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的血从她的深处涨满,一直顶到喉咙,每咳一下就在嘴角溢出些,将唇边那些红线再染一遍颜色。有咳出的细小血滴落在她的眼里,天空变成了黄昏的颜色。她感受着这一切,自己的血在面颊的两侧温柔流淌,汇入发间,身下尖锐的碎石硌着她的腰,隐隐作痛。胸口几乎被撕成两片,浑身的神经都在哀嚎,可她轻轻笑了起来。剧痛使她重新感受到自己,梦魇般缠绕她的感情渐渐消散。

身子意外的重,她试着挪动身体,几次都失败了。并不是因为这一击,她心里清楚,凭她的身体这一下子本应该不痛不痒,果然还是昨天的消耗太过巨大了,她脆弱到连释放魔法都会吐血,就算过了一夜也没能恢复多少。烟尘中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那把巨大到恐怖的武器在石板上拖着,发出刺耳的嘶鸣。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真切地怀念起从前那个让她充满安全感的男人。温柔可爱什么的虽然也很好,只是在这样混乱的年代,这样危急的关头,没什么比那更靠不住了。没办法指望栋,可她并不怪他,他什么错都没有。那孩子的意义是在安稳生活里填补她的心伤,而不是为她流血战斗,她不会让他走上和以前一样的道路。那卑微而满含爱意的眼神,那没来得及被战争和苦痛消磨掉的温柔,她全都会守护住,无论如何。就算这愿望是不能为人认可的贪求,就算自己的罪过早已无法弥补。在理想的未来实现之前,为了让栋可以一直依赖自己,她必须成为剑斩开一切的阻碍。

烟尘里传来兵刃相撞的声音,她扭回头,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并不高大的背影挡在她的身前,她咧咧嘴,笑了。她有些开心,还有这么一个傻瓜愿意保护自己,实在是可笑,可笑到她快要掉几滴眼泪了。她看不清那家伙是谁,不过她会记住他的名字。

何塞的剑再一次接下了黑色骑士的猛击,两把剑相击的瞬间,他的剑弯出可怕的弧度,如果不是他及时调整站位将那股巨力卸下,就算是强化过的剑刃也非折断不可。那把过于沉重的巨剑只能一去不回地劈砍,攻击的轨迹是很容易预测的,也很容易躲开,可身后就是他要保护的人啊,他怎么躲呢?所以只能咬紧渗血的牙齿,所以在被战车的四轮碾压般的痛苦中全力做一面盾,为她挡下所有的攻击。黑骑士左臂架着那少女,显然他未尽全力,单手挥出的每一道剑光都是直接的,自上而下的斩击,他似乎是故意为之,知道面前的战士无法躲闪,便使出绝对的力量将其压倒,重复着不能更简单的攻击方式,看着敌人的身躯在剑下慢慢向地面贴伏。

黑色的骑士再度举起他的武器,这是第二十剑,他的对手还没有后退一步,虽然那人颤抖的双臂已经无法发出像样的反击,只是勉强重复着格挡的动作,只要稍微变化招式就可以将其斩杀。可他仍是直直斩下去,他想知道这国家最优秀的战士可以支撑他到什么地步,这样的测验使他感到愉悦。少女坐在那粗壮的手臂上,摇着两只脚,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似怜悯的神色,和黑骑士巨人般的身躯相比,她未被一丝黑泥沾染的白色身影显得十分娇小。

在无法抗拒的力量下,看着自己的右腕被敌人的剑压迫到贴在额头,对任何一位骄傲的战士来说这都是无比的屈辱。袖口的纹路几乎要被生生摁进额头的皮肤里,每一下重击的余波都打进他的脑子,剧痛一次次把他在昏厥的边缘唤醒,让他灼痛的手指再度握紧那唯一的遮蔽——他的剑。能够继承阿尔德隆的位置,何塞自然有过人之处,可那唯独不会是蛮力,如果作为一名陷阵的战士,他实在是太过瘦弱了。当那把剑在芙蕾雅的头顶举起时,他已经竭尽所能,再没有什么办法剩下了,就算即将到来的结局苦涩无比,也没人可以责怪他,除了他自己。那瞬间他希望自己有一支箭,可以使尽全部的力量射出去,让那速度快到超越死亡,唯有这样才能拯救她。

他成为了这支箭。身后传来碎裂石块被翻动的声音,他知道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他希望她快些站起来,快些跑到人群里去,不要再多看自己一眼,那样就好,因为他已经无法脱身。

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每个关节都已锁死,他将维持这姿态直到最后的一击来临。心愿已了,他昏沉的头脑里没有恐惧和悔恨的位置了,最后一丝欣慰也在慢慢消散。不是不爱惜性命啊,他这样对自己说着,眼里的阴影点点扩散开来。

在最后,他听到身后一双脚踩在那些碎石子上的声音,“真是辛苦你了。”她的声音在身边飘过,那样温柔的声调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就在何塞以为自己就要带着喜悦沉沉睡去的时候,他被揪起来远远抛进了人群,某个被砸到的家伙不由分说地给了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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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苏那的风从身旁吹过,风里有些令人不安的气味,催着我加快脚步。我穿过乱成一团的街道,收紧肩膀,侧身在人群里挤出空隙,扒开一条又一条挡在眼前的胳膊,开始我还为自己粗鲁的行为感到惭愧,可渐渐擦肩而过的人们的表情让我的心里只剩下担忧。加冕大典出事了,一个男人推了我一把,试图让奋力与人潮搏斗的我理解眼下的状况,可他并没有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真是明智之举,我不需要他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凡是个有理智的家伙看到这情景都会跟着逃开,而不会傻瓜一样想抓谁问个清楚,不过我还是该感谢他,我现在知道了自己要卷进一场叛乱,要进入被军队包围的广场找一个人,哦,多么简单,结果显而易见。

虽然巴恩斯先生也要过来,但我没有等他,我想他也没料到连路都不认识的我就这样冲上了大街。我确实不知道加冕的广场在哪里,我只是知道要去的地方就在这人潮的尽头。我发现自己的身高很是尴尬,既没有高到可以越过人们的头顶看到远处,也没有矮到能够灵活地找到空隙钻进去,要挤开一条路全得靠蛮力硬来,打定这样的主意,我便埋下头,两臂交叉着顶开前面的家伙们。五颜六色的水果在我的脚下乱滚,被一只只脚踩成湿漉漉的饼子,袍子的下摆早被我塞进短裤的裤腰里,免得被人一脚踩住或者弄脏划破,我就这一件能穿了。人们比我想象得还要慌乱,没人愿意和我较劲,他们被我恶狠狠地顶住又甩在两旁,有指甲在我裸露的双臂和脸颊上划出火辣辣的血痕,大概是百忙之中的报复。

人潮变得稀疏,我甩开双臂,扯了扯早已湿透的汗衫,快速地跑起来,却没能荡起多少凉风。空气很压抑,两旁屋顶上竿子挑着的幡旗沉沉坠着,我看到了自己的目的地,广场,白色平台,高耸的石柱,模糊的人影,还有无数全副武装的银色士兵,他们把我和这一切隔绝了。我该停下吗?那些闪闪发亮的甲胄和低垂的苍蓝披风在我的眼中渐渐清晰,在接近他们之前我就会被发现,被箭射死或是在穿越他们的途中被长枪刺穿。明明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弱小,我为什么还要过来这里呢?为了确认这些士兵的武器不是纸糊的?我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我只能跑来这里,是的,我证明了我爱着芙蕾雅,这有什么意义呢?虚弱至极的她还是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战斗,流血或者死去,也许我可以在这混乱结束后寻到她的尸骸大哭一场,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我,对她,对这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我逼迫着自己不要停下已经迟缓下来的脚步,可忽然两腿好像骨头被抽掉一样软下来,在它们看来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吧,它们不允许我再靠近死亡了。我重重摔倒在脚下狰狞的浅沟里,那大概是战车碾过留下的,里面的碎石使我鲜血淋漓。我没能立刻爬起来,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我希望自己不要动弹了,就这么躺着,不必面对这一切,把所有都交给命运去安排。我只需要回到那间小屋里,为她祈祷,她就一定会回来。那时我可以等在门外迎接她,打水为她擦拭疲劳的身体,如果她需要的话。

可是芙蕾雅究竟需要我的什么呢?我不知道答案,曾经的自己是她的一切,是找到母亲的唯一希望,也是她感情的寄托,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一样价值了,不论是飞翔的能力,还是同她一起生活的回忆都已化为虚无。也许某天她终将离开这样的我,可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放弃。

“你愿意为她而死么?”我问自己,我感激赐予我生命的一切,我想多看看这虽不算陌生,却透着新奇的世界,在遥远的某处一定也存在需要我的人,一定也有我可以做到的事,梦中那女孩并不是幻影,我记得她,我存在的的意义并不只在芙蕾雅这里,可我依然愿意为救她拼上性命。虽然昨天才见她第一面,可那种无法割舍的强烈感情却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她给我的感觉更接近照顾自己多年的姐姐或是母亲,我甚至无法想象失去她的自己。这时候,身体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动起来。

我看着自己慢慢爬起来,手肘,膝盖,每一个关节都收到同样的命令,站起来!可那命令并不来自我自己,身上好多处都破了皮,这身体却丝毫没有避开那些伤口的意思,流着血的口子直接和尖锐的石块摩擦,我痛得眼泪直流。只是稍微想喘息片刻,全部的血液就好像要冲破肌肤的束缚爆炸开来,在那样突如其来的一波波剧痛中,脑海里的一切全都冻结然后崩裂,无暇思考,也无法思考,全部的意志力都本能地被用来抵御那痛苦,使我不至陷入昏厥,可越是这样,仅存的痛觉就越尖锐,最开始血管肿胀的钝痛逐渐传化为无数利刃由内而外的戳刺,我咬掉了自己的一小块嘴唇,因为牙齿是我唯一能用力的部位,下唇传来的明快痛感甚至让我轻松了一两秒钟,我毫不怀疑自己就要死了,也许我已经死了,只剩下不成人形的灵魂在这里受苦。

我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迅速地愈合,最后变得似乎从未出现过,新生的肌肤突兀如一片片白斑,却实在透明洁净得可爱。这股力量正疯狂毁灭着我的内在,同时竟然也在修补这具身体,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它根本没在帮我。这力量不光治愈了我的伤口,它游走于我的每一寸肌肤之下,像是一群狂暴的毒蛇,死命扭着身子往深处钻动,在那深处是我的骨骼,我的灵魂,它们啃食着我的骨骼,随即化作我的骨骼,它们一点点撕开我的灵魂然后自己填补上。我清楚地知道这是怎样的危险,就算剧痛让我失去思考的能力,我依然竭力分出点精神与之对抗,可这无疑是徒劳,我甚至连捶打胸口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身体完全背叛了我,我可以觉察到它和这股力量是多么亲密无间,每条血管都化为饥渴的根须,它们像吸吮甘雨一样吸吮着,像饿极的婴儿吸吮奶水一样吸吮着。无从抗拒,这具肉体会变得比以前更好,可是这样软弱的我即将消失于无,不管披着这层皮的东西做出怎样的行为,都与我再没有关系了,就算它会代替我完成没能实现的一切,保护她,和她相爱,一起去很多地方,我也再无法看到了。泪水大颗滚落,我尽力吸着气,喉咙里发出破笛子一样的古怪喘息。它无法占有我,或者说,我不会让它活着,这躯壳将在我最后的抗争中毁灭。于是我冲向那铁甲的围墙,在我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所有的枷锁都崩断了。

他们注意到我了,他们朝我大喊,随后射出密密麻麻的羽箭,这些根本不能阻挡我,我太快了,他们根本来不及瞄得很准,只有那么几支在被我弹开之前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白印。几乎不沾地的双脚转瞬就将这点距离吞噬殆尽,那些人脸上恐惧的神情实在是妙不可言。情绪的变化同样使我战栗不已,短短几秒前的愤怒和决绝还留在我的记忆里,可我忽然忘记了那缘由,此刻我只是享受着这一切。身体竟然和我绝望中的自杀行为一拍即合,不再制造痛苦,反而开始处处迎合我的心意。脚掌稳稳发力,我便掠过他们的头顶,就像抬脚迈过一条水沟那么自然,我踩在那些盔甲上,也踩在那些脸上,舞步轻盈,避开东倒西歪的长枪尖端,穿越这布满荆棘的山岭,我是荆棘丛中自在觅食的鸟儿。

这与勇气无关。清晨的阳光里,我站在在芙蕾雅的镜子前,摆出各种表情,也尝试发出过很多声音,我不知道自己习惯于微笑还是绷着脸,头发向哪一边撩起来好些,我抚摸那张陌生的脸,抚摸湖面上的月亮。我的全部只是一个名字,那是个不合身的空壳,我需要不断填进去别的东西才能让它紧贴身体,这让我很难过,可一旦失去这个名字我就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只能选择成为他。如果是阿尔德隆,他也会这样冲进去吧?他深爱着芙蕾雅啊,而我唯有这一点不愿意认输,此刻我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