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航下乡第三天的晚上，一男两女在镇上的一间卡拉OK碰头。小舅家两口子这两天几乎是把女儿交给郑航来管，看样子是打定主意靠他了。他说要带郑茜茜出去散散心，两人也没说什么，于是阴差阳错有了这个机会。
郑航认为吕苗长得没小舅或者郑茜茜描述中的好看。
倒不是说五官不精致或者身材不好，而是从神态和举止透露出来的，毫不掩饰的对旁人的厌恶和敬而远之，说起话来更是咄咄逼人：“海外结婚的相关条件我查过了，依你的条件，你是有机会，但是想把茜带过去也太痴心妄想了。”
郑航也不说话，只是笑笑。
郑茜茜见到吕苗的时候眼泪就挂上脸了，这时候坐在吕苗旁边，也不说话。两个人手拉着手，靠在一起，几乎挤成一个人，光看举动和常见的闺蜜好姐妹其实没什么区别。
就性别角色而言，女性的性向相比男性有着更多的流动性，郑航看着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默默想着。他在高中见过女生互相摸胸、嘴对嘴吃同一根pocky、互相以老婆相称等等，都是些在男生群体里根本没法想象的事情。
“说吧，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吕苗又问了一遍，用纸巾温柔地沾掉郑茜茜眼角的湿痕，根本不看郑航。
你是几岁的时候确认自己性取向的？郑航反问，通过什么事件？
吕苗手一抖，转过头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郑航摁开包房里的音乐，在随机播放的情歌掩盖下叙述起自己的经历：在异国他乡的学业，与他人的意外冲突，“不打不相识”的前辈，共同爱好与消费观，对人生的共同目标……一直说到两人共同组建家庭的计划。
吕苗出离困惑，继而出离愤怒，大声打断他的话。你连结婚以后领养的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那你还跟茜说什么带她出国结婚？你疯了吗？
一旁的郑茜茜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正常，上身整个趴在比她高将近两个头的吕苗身上，脸抵着对方的肩膀，满口咦咦呀呀，多半是酒喝多了。
郑航把音量调大了点，抬头看着吕苗的脸，无赖地笑道：“你跟我妹在一起这么久，脑袋里面有没有思考过哪怕一分钟，将来要怎么办？”
吕苗不说话了。郑航看着她摆出定格画一样可笑的静滞姿势，脸色却越变越差。
有，她低下头说。嗯，那你多说两句。郑航惬意地翘起二郎腿，把手臂枕在脑后。你看，要是你连这种问题都没想好，我更没有立场帮你和我妹在一起了。
吕苗呆了一会，抬起头气势汹汹地看着郑航，凿钉子一样吐出三个字：我养她！
得了吧，工作都没了。郑航摆摆手接着说，按这两年的经济状态……你们两个一起去打工还现实点。问题她还没成年，你去哪里给她找工作？
我就算没工作也至少有点积蓄，大学生离了爸妈的生活费还能干什么？吕苗反唇相讥。
还没问你在哪里读大学的呢。郑航说着又笑，笑得一次比一次开心。说说看？
你大学时候该有女朋友了吧，为什么没在一起？因为你根本不会思考将来，不会规划人生，对吧？
本来就是性少数人群还毫无自觉，你是觉得社会上大家都是好人，都不会歧视你，都给你面子？
飞来的酒瓶子撞在沙发坐垫上弹起来。郑航心里突的一跳，侥幸自己躲得快。“你干什么？”他佯怒道。
吕苗看没砸到他，暴脾气一瞬间就泄了。
我，我不是有意……她嗫嚅着埋下头。抱歉。
我猜你经常克制不住脾气，冲动打人。郑航说，你打过我妹么。
没有！吕苗像被针扎了一样抬起头来，然后又慢慢低了下去，过了半晌又说，其实……差点动手过。
这个我不管了。郑航又摆了摆手，心下想着，自己说话的语气神态和老爹越来越像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要告诉你的是，不用担心她爸妈和我爸妈的态度。你只要能把以后和她在一起的生活规划好，能说服我就行。
吕苗看了郑航一眼，说，你还挺关心亲人的。
那当然了。你呢？
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有个弟弟，听话懂事，跟我爸妈过三口之家小日子呢。没我什么事儿。她说完就紧紧抿着嘴，摆明了不想多讲半句话。
那你出事了有什么应急机制么？生病谁送你去医院？受伤呢？被人抢劫绑架呢？
郑航说着，心想这人精神年龄怎么看都像未成年。吕苗说，我有保险，生活规律，也有自保的能力，我都不担心，你替我担心什么。
你想想你在学校打的什么工，合同工五险一金得交吧，就拿那么点工资，开除还不是说开就开。我不是替你担心，你真以为自己在什么法治健全的太平地方？混日子混傻了么？郑航嘲笑道。
他大概看出来了，对方就是个吃硬不吃软或者说欺怂怕恶的性格，他得装得更横才能横过对方。
我再说一遍啊。我刚刚讲的计划只是为了稳住她爸妈，你们两个人以后打算怎么办，那是你们两个——确切地说是你这个成年人的事情。我不可能替你想办法，是你为你自己想办法，你能说服我，我就能挡住来自她家长的压力，搞懂没有？
吕苗点点头，良久，叹了口气。我倒是不觉得你今天想得出什么来……不过反正我不急，离开学还有将近三个月。郑航两手来回抛掷遥控器，懒洋洋地说。我觉得你担心工作的事情，比担心她的事情还更迫切一点，趁着她妈还没把你的事情搞得镇上谁都知道。你现在住哪？还是以前那地方？
已经搬了，房东不给租了。吕苗低声说。现在借住在以前同事家。
那你老家是哪的？吕苗说了一个地名，郑航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掏出手机来搜索——邻省的一个地级市，五六线城市，几乎没什么名气可言。他也不打算问太深入，对方明显不愿多讲和身份有关的事情。于是郑航最后说：“好了，今天大概谈到这吧。你和她平时怎么联系的？我回去说服她爸妈让她接着读书去，你们这段时间尽量少接触。”
“我送过她一个手机，卡是她自己办的，平时就短信联系。”吕苗顿了一下，“那个手机现在在我家里，我联系不了她。”
郑航想了想，说这样也挺好，相对安全一些，并表示他假期会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可以帮两个人牵线联系。
“最后一件事，我要留个保险——把你的身份证给我，我去做个复印件。”郑航站起身，对吕苗招了招手。
不行。吕苗皱起眉头，一口回绝。我自己拿去复印再给你还差不多。
也可以。郑航想了一下，不过我要先用手机照一张你的身份证。
吕苗从挎包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放在桌上。郑航拍了一张，收起手机，示意吕苗叫醒郑茜茜。
“叫不醒。”吕苗试了半天，肩膀一耸，然后问：“你要带她回乡下？”
“当然不回，现在怎么来得及。”
郑航按了暂停，房间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接着说，“镇上找个旅馆睡一觉明早再回去，跟她爸打个电话就得了。”
“我也去。信不过你。”吕苗马上说。
你要去是吧？你怕我对她干什么，我还怕你对我妹干什么呢。郑航一脸不耐烦。回家睡觉吧您。
我说要去就是要去，你闭嘴。
吕苗动作轻柔地放下郑茜茜，挎包往沙发上一扔，转头瞪着他，手掌骨捏得啪啪响。
郑航瞟了眼对方的蝙蝠衫短裤凉鞋，不自觉笑了一声。我跟你讲，女子防……
砰的一下。
郑航蹬蹬蹬后退几步，一屁股栽在沙发上。他上腹挨了一拳，几乎把肺里的气都打出来，嘴边的几个字都被打回去了。他突然想到对方为什么穿蝙蝠衫，心里又是突的一下。
再废话？再废话打得你嘴都张不开。吕苗说着，又挎上挎包，拉着郑茜茜的手扶她起来，瞥了郑航一眼就出去了。郑航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肚子，好半天才勉强站起来。
没有三人间，从来没有。旅馆前台小妹冷漠地回答。要三人间去大酒店住啊。
那一个标间得了，反正两张床。郑航摆摆手。前台小妹看看郑航身后的两个女人，冷漠的表情里掺上了点嫌恶。开一个单间加一个标间也可以，她说。
你有钱不？郑航转头问吕苗。有钱你开个标间。
吕苗抿抿嘴，没有，没带。
就一个标间。郑航对前台说，住得起大酒店谁来这啊，刷卡都刷不成。给我开个标间。
前台小妹花了点时间登记，对郑航伸出手。身份证。郑航拿出自己的证件递给对方。过了几秒钟，证件递了回来，还夹了把钥匙。那边上楼梯，三楼，门牌号304。小妹往旁边一指，说完便不再搭理他。
打开门进了房间，吕苗把郑茜茜安顿在床上，帮她脱了外套，盖上被子，自己坐在床边，用手往脸上扇风。
洗洗睡吧，郑航说，谁先去？
你不会要洗澡吧，吕苗警惕地问。
我是无所谓，你出了一身汗也不用洗的？郑航反问。
路上他看吕苗扶着郑茜茜不方便走路，打算跟她换换，她一次都没搭理过他。
我什么都没带，不洗了，明天回去再说。吕苗看着郑茜茜，对郑航说。
你最好不要对我妹动手动脚。
郑航说着乜了她一眼，兀自走进浴室，花五分钟随便冲了个澡。
他穿戴好出来的时候，吕苗躺在床上，和郑茜茜紧靠在一起，一只手十指相扣，看起来像睡着了。
喂！郑航叫了一声，才发现对方戴着耳机。他走过去摘掉其中一只，吕苗马上睁开眼睛。干什么啊你？
你不会就这么睡了吧。郑航皱着眉。都不洗脸不刷牙的？起码得卸妆吧。
吕苗鼻子里哼了一声，摘下耳机收回包里，提着挎包去卫生间。郑航手一摊，看着吕苗睡乱的被子，伸手把郑茜茜抱到另一张床上，自己在她身边躺下，拿出手机打算看看新闻。
没几分钟吕苗出来了，未见人影先闻一声吼，你干什么？！
郑航正全身放松躺在床上，听见这声音就是一抖。
他旁边的郑茜茜翻了个身，嘴里不清不楚地念着些什么，又睡过去了。
不干什么，该睡觉了啊。郑航说。
那那那那你跟她睡一张床？！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吕苗伸手指着郑航的脸，声音压小了点，但依旧气势汹汹。
睡一张床怎么了？郑航愣了一下，就是小时候，她也没少跟我睡一张床。
这他妈的是小时候吗？
吕苗看起来很想再给他一拳。
那她不跟我睡一张床，难道跟你？莫名其妙。郑航心想。
他甚至懒得直视对方说话：“她可是我妹妹！我才信不过你，让她跟你睡，你晚上不会动手动脚？”
我更信不过你！吕苗说着就甩过来一个大耳光。
郑航一缩头，没打着。郑茜茜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说：“好热……热死了……”
他伸手摸了下郑茜茜的额头，转头对上吕苗能杀人的眼神。运气好，没发烧，郑航松了口气。以后不能让她碰酒了，喝啤都这样，再喝还得了。
吕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摸郑茜茜的额头，脸上神色捉摸不定。
区分不出来是吧？毕竟你刚刚运动过，体温上升。郑航说。
没发烧就行。
吕苗居高临下地说，你去那张床睡去，我保证不动茜。
不行，郑航摇头。
你是不是没点教训？吕苗一下压在郑航身上，膝盖顶着他的下腹，铁钳一样的右手卡着他的脖子。郑航一瞬间就感到呼吸困难，猛烈挣扎起来。
松手！叫你松手啊！他艰难吐气，握紧右手，一拳打在对方脸颊上。
你这个拳头，最多高中生混混水平。吕苗头一歪，蔑视地笑笑，终于松了手，从他身上爬起来。郑航坐起身大口喘气。
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脱了那件蝙蝠衫，身上只穿着类似运动背心的无袖内衣，肩臂肌肉线条分明。
快滚过去。吕苗叉着腰站在床边，下巴往另一张床的方向努了努。
我思考了一下，你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你，那我们两个睡一张床还差不多。郑航喘着气说，这样比较合适，我们互相监视，我妹单独睡一张床。
“打死你。”吕苗又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次他没躲成。
他耳朵里正嗡嗡地响着，又被人拖下来扔到地上，像个大号的破烂轮胎一样。
我也思考了一下，我睡一张床，茜睡一张床，你就别睡了。
吕苗说着走到另一张床边，对他眯眼笑。
那个啊，要是让我发现你爬上床来，直接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不说第二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