的最坚强,也是最温柔的人,她是个好的王,是我希望成为的王;她是很好的母亲,为了我她做到了很多事,但我不仅仅因为这些爱她。”

“怎么?”

“我不仅仅是仰慕着她身为王的品格,感激她作为母亲的慈爱,我爱着她,就像曾经爱着你那样,俄瑞安,是一种热烈而自私的感情,但我并不为此羞愧。”

“这没什么好羞愧的。”

“你在哭吗?我,我并没有那种意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改变,也不知道那种话怎么说才合适。。。”

但是无论如何,“曾经爱着”这种话都实在太伤人了,他很后悔,于是担忧地望向少女,发现她美丽的脸有些变形。

“我吗?我改变了很多啊,上次见面我还是斯巴兰的公主,即将继承王位的长女,你当然可以爱上我。现在斯巴兰已经覆灭,我是她最后的遗物,但已不再珍贵了。”少女终于抑制不住情绪,任泪水大颗滚落,就算这时她仍然尽力想将通用语说清楚,但强烈的感情让她的口音更重了,听起来十分可笑,可是阿戈玛笑不出来。

“我来这里寻求庇护,阿戈玛,你期待我这样说吗?亡国的公主现在要抛弃最后的自尊,拿手里仅存的筹码——她的身体交换这恩惠了,嗯?”

“不,不,对不起,我只是好久没见你了,还没找到以前的感觉,但你绝不会那样做,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你不知道。”俄瑞安惨笑着打断他:“我就是要那样。”

他闭上了嘴。

“那么,我想知道,你会接受我吗?”

“当然了,这里虽然不是你的家乡,但如果你愿意,这就是你的家,只要阿苏那还在。要是我打输了这场战争,我会送你去别的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的不仅如此。”

“我不知道。。。我不想骗你,我,我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你,你不用委屈自己。”

“就算我足以作为与撒兰人讲和的条件?”

“我怎么可能利用你。”

“很好。”她低垂眼眸,吐出两个字来。

“俄瑞安,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能就这样。。。不能马上给你什么承诺,求你了,给我一些时间吧,我们不要谈这个了,还是说一些亲密的话吧。”

“不,你能这样说真的很好。替死者们活下去、延续斯巴兰的血脉是作为公主的责任,那不是俄瑞安的意义,对我而言这沉重无比,谢谢你没有答应我,现在我要任性地卸下这负担了。在这世上我已一无所有,最后只是想来看看你。听说撒兰人就要打过来了,我希望能站在你的一方走上战场,那就是我的归宿。”

“可你妹妹她。。。”

“她死了。你比我幸运,还能看到妈妈的样子,而我再也见不到她的脸了,如果我也有这样的东西,我会背着她来。”她的手指在棺盖上拂过。“我没有谁可以辜负了。”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没逃出去?”阿戈玛眼前浮现出那双圆而清澈的眼睛,那是半人少女在成年之前更接近于小兽的眼睛,里面找不到属于人类的污浊。她是那么纯真可爱,他不敢相信她居然惨死在战火之中,顿时怜悯与懊悔一股脑涌上心头。

战火总是由人亲手点燃,可那火焰的灼痛却不是人可以承受的,那是足以扭曲人心,燃尽理性的痛苦,就算走出了火焰,又有谁能安然无恙?战争改变了母亲,它摧残了她的身心,让她饱受病痛折磨;而母亲的死改变了他,他感觉到身体里裂开了口子,那里面燃烧着复仇之火,怂恿着他走向深渊。如果他看着阿苏那在眼前化为废墟,母亲和他多年为之付出的一切全都毁灭,那时作为亡国之君被恶意所支配,他又会成为怎样的邪魔外道呢?他有什么道理指责俄瑞安的改变,甚至指望她主动补上他们之间的距离呢?

她没有什么错,她没有必须符合他无理期待的理由,她只是悲痛极了,痛到想要自我了断,却因为抱着对他的一点渺茫期望,跋涉千里来见他一面,然后被他无情地伤害了。

他并不是有意的,他听说了斯巴兰的惨剧,也早早看出她眼角眉梢的伤悲,就算她提出怎样露骨的要求,如果真的仍然在意她的感受,他都该暂且应允,好安抚她脆弱的情绪吧?可他不知道那样的话为何无法出口,一旦要他说出来,仿佛就是在亵渎什么纯洁的东西似的。但也仅仅是这样而已,他依然尊敬她,想要把她当作最好的朋友,希望保护她不受伤害。。。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呢,接下来他又该怎么办?

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全都是因为那种扭曲的感情在作祟吧,他深深责备着自己。不管它漂亮的名字叫做“仪式感”还是“完美主义”,到了这个程度根本就是病态了,是十分有害,应当果断抛却的品质,他不是没有自觉。只是,对于软弱无能的他而言,如果不靠这个勉强自己,那便什么都做不到了。

眼前的她,对他而言是什么呢?

思绪忽然飘回到很久以前,在身为王子,自在漫游于城市的岁月中,他曾经向一位女性发问,想知道她对于那卧床多年,早已被病痛折磨到失去理性的年迈母亲怀抱着怎样的感情。老妇早已不成人形,无法言语,他找不到让她活下去的理由。

“这是我所不知道的事,希望你能告诉我,我很乐意帮助你分担一些。”他这样诚恳地问道。

“妈妈的灵魂早已不在这里了,在这里的不过是她的身体,你问我依然爱她吗?当然,我对她的爱永远不变,但我不再爱这里的她了,至于我照顾她,不愿让她死去的理由啊,那是因为我曾深深爱着她,而妈妈也深深地爱过我,比谁都要爱,正是这两份感情支撑着我,我无法辜负。”女人淡然地回答道,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客气地送他离开了。

为何会在此刻想起呢?他猛然惊醒,啊啊,原来这便是答案。

因为深深爱过,所以无法对此刻的她说出“爱”,但也正是因为深爱过,他必须为曾经的自己负责。

只要这样就好了,暂时放弃“现在”,从往昔的碎片中借来爱意,如果时间能证明什么,如果世界还没有残酷到那种地步,让他们之间仍留有可能,那便是未来的事了。

“她啊。。。她并没有逃,她的结局比那悲惨得多。我不想谈这件事,你也不要怜悯我。”俄瑞安不再拨弄她的头发了,她两三下把长发理好,从左边搭到胸前来,打起精神向他伸出手。“好啦,仍然是朋友,对吧?就算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她的手很冷,她需要一点东西来温暖,他的手就很好,但是如果他犹豫的话,那就收回去吧,揣回衣服里也会重新暖和起来,她究竟在期待他的回应吗?就连她自己也不太知道答案。

一,二,三,心里默数过后,她决定不再等待了,尽管她看得出他眼中的渴望,他的两手交握在一起,他就要做出决定了。她知道,如果再有一秒的时间,他一定会握住自己的手,但她已经很疲倦了,疲倦到不愿意再等待任何人、任何事,不管结果是好是坏。

她看到他站起来,可她的两手已经插回了下衣的口袋里,她不愿意再掏出来一次、做出什么阻止的动作了,她只是微微地后退了一点,于是被他紧紧抱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闻到他银灰色头发上的油脂香气,他的身体并不比她温暖,可是在这样毫无缝隙的拥抱下,头脑里那些日夜折磨着她的,冰刺一般的东西竟然在这一刻开始融化。她很慢,也很小心地把那口气呼了出去。

“回得去的,如果和你一起的话,我说不定很多事都能做到。”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和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一样,就算她早忘了他那时说了什么。俄瑞安感觉到有一根手指在她的背后划了一个卷,由里向外,在尽头连回起点,这是她的民族祝福对方的简单仪式,寓意情谊长久。

她的眼泪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