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最后望了望远处的天空,左右移动的视线里只有团团云朵——一只鸟都看不到,他把眼睛从架在瞭望台上的远望镜口移开,一上午他和同伴都在恪尽职守地用这家伙来警戒高空的情况,就算两个人轮流着来,眼睛也已经相当难受了。自己一定成了红眼兔子吧,他想到。

王都的安全是不容许有差池的,他能理解,他所监视着的天空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就算是境内最大的死亡之口早已被摧毁的今天,仍有怪物在深夜出没在荒野里,偶尔也有人目击到生着翅膀的巨大影子掠过天空,他要警惕的就是这种东西。地面上的安全根本无需顾虑,重重的高墙和关卡足以把任何可见的敌人拦在外面,阿苏那的国土可远不止这座主城,就算五年前割了亚希腊山那边的一大片地给撒兰,用这长长的机械镜所能望到的尽头也全都是阿苏那的土地和河流,伊恩知道自己的国家历史相当悠久,凭她的积蓄再来几场败仗也受得起吧?他不再想下去了,以他的立场这样想是很不合适的。新的王即位了,露茜说他做王子的时候总去买她的花,是个相当和善的人,也许这国家会在他手里重回往日的荣光也说不定,不过,就算是留守在这里、从没上过前线的伊恩也懂得一件事:光凭善良是没法打败敌人的,尤其是那些超出一般认识的“东西”。

正午钟声已经响过一阵了,想来这时那位王也差不多该回宫了,远望镜是对着城外安装的,转动的范围是个很有限的弧形,他们没法看到加冕典礼广场的情况,那边震天的人声也丝毫传不过来,瞭望台上微风习习,安静得让人好想睡一觉,可惜他们职责在身不能离开,接替他们的下一班人要一小时后才能到,无所事事的两人对上了眼,于是闲聊起来。

伊恩从搁在墙边的皮袋里摸出早上买来的面包圈,纸包还没拆,上面清晰地透着深色的油渍,这原本是他的早餐,可他今早多睡了一会儿。他还不算正式的军人,国家也不负责他的住宿,他只要早上及时赶来报道就可以了,他和露茜的家离这儿也就几条街,两个人没什么钱,再往城里面的房子可住不起。

“哪来这么多油啊?熟食吗?”同伴紧紧盯着纸包,咽了口口水,想来也是饿得不行。“给我来两口,明天我请你。”

“面包圈而已。。。是上面放了火腿吧。”伊恩拆开包,给同伴掰了小半块。

“今天还真是太平啊,连个苍蝇都没有”同伴大口嚼着面包,含糊地说道,“早知道这样你应该带块熟肉,咱俩整点小酒喝。”

伊恩无奈地笑笑,他何尝不愿意呢。“你和你身后的长官说说呗。”

“喂!不要捉弄人啊!”同伴吓得猛地一扭头,才反应过来被捉弄了,不满地嘟囔着。

“那你还希望真来点什么啊?那种半死不活的怪物么?听说那些东西吃起人来倒是相当活跃呢。没看出来呐,军队都处理不了的怪物你竟然有办法对付,快去报告领赏啊,到时候别忘了拿赏钱请我喝酒。”

“嗨,少酸人了,那玩意来了你还不是得跑?”

“万一人家旅途劳顿,停在我们这歇歇脚,主人不在可是招待不周啊。”

“你自己招待去,喏。”同伴指了指墙角的几张弩弓,努努嘴。

伊恩咬了口面包,刚想回敬过去,却看同伴脸色大变,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往下一扯,把他掼在地上的同时自己也猛一蹬脚,斜斜地飞身摔出去,下一秒钟,沉重的冲击到来,贴着塔楼外墙的伊恩感到背上好像被巨大的铁锤砸中,又像从高空结结实实摔在石头上,脊背上的骨头几乎全部要断掉似的,突如其来的痛苦让他连哼都哼不出来,只是张大了嘴无声地哀嚎,整张脸孔都扭曲着。同伴则被震得几乎离地,打着滚撞在另一边的墙上,整座塔楼几乎要垮塌一样地晃了两晃,灰尘从所有的缝隙中喷出,砖石碎屑簌簌而下。

身后的平台外墙上,又一块松动的砖掉下来,砸在伊恩护住头的左手手背上,他的脸又扭曲了一下,可是他不敢发出任何动静。狂乱的呼啸声已经远去,周围安静下来,可他不能确定那东西是否离开了,看着眼前满地的砖头,想着也许身后的墙已经消失了,而那东西正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自己,一想到这里,他止不住地哆嗦起来,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了。一秒,两秒,他看到同伴的脸在楼梯的通道口伸出来,小心地看看四周,随后一瘸一拐地过来把自己扶起来。

“快报告!要来不及了。”伊恩起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种东西若是到了城里后果不堪设想,大家此刻都身处危险之中,包括王,包括他的露茜,如果等到惨剧发生,追究起来自己也难逃其咎。

同伴苦笑着让他看看身后,他回过头去,惊恐地发现平台的外墙几乎被整个毁掉了,撞击时全部的砖石都飞向塔楼里面,若不是他摔倒时靠着墙,恐怕早被横飞的墙砖砸得体无完肤,搞不好命都没了,和那比起来,之前的剧痛还算是幸运。可真正让他绝望的是安装在外墙上的巨大号角已没了踪影。没有任何办法把消息传出去了,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还来得及通知多少人呢?他要只顾着自己,先去找露茜两个人逃跑么?那样做是没错的,可是这无疑是失职,如果很多人因为他丢了性命,自己的良心实在无法接受,要怎么办呢?

“没法子了。”同伴摇摇头,“各人顾各人吧,听我说,你把家里人带走,出城躲一躲,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就等风声过去再露面。。。”

“快下去。”伊恩匆匆打断了他的话,“看看号角在不在下面,那么大的铜家伙不可能就摔坏了,我一个人抬不动,现在去还来得及,快!”他咬咬牙,“实在坏了吹不响,就按你说的办。”同伴看着这个年轻人说完就喝醉一样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下走,愣了愣,也跟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那一大团诡异而凶暴的黑影究竟是什么,可那绝对不是怪物那么简单,如果那家伙是撒兰人恐怖工艺制造的刺客,恐怕横死的厄运将降临在那位年轻的王身上,和五年前一样,可这次阿苏那不会再有新的王了,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关乎这个国家的命运,他也尽力挪动着肿痛的脚踝。

******

我跟在老人的后面,穿行在这栋充满迷幻色彩的建筑里,我身处的走廊相当的宽,左侧一整圈的高墙上都嵌满了书,密密麻麻竟看不到一点原来的墙面,不同颜色的封皮在天顶透进来的阳光下显出斑驳的古意,可那其中并没有什么亮色,于是给我种沉闷的感觉,就像老人的房间,庄严而压抑。我们经过一些静静翻阅的人,他们的袍子上大都带有某种神奇的的兜帽,用夹层里的绳子在头上固定好,既不会挡住光线,又让人看不清面孔,那种轻袍大概象征着这里的另一种身份,区别于月影的黑底银纹样式,也许是学者之类,从藏书的可怕数量和老人所提及的内容看来,这里无疑是阿苏那的宝库,大门为一切可以有效利用这资源的人敞开,而不仅仅是月影的精英们。可是我又算什么呢?竟优哉游哉地注视着这一切。

没人注意我们,我竟觉得有些无聊,看来不会有什么紧张的冒险情节了,这些看书的家伙就算感觉到有人从身边经过,还明显停了那么一下在观察,也没有谁肯把视线从面前大张的书页上移开看我一眼,我想那上面一定是记载了些十分诱惑人的知识。为了跟上老人的速度,我来不及细细看和我眼光同高的这一排眼花缭乱的书名,都是些人名和他们的研究,可惜我现在对文字的理解只恢复了二三成,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于是乘着来时的那个平台,我又下到底层的大厅去了。

餐厅的穹顶挑得极高,四角都有立柱支持,上面流畅的花纹自然地连入头顶的巨幅装饰画中,天棚并不是平面,而是从四角往高挺去,最高处用粗大金属环扣垂下的吊灯上的蜡烛熄着,往上面只看到黑黢黢的隐约有些图案,至于内容却无法辨认了,想来这盏华丽的吊灯点亮之时,这厅堂定是恢弘无比的,只是现下空荡荡的没几个人,高处窗子透进的光线也足以照明,点起这灯来只有浪费罢了。

酥透的肉排在我的齿间发出层叠的脆响,“挺好,挺好。”我含糊着应道。他自作主张给我点了份一样的,问我味道如何,这样的举动让他更像个爱管闲事的老爷子,虽然到了口中竟比我想的要好得多。上一次进食还是昨天,几块鸡肉和一点面包,它们的遗体早已经不在我这儿存放了,厚厚涂满黑而咸鲜的酱汁的炸肉饼现下是值得我感激的美餐。他坐在桌对面,一下一下咀嚼着,颧骨显出用力的样子,看来牙口还真是不错,花白的大胡子间沾满了点点金黄的脆屑,老人竖起指头,歪歪头,隔着胡须一弹,那些小东西就蹦蹦跳跳地下来桌上。

“你是直接到这来的?没别的谁找过你么,嗯?”老人从盘子里抬起一只眼皮冲我翻翻,似乎是看看我听懂了没有,显然在他眼里我脑子还是不很灵光。

“没,我昨晚才到,谁能这会儿就找来。”

“那个谁不是你朋友嘛?谁来着,我想想啊。”他动了动腮帮子,停了那么一秒钟“叫何塞好像。”他说。“你不在一直是他代替你,这个人我不熟,他不是跟你挺好么,怎么没去看看你?”

“朋友?”我皱起眉头,现在对我来说最怕的就是所谓的“朋友”,脑子里一团乱麻的现在,我真是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些人,至于他们承不承认我恐怕更难说,我宁可和我熟的人少一点。“也许他还没听到消息也说不定。”我违心地说。

“笑话,不用你坐稳当他就知道了。”老人摇摇头,又叉起一小块肉排。“确实这是国王的军队,团长是个虚职,不过再怎样也是个头头,里面这点事可还瞒不过他。”

“这家伙怕是不想看到你啊。”

“哦,也许吧。”

我大概可以想象,也可以理解,体会过权力的美好的人一定不会轻易放手,就算只是作为谁的代替而坐上那个高位,也会希望能永远留下吧?阿尔德隆大可以理直气壮地让他交还自己的地位,甚至可以慷慨地再赏赐现任一点时间作为替他保管东西的奖赏,可我只是我,仅仅拥有那不凡的名字,对权力没什么兴趣,只是被芙蕾雅爱着就心满意足的自己,不值得,也没有必要让谁不情愿地把珍视的东西还来。

然而我的真心却不是这样,我对那个人的留恋感到厌恶,甚至有些恼怒。这种感情是不对的,是不合乎道理的,而且无疑来自我的私欲,就算我告诉自己那只是为了帮芙蕾雅,绝不是为了自己,可我知道自己帮助她的目的:让她感激我。我不会将这份心意解释为爱情,我只是需要安全感,虽然想法低劣,但我绝不是无耻之人。

真的不是爱么?思绪飘忽,我又想起在酒馆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吻,那一瞬间自己真是疯了,忘记了性命,忘记了软弱,只是想着不要什么都没发生就结束啊,那个时候的我究竟哪里来的勇气呢?

我祈祷着今天可不要出什么事,她的身体不好,要照顾好自己,万一有什么情况最好能第一个逃掉。正这样想着,似乎在遥远的地方响起了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