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东西在那些黑壳子里面动弹,迫使它们剧烈地抽搐起来,手臂无处安放般地不停伸缩,像是哪里奇痒发作却不敢抓挠,紧接着手腿的关节便扭曲出各种可怕的角度,或者胳膊整个拧了一圈,变出种种古怪的花样,不成人形的姿势令我毛骨悚然。这是怎样的痛苦啊!仿佛里面有团火在烧一样,这群东西无声地挣扎着,忍受着,不会有什么刑罚比这更惨烈了,如果它们能喊出声,那必然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那些仍然毫不动摇地仰望我们的,黑洞洞的窟窿中,一张张脸突然冒出来,那一瞬间我几乎抓不住芙蕾雅的手。

那些脸从黑暗中浮现,膨大,从头盔的阴影里满溢而出,暴露在阳光下。

已经依稀感觉到这些东西凭借芙蕾雅的血获得了什么,我本没可能被吓到,我相信没有一张脸能比在酒馆看到的怪物的更恶心,无论那上面是什么诡异的表情。

可那上面没有表情,那些也根本不是脸。

那只是肉,肉花,肉瘤,怎么形容已经无关紧要了。很快地,那种粘稠的玩意就从那些头盔下涌出一大截,因为重量的原因同样迅速地下垂,好像里面并没有骨头在支撑,等戳到地上,再无处挺进了,那一根根泛着紫黑色幽光,油汪汪的肉柱便分出许多藤条般的触手向四面伸展开来,或者末端直接化成一滩半透明的柔软胶质,在白色的石地上漫延,里面无数的细小血管编织成网,那张网的红色富有节奏地亮了又暗,似乎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有很多心脏正在一齐搏动,吞吐着血流,愚蠢而坚决地支持这可怕的异变。

芙蕾雅究竟对它们做了什么?看到她的那时,我明显感受到这些东西体内的生机从无到有,本以为它们逼迫她献出鲜血是为了获得生命,可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冲击着我的认知,这是制造出了怪物吗?

为什么呢?我自以为了解这个世界的本源,传说中确实是巨龙用自己的血创造了一切的动物,如果真是如此,这个世界岂不是会被这样的肉块充斥吗?我想到唯一的可能,于是抬头望向她。

她在笑。

尽管发不出任何笑声,可她鼻孔里的哼哼告诉我她在笑,她的嘴角只是微微翘起一点,我看见那双眼里洋溢着疯狂的喜悦之光。

是的,这无疑是她的报复,芙蕾雅本来也不像是会吃亏的人,如果这些东西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伤害自己,那无疑是自讨苦吃,尤其当她露出另一面的时候,冒犯者连轻松地去死都做不到。

这真是个可怕的女人,不,一条龙,而我相信着的是那个温柔的芙蕾雅,我不会把两个人混为一谈,那太蠢了,不过现在的她我也必须接受,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什么赢得好感的问题了,我要活下去必须依靠她,她八成也用得着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在那数目庞大的,几乎填满空间的触手之中,两条或者更多发生了接触,无数这样的接触发生在我的眼中。它们兴奋地一颤,似乎因找到同伴而欣喜,随即开始互相缠绕,那层固定它们形状的软乎乎的表膜黏连到一起,最终几条触手的末端融化为一个蠕动的疙瘩,像是很多根绳子打出的结。更多的触手搭上了那个结点,随着那团东西的膨胀,所有与之相连的触手全都干瘪下去,好像把它们的养料都输送到了里面,它们的表膜也在被那肉球吞噬占据,用来包裹它那愈发夸张的形体。

黑血从甲胄间的每一条缝隙中喷射出来,我以为那血是黑的,至少不是正经的鲜红色。破开的肉膜从里面伸出来,企图弥合创口,疯狂地生长成为一大张膏药似的玩意,却在血流的冲击下敷不上去,徒劳地扑打着空气。

那些血没能落到地上,而是全部被那张网接住,形成一个巨大的循环。我和芙蕾雅的身下已经没有一寸裸露的地面了,无路可逃,面对这血肉的深渊,躲藏变得毫无意义,我们没有下坠,可这深渊的本体正前来迎接我们,臃肿的触手在石柱的底端盘旋而上,尖端在空气里扭动,似乎拥有神志一般探寻着,嗅闻她的气味。她的气息是藏不住的,动弹不得的我们就是捕兽夹上的猎物,只能等待着被深渊吞噬。

我看看她,她也看看我,终于意识到眼下危急的情境,她收敛起喜色,看起来正在严肃地思考这件事,在我绝望的眼光中,她歪了歪头,撇撇嘴,我知道她也无计可施。

所以这就是结局了,这时候我是应该和她告白一下吗?我甚至没有告诉过她我真的很喜欢她,不过我想现在的芙蕾雅大概没有兴趣了解这个,真是可惜。

我其实害怕得很,头脑几乎都要颤抖起来,已经没有办法思考了,思绪触及到的全都是混沌扭曲的一片,黑暗的中心只剩她仍然清楚,所以心里只念着这点事,告白,告白,告别。

她被闻到了,下面那些触手的动作忽地显现出与其臃肿形状不相符的敏捷,它们紧贴石柱拱起身来,一起一伏就窜上来一大截,因扩张而变得薄而透明的皮膜下流淌着盈盈的红,那是死亡之色。经受不住这样的拉扯,它们的皮膜从根部裂开,随裂随愈,每条触手都在用这种自残的方式生长,为了拥她入怀。

我把自己能活动的一只好脚甩来甩去,确认它不会马上被缠住,芙蕾雅好像嫌我闹腾似的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这才又抬头看她。才不到一秒,恐惧又摁着我的脑袋让我看那些迫近的触手,这种可笑的行为一定是我作为人类的本性吧,我为什么不再看看她呢,为什么人非要看着自己的生命被夺走呢?会放心一些吗?万一死不了岂不是很可笑吗?

手上传来摩擦的感觉,如果不是配合着她的踢打,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扭动着腰,示意我放开那只紧紧拽住她腰带不放的手,从毁掉的喉咙里发出可怕的,不成言辞的声调,看得出她很急迫,想让我按照她的指示。我战战兢兢地照做了,像一片这个季节的叶子,晃晃悠悠,却还咬着自己的枝干。

她开始一点点把我抡起来,先左,后右,再往左,她的怪力作用在我的胳膊上,几下就甩起我的整个身体,肩膀处的一声脆响和紧接的富有节奏感的剧痛告诉我那里应该是脱臼了。可这根本就不重要,她要干什么?把我们一起甩上天?她是疯了吗?如果掉下去还能活的话,我何必纠结那么多,何必差一点抛下她呢?

“我们会死啊!”没有任何反应。“芙蕾雅我会死啊啊啊!”我马上修改了措辞,也许她的强韧超越了我的想象,这点程度根本不在话下,所以她是忘了顾及我,还是不打算管我了,只是借我当个垫脚石?那样的话真是说什么都没用了,看着眼前旋转着的一切,我咽下去了后续的所有言辞,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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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戈玛拄着枪慢慢走着,他喘得很厉害,干咳不停,然而他再也咳不出什么了,不论是血还是口水都已经干涸。喉咙像一片腌过的菜叶,用粗盐巴里里外外狠狠擦了一遍,血管都皱巴巴地凸出来了似的。他难受得要死,可他寻思自己应该不会这就死了,和母亲一样,总得最后把剩下的一点血都咳干净才算完。他想起昨夜母亲吐出来的黏糊糊的血块,冰冷的她身上斑斑的血迹,那是她在痛苦中留下的最后痕迹,现在他竟能平静地回忆这些悲伤的琐碎了。他很难过,想到连这份悲伤都有淡漠的时候,只有可怜的自己在纪念的人啊,她究竟该怎么办呢?

在她留下的东西中,自己是最重要的一个,寄托着她作为王的愿望,和作为一位母亲的爱意。如此说来,他最应该守护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自身。所以绝不该轻易死了,也不该看轻自己的性命,儿子就算抛却了这座城和王位,如果能够远远地离开,换来此生平安,那最好不过了,她一定会这样想吧。她本该是个任性追寻自己幸福,最不把世俗的权力当回事的女人,怎么偏偏是她成为了王呢?又为什么成为了那样一丝不苟的,坚定的王呢?

做出选择就尽力不悔,这大概也是她倔强性格的一部分,可这形象是真的她,还是那个柔弱的她自己披上的外衣,他没有尝试去探寻过,他没有那个胆量。如果发现母亲已经到了极限,真的需要他,那么他该如何自处呢?大概不得不回去面对她,承担她的工作了,而那于他而言是可怕的,所以他相信她真的很厉害,是个可以凭一人之力管理好这个国家,承担一切的,全能的,天才的女王,相信那个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娇生惯养的异国公主接受神启般完美转换了她的角色。

母亲一定有过无法坚持的时候吧?在他远离王宫的日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流泪,或者像父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那样哀伤地哭泣起来。可她毕竟坚持下来了,那时她所想到的一定是自己了,他知道的,这个自私,该死的自己,却是她心中的宝物。

“时势造英雄。”在他读过的,那些黑暗年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中,撰写者这样评论那些伟大的人们,每个人都只是做出了当时看来正确或是勇敢的选择,而母亲的选择只是出于爱。

可她确确实实是个英雄,摇摆不定的,软弱的他,唯有这个想法这些年从未动摇过。从事实上看,母亲的选择绝不是错误的,谋求和平需要的勇气并不比身先士卒地送死少。就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认可,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活着,这世上就总有一个人记得她,尽力去完成她的事业,代替她欢笑,也替她流泪,这样的话,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是否可以,是否。。。?

没有人能回答他。

“我们不会输的。”他喃喃道。

强硬地遣散了护驾的全部月影,杀出重围的王钻进了一条小巷,他低下头很快地走着,直到周围变得安静,逃命的人和呼喊都远离了他,终于放缓了脚步。

抬起头看看周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阿波利斯脱离了他的血肉,可它仍在他手中,无形地加强了他的力量,因此他走得比想象中远。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巷,和这座城市里无数的同类并无什么分别,只是因为远离了中心显得幽静许多,墙上趴着的藤已经褪了叶,枯黄了大半截,他这才想起已是秋季中旬,再过些日子便该赏常花。那棵树就快死了,这个秋天是那些花儿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零落,然后从此沉寂,就像阿苏那的命运。其实,早在五年之前,阿苏那这朵花就该谢了,只是现在到了他的手中,他还是希望可以延长它的生命,就算改变不了结果,因为他这样决定,本不是为了改变结果。

所以他想,常花祭还是要照办。

很多年前,父亲和母亲像这里无数寻常的男女一样,在那个夜晚,那棵树下,订结了相守的誓言。想象当时的情景,虔诚闭目祈祷的王与异国的公主,在月光下飘舞的漫天花雨中,四手紧扣,唇齿相接,他微微地笑了,那时那刻一定美好得无法形容,就算在此刻遥想,也无法勾起一丝伤感。要说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只是羡慕父亲罢了。

在他说短也不算很短的人生中,几乎没有爱上过母亲之外的什么女人,她的年纪并不比他大很多,是个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瑕的对象,而且比谁都更加深爱着他。在他心里,她不但是母亲,更是代替了恋人的存在,他在他们的关系中寻求和身份不相称的浪漫,和普通人相比,他的爱更加热情,却又在某方面显得疏离,他为她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爱情所必须的仪式感,他单纯地想要让她开心,只是这个程度就能让他满足,他像仰望女神一样仰望她,想不到,也不去想从根源解决她的痛苦,因为女神是万能的,是没有痛苦需要他去解决的。

除此以外,唯一的一段感情发生在遥远的海岛之上,他远行的尽头,同那位少女的邂逅固然让他心动不已,两年后的今天,那时的心情几乎要忘却了。数月之前来自远方的消息,在撒兰疯狂的剿杀中,她的一族死伤殆尽,身先士卒的她大概没能活下来吧,和她的约定,带她来看常花什么的已经无从提起了。想到这里,他真真地觉得全部的希望都离开了他,为了母亲,他会活下去,或许比任何人预想得都久,可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了。

他想起今天本来要和母亲一起去的地方,恍惚中他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着,两旁的房屋变得越来越密集,同时也简陋了许多,外墙上没有涂任何东西,砖缝又深又宽,头顶绳子上的许多衣裤在微风里荡着,共同点是做工粗糙,有些则糟糕到只能称作缝合物的地步,它们不会属于这城市里的上等人。这里是工人聚居的地方,城市的边缘,居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兽形半人和外地劳工,因为神殿的重建需要长期施工,他们被分得靠近工地的居所。

一堵高墙将两边的景色分隔开,再往前是一条极宽阔的大道,为了前往祭祀的车马不至拥堵,或是与月神的高贵相称。他走在上面,脚下石粉飞扬,这条道路在施工期间是运送石料的,白粉覆盖的路面上布满脚印和手推车的轮印,一条条地向前,通向远处高大纯白的神殿。

那是曾被毁坏的月神安居之所,如今它的重建即将完成,只有最后一小块白石还不在它的位置,等待着这里的王将其归位,宣布神殿的重生,阿苏那重回全盛的样貌。这就是他要做的事,代替母亲见证她这些年的事业的完成。计划如此,所以必须做到,就算多少人阻挡都能突出,晚一点到没关系,只剩自己也无所谓,谁也别想坏了他的事。

四周安静得可怕,若不是天色尚早,这里简直让人不敢接近。此处实在是过于空旷了,远望所见唯有王之谷陡峭的山岩,阳光下满山的黄叶。那里葬着阿苏那历代的王,阿戈玛的父亲现在就沉睡在那里。他把母亲放在王宫内的水晶棺里了,那里适合暂时存放王的遗体,他希望她能再多陪自己一会儿。

一个疑问浮现在他心头,他没让母亲的死讯传到宫外,迪尔莫德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那少女似乎也得到了消息,这样说来,他身边一定是布下了眼线,那么自己不选择第一时间回到王宫也许反而是明智的选择。于是他决定等天色暗下来,借着夜幕的遮掩潜入宫内,等待暗藏的叛逆者行动,那时最好能将其捉住问个清楚。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威胁并非全然来自外部,谋划从内部攻破他的城市的不是天国,也不是作为其傀儡的撒兰,而是深深根植在这城市里的某种东西,它的力量渗透在这座城市的血液里。既然能在他的身边安插眼线,自然也能够安插刺客,在他的所食所饮中下毒也不是难事,为他更衣的侍女或许背后藏着刀,无论怎样,让自己死实在是轻而易举,何必大张旗鼓地选择加冕典礼上动手呢?

叛逆毕竟是叛逆,他想,就算民众再怎么厌恶王室,看着一位平素里关心人民的新王被当面斩杀也不会开心吧,只会增加对叛逆者的恶感罢了,是了,就算某天自己突然被毒杀,那么随即获得权力的人明摆着就是叛逆者,是做不到名正言顺地施政的,就算好战的撒兰人也不会爱戴一个残酷的王。在和平时期,这种政变引发的问题有的是时间慢慢解决,不论是安抚民意或是无情镇压,最多不过数月就能平定,而阿苏那正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下,如果人心散乱,叛逆者和自取灭亡无异。

他首先排除了叛逆者只为毁灭阿苏那的可能。这样的力量就算把议政大臣们联合在一块都不见得达到,何况某个狂人,而他毁灭阿苏那的理由是什么呢?重建城墙时掉下来砖块砸断了他的腿吗?所以,那些人要的不用说是他的王位了。

加冕典礼的特殊之处无他,天国前来制裁正是完美的契机,借少女之手除掉自己,将人们的不满转移到共同的仇敌身上去,真是绝妙的手法。迪尔莫德大概根本不是和天国一伙,只是为了防止少女杀不掉自己的二重准备,却意外达成了一致。不过就算那少女不来,也会出现一群所谓的撒兰刺客吧?总之自己是死于外敌手里,夺取王位的家伙只要煽动起对外的仇恨就好,就可以稳稳坐上那个位置,然后反抗或者屈服。

他并不贪恋王位,失去一切后的自己能否活下去,怎样活下去,这样的问题从来没有片刻困扰过他。无时无刻不享受着王室特权的,天真的他没觉得这有多么珍贵,也不会理解为何有人如此渴求着这种寻常之物。他想,自己不是没有自知之明,阿苏那的危局已经超越了他才智的范畴,如果叛逆者能面陈厉害,再以生命相胁,自己怎么会不动摇呢?就算再怎么愤怒不甘,若是拿女王要挟他,他也只得从了,多么容易!多么容易!何至于此呢?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这场战斗他会挣扎到底,不管是撒兰,邪神还是叛逆者,决不会让他们笑着胜利的。他不是案板上的鱼,被人摁在手里宰,他虽在网中,却还没离开自己的水。他的水是月影的战士,是手中圣枪,是他撒出的上万枚金币,在输掉这场仗之前,他要把这些一点不剩全都砸在他们脸上。

神殿正面,堆叠着的大块月白石细腻的表面光辉烂漫,他迈上不多的几级台阶,穿过高大立柱的阴影,高处一道阳光斜斜照亮了女神像交握双手以上的半身。

“女神在上,我,阿戈玛,阿苏那的代理者在此祈祷胜利。”

“请佑我凯旋。”

他轻轻放下那块砖,阿苏那在他眼前重归为完整的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