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航放假回家了。

他那个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两次的老爹居然在家里,这可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老爹坐在沙发上抽烟,看郑航背上背着,肩上挎着,手里提着,只是挑了挑眉毛:“哟,大航回来了。”

郑航累得不行,手提箱一撂双肩包一甩,腿一弯在沙发上瘫成一滩:“你怎么在家?”

出大事了,老爹说,老家出大事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给你讲讲。郑航眯着眼睛点点头,打算歇会就去收拾东西。

快晚饭点了,郑航的妈不见踪影,他老爹一拍大腿,“呸了,我都忘了你妈在老家,人老了脑子也不行。走,出去吃。”

郑航老爹在广东呆了十多年,对广味菜情有独钟,而郑航人生这二十年吃的都是麻麻辣辣的老妈手制家乡菜,可想而知他对粤菜的态度——毋奈何开车的是他爹,出钱的是他爹,话事的老妈还不在,郑航心想表示不满也没什么用。直到两人在小牌楼雅间落座,杯盘碗盏排上桌了,郑航也只有动筷子吃。

他爹筷子夹起半个蟹钳,突然开口说,大航啊,听说过同性恋没。

郑航差点把嘴里嚼了一半的包子喷出去。

老头子知道什么了?不,没可能吧。他心里恐惧得想大叫,呼吸不自觉屏住了。

好容易咽下半个包子,郑航说,什么玩意,男的跟男的谈恋爱?

不是男的跟男的,老爹厌恶地一摆手,女的跟女的。郑航听到这句,桌子下的两条腿总算是不抖了,但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爹讲这个事儿。

怎么回事?

你记得郑茜茜不?老爹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老家那个,你小舅舅家的,小时候一天到晚缠着你要你带她玩那个。

这会儿郑航心里安稳多了。小茜啊,她怎么了?郑航说着伸出筷子,再夹起一个包放进碗里。

老爹专心对付着蟹钳,安静了几秒钟才说,跟女的谈恋爱呗,还能怎么。

你这讲得没头没尾的算个啥……郑航有点不快。

闭嘴,回去再说!你不嫌家丑我还嫌呢。老爹忙把啃完的碎渣吐在盘子里,开口训斥道,明天跟我回老家,这事你也有份。

郑航去年出国之前就拿了驾照,但拿了驾照之后就没碰过方向盘。他爹表示没人轮班懒得开长途,于是两人一大早跑去坐城际列车,到了镇上又打电话给老家亲戚。下午三点到的小镇,四点半了接站的人才来——正巧是郑航的小舅,镇上一包工头的副手,今天下午还是请了假专程来接父子俩这对稀客。

小舅开着一辆五菱宏光来接郑航父子俩,郑航一看那车的独特车身就想起“核载六人,超载四十四人”的新闻来,忍着笑坐上车。小车载着三个人,一路喀啷啷响着去往乡下。路上小舅先和老爹聊,聊完了又转头问郑航在大学的学习生活经历。郑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到了老家天都快黑了,小舅和父子俩商量,让他们在自己家吃饭,晚上再去郑航他妈娘家住。跨过门槛,迈进穷乡下的土坯两层房,踩在不平整的地面上,郑航嫌恶地撇了撇嘴。他懒得坐那破茅草垫子,跟小舅打个招呼,在土房子里转了一圈。大部分门都关着,没门的厨房里有几个乡下姑婶在做饭,郑航的老妈也在帮忙打下手,他刚打算爬上木楼梯去看看,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小航,你来,”大舅站在门边,叼着香烟向他招手,“给你说点事。”

大舅背后的矮个人影看起来像小舅,嘴边也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红光。郑航跟着他们出去,往土房子后面走,爬上一个小山头。大舅和小舅悄声交流了几句,然后小舅用力甩了甩手,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熄,走到郑航面前。

小航,你知道这几天请你们下乡来是干什么不?

不,不知道,郑航说,舅,你给我讲讲吧。小舅听了长出一口气,好像把肺里的气全吐出来那么长。

然后他说,我给你从头讲讲,有点长,你有问题尽管问。

郑茜茜今年高二,在镇上的高中读书。小姑娘素来乖巧听话,好学上进,不早恋,不贪玩。高二下学期,她们班上来了个女英语老师。女老师姓吕,年轻漂亮,还没二十五岁,一头偶像派短发,身材匀称,爱笑,笑起来像月亮。

开学第一节课,她选了口语最好的郑茜茜做课代表,小姑娘一直爱好英文歌英文电影电视剧,口语在全校都是靠前的——巧的是这位老师也喜欢西洋文艺,上课完成了教学任务她就给孩子们放电影看,只有郑茜茜一个人认认真真看完,然后还和她聊聊天。

两个人从师生变成无话不谈的好友没花太多时间,至于她们什么时候从朋友变成某种超越朋友的关系,周围的人都不清楚。

两人的关系暴露也很简单——郑茜茜上课期间住她妈在镇卫生院的员工宿舍,周末回家休息,有个周五她突然对妈妈说,自己想去老师家补课,晚上就住在同学家。晚上她妈给她的同学一打电话,发现她根本没去过同学家,再给老师一打电话,接起来的人是郑茜茜。

郑航想着,要是自己在男朋友家里遇到这事,还能打哈哈掩护过去,不过反正自己不会在生活圈子里下手。奈何小姑娘生活经验太单薄,被自己老妈一质问,怎么跟吕老师抱抱亲亲,怎么爬上吕老师的床,竹筒倒豆子全招了。

令人唏嘘。

第二天一大早,郑茜茜她妈推了工作,直接跑到学校给她请了长假,再然后亲自到吕老师家门口等着找两人算账。郑航听到这就问,我舅妈怎么知道那女老师家在哪的?

好像是这样,她跟办公室的老师说,要送点老家特产给吕老师,办公室的人就把详细地址写给她了。小舅看着脚下说道。

您继续,我听着呢。郑航不再插话。

那个吕老师不是我们镇上的,可能都不是这个省里的……天知道个狐狸精哪里来的,小舅显得有些神经质地叨叨,脚尖磕着地面。你舅母才跟她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就在楼道里面打起架来,小茜看到都吓坏了,邻居两三个人去劝都劝不住。

那天开始小茜就没去学校了,也不敢让她住在镇上,带回乡下老家看着;后来我们找校长让评评理,校领导又怕担责,回头就把那个吕老师开了。

你舅母也是典型婆娘家,烦,这两年还在愁买房钱,她又闹得自己工作都保不住,差点被卫生院开掉。小舅抓了抓头,发起牢骚来。去年鼓励小茜去读高中是她,现在把小茜成天关在家里又是她,我是晓不得她打算怎么养娃娃了,打工不会,嫁人不给,难道在家抚一辈子?

郑航听得十分尴尬。他反正早就开始攒钱了,大学毕业马上在国外找工作,拿到签证就跟家里摊牌出柜。这种困于生计的担心,对衣食无忧的他来说是很远的事情。

他刚打算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小舅又侃起来。这回小茜闹脾气咯,十六七的娃娃,囡声囡气长那么大,倔起来也是要顶牛的,一个星期都不吃饭了,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面,我半夜留点水在她门口,她起码还带进去喝。她妈也倔得很,不管不劝,直接不理,个么是要倔到天塌下来?

我们先回去吃饭吧。大舅适时插进话头,三个人往回走。大舅又对郑航说,等到明天,你去劝劝你表妹。以前她跟你特别亲,你这个大哥的话,她应该是听得进的。

郑航只得点点头。

这顿乡下饭吃得索然无味。

夜里的卧房闷热,蚊子多得不行,郑航不堪其扰,干脆跑到屋外坐着乘凉。习惯性翻出手机,给还留在国外的男朋友道个早安,没过三分钟就听到回复的提示音,打开一看是男友发来的晚安表情。

“怎么,今天没去实验室?”郑航问。

“对。今天不想去,请假休息。”伴随这句话发过来的还有个炸鸡块君表情。

郑航看着手机屏幕露出笑容,开始编辑回复:“原来大学霸也偷懒啊。”

“就偷懒。说吧,你这个点不睡肯定是有心事。”

郑航摇了摇头,一脸无奈加宠溺的傻笑。“老家有点事情,我有个表妹和英语老师(女)谈恋爱,被家长发现了。”

男朋友先发过来一只目瞪口呆的猫,过了一分钟才发来文字:“你不要告诉我你的心事是怎么把她掰直……”

郑航不笑了:“实际上,既是又不是。因为她小时候跟我特别亲,她爹让我去劝她……噢,我忘了说了,她这几天在绝食反抗。反正我觉得,应付下就得了,她爹也没说具体是让她停止绝食还是矫正她性取向。”

“航,别太随便。”男朋友突然严肃起来,“人心不是实验田,不是你说‘应付下’就行了的,最好别趟这滩浑水,后果无法预料。”

“不至于吧。”郑航踌躇起来,积累的少许睡意更是消散得无踪无影。

“至于。假如你真想帮她,去找她那个英语老师,让她们两个人当面谈谈,把人生价值观性取向都谈清楚。没办法做到这点的话,还是不要掺和了。我知道你人好……但这件事,别去掺和,就算是为了我,好吗?”

郑航更加踌躇了。他收起手机,起身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踱了两圈。月色如水,而他在这水色里逡巡,尽力回忆过往。他的童年时光——包括初中在内——都是在这古旧的房屋里度过的,直到高中才离开乡镇去往邻市,高中毕业再去往国外的大学。

在城市的三年,在国外的一年,他对自己曾经的中国最寻常最基层的农村孩童生活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他根本不记得当年有个叫郑茜茜的、喜欢缠着他的表妹,不记得这些留在乡村的旧亲戚。最吊诡的是,他的小舅舅对这整件事最大的不满,竟然是舅母可能会丢掉工作从而影响他们换新房的计划。

他想了很多八卦,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厌恶这种乡村生态的同时对乡村女同性恋这稀奇玩意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好奇心。他感到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津岛修治笔下那些絮絮叨叨的、窥私癖严重的配角,那些“世人”。

他掏出手机给男朋友发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就回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