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相似的人生

鞠晓彤和李可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初中三年级的时候。

那时她们都是海蓝中学初中部的学生,一个在快班,一个在普通班。鞠晓彤成绩优异,是班里的班长兼团支部书记,而李可不怎么热衷学习,对相机情有独钟,整天捧着个相机在校园里到处给人拍照。

作为一名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鞠晓彤听说过李可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个怪人,但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将会在自己人生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

两人第一次正式会面,是在一个周三下午的放学后。

地点是校门口出去往左拐,再走两三步路的咖啡厅,门外栽了颗梧桐树,每到秋季就黄叶飞舞。

偶尔会有喜欢读书的孩子过来捡起一两片完整的树叶回去当做书签,鞠晓彤曾经也来过,但没有捡,因为比起收藏这金黄的落叶,她更喜欢看着它们从树枝上飘落的样子。

生于大地,归于大地。

自然而从容。

“我是来跟你谈判的,鞠大班长,”对面的小个子女生一拍桌子,俯身把脸凑过来,“你必须叫你妈妈和我爸分手!”

“怎么叫?”

“这是你的事,你是她女儿,总有什么办法的吧?”

“呵,”曾经的鞠晓彤也如现在这般漫不经心,眼皮一抬,表情无动于衷,“既然如此就太好了,想必对付你爸爸,你这个作女儿的更有办法吧?”

“……你什么意思?”

“与其来拜托我,为什么不自己解决呢?按你说的逻辑,你可以搞定的,对吧?”

李可表情一皱,隐隐觉得这个看上去是好好学生的家伙和传闻中的形象不一样,便色厉内荏地又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是来拜托你的,我是来谈判的!”

“既然是谈判,那就拿出点儿诚意吧,”鞠晓彤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撑着下巴揉了揉眼睛,“我帮你,我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她前一晚没睡好,现在还有点儿困。

【好处?】

这么直白的说话方式让李可很不适应。

“你也不想平白无故让陌生人成为自己的家人吧?”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也一样,所以只要我们联手的话,肯定可以……”

“先等一下……”

鞠晓彤打断了她的话,“我为什么非得阻碍我爸爸不可?”

“——诶?”

“说到底,这是大人们的事吧?”她不急不慢地说,“且不说我们做子女的,不该去管父母的事,即便是作为旁观者,两人相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什么叫旁观者啊!他可是我爸!”

“那又如何?你爸喜欢谁不喜欢谁是他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是个父控?”

鞠晓彤说着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连带着看李可的眼神也暧昧起来了。

这肆无忌惮的话可把李可气得不轻,就差将手中的杯子砸到对面这个思想龌龊的女人脑袋上:

“你放屁!你……”

她被气得胸口起伏,咬牙切齿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说真的,当时的鞠晓彤还真怕李可冲动闹事。

——她最讨厌被卷入麻烦的事情当中了。

“冷静点,我就开个玩笑,”敷衍的安抚了一下,她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

鞠晓彤并非是对母亲的事不在意,只是生活久了,她也希望孤单的母亲能找个可以依托的伴侣。

如果是母亲喜欢的人,叫他一声爸爸又有何不可呢?

鞠晓彤不可能认另一个男人为父亲,但装装样子对她来说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

【只是……】

尽管表面上无所谓,她的眼神却有意无意的审视着对面的女生。

个子矮小、性格火爆、没有一点城府,是个开朗且单纯的人。

李可么。

她听说过这个女生在学校里的事迹,是个喜欢给人拍照的怪人,连老师都十分头疼。鞠晓彤想不到自己会有一天和这个女生面对面坐着,她们本该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却因为各自的父母,阴差阳错搅和到一块儿。

唉——

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所谓的第六感,鞠晓彤从见到这个女生的第一刻,就感觉她将会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后面发生的事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是我们的孽缘。”仿佛是感觉到秋瑜好奇的目光,鞠晓彤从回忆中醒来,淡笑着说。

的确是一段孽缘。

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当时的两人简直是傻得可爱。

“嗯……”秋瑜抿着唇,走了两步路还是忍不住问说,“可是,你们两个的姓不一样?”

她不是个喜欢主动打听别人家事的人,之所以开口一来是因为这个叫鞠晓彤的大姐姐给她的感觉很好,很亲近,二来是因为她也是重组家庭的孩子,因此稍微有点好奇。

——其他人的话,对这样的家庭是什么看法呢?

“我的妈妈和小可的爸爸是二婚,我们俩算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

鞠晓彤回答了秋瑜的疑问。

“一样呢……”

“什么?”

“其实,我妈妈也是……”

两个同样是重组家庭的孩子一下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关系,鞠晓彤没想到这个小男生也和自己一样,稍稍有点儿惊讶。

“难怪我一看你就觉得亲切。”她半开玩笑地说。

“那对方有孩子吗?”

“有个大我一岁的……哥哥。”

秋瑜撇嘴。

鞠晓彤由此对这个清秀的小男生产生了更浓郁的兴趣:“哦?他是什么样的人?”

同样是重组家庭,同样有一个比自己大的兄姐,除了性别不同,这不就和她跟李可的境遇很像吗?

鞠晓彤很相信命运,今天的遭遇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算是个……平平无奇的老好人?”

如何定义薛世衍,这一点即便是与他生活了将近一年时间的秋瑜也无法准确回答。

她最初认为薛世衍是个虚伪的家伙,明明不喜欢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

后来觉得这个人也挺好,至少没有什么坏心思;

再后来随着两人的相处,薛世衍总是对她百般忍让,她一方面觉得这个人没骨气,可另一方面又很受用,喜欢作弄他,看他窘迫又害羞的模样;

直到被李秋妤算计,猛然回想起过去的往事,痛苦绝望中看见飞奔而来的薛世衍——

那一刻,秋瑜冰封的心彻底被打开,怀念又依恋的安详在对方怀中。

薛世衍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毫无疑问他是做作的,为了家庭的和谐,宁愿忍受“弟弟”的戏弄和威胁。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富有责任感的,哪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也愿意撑起稍显稚嫩的背脊挡在她面前,带着她往希望和光明处前行。

只是这份基于责任的作为,让秋瑜安心之余,倍感沉重。

她讨厌认识到薛世衍是以“哥哥”的身份帮助自己。

也讨厌自己软弱的内心,和对“哥哥”的信赖与依靠。

秋瑜想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能不再依靠“哥哥”或任何人的独立的人。

只有这样,她才能堂堂正正的面对薛世衍,面对自己的内心。

除此之外,都只是狡猾而已……

和她心目中凭借着“青梅竹马”身份与薛世衍站在一起的夏果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秋瑜不喜欢夏果。

同样,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八、“捉奸”

鞠晓彤和秋瑜走后,嘴上答应的李可立即从沙发上爬起来,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还拉上了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夏果。

“你这慌慌张张的要去干什么?小彤呢?”

“她和那‘小子’出去了,我们跟上!”

李可拉着夏果出了酒店,远远瞧见鞠晓彤和秋瑜并肩而行的身影,便鬼鬼祟祟的跟在后面。

“那个人就是小彤带回来的男生?”

“对啊,就是‘她’!”

【这个背影为什么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夏果疑惑地歪了歪头,见旁边的李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禁好笑地问道:“他招你惹你了?”

她刚回来不久还不知道之前发生的事,以为是那个男生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可。

但话又说回来,即便是那个男生让李可不爽,她们这么偷偷摸摸跟在后面又算什么呢?

难道还准备找个人少的地方搞个突然袭击吗?

——以夏果对李可的了解,这不是不可能。

但她算错了一点,真正得罪李可的不是秋瑜,而是鞠晓彤。李可以为夏果口中的“他”说的是鞠晓彤,便恨恨地点头说:

“对,她就是招惹我了!哼,死小彤,说的话从来没一句是真心的!我倒要看看她这次是不是又想骗我。”

夏果听出一丝不对味儿:“我怎么听着你这像是去‘捉奸’?”

“有什么不对吗?我可是她的姐姐呢,身为长辈,我要禁止任何不纯洁的交往!”

“你都扯到哪里去了啊……她们不是今天刚认识吗?”

“哪又怎样?果果你还是太年轻,没和她一起上过学,”李可苦大仇深的嘀咕,“小彤那家伙……明明长着一张性冷淡的脸,偏偏很多人就好这一口,不管有事没事就托人往寝室里送东西,要不是因为这个,我和她也不会搬到学校外去避难了。”

“太夸张了吧?再说了,那个男生看上去挺小的。”

“呵呵——”

扭过头,李可给了夏果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你经历过走在大街上突然跑来一个小学生向自己姐妹表白的事情吗?我就经历过,还不止一次。”

过去李可也向【腐烂姐妹会】的同伴们调侃过鞠晓彤在学校里有多受欢迎,简直男女通杀所向披靡,不过此刻同样的事在她嘴里显然换了另一种味道,更多的不是取笑而是不满。

她似乎愈发讨厌自己“妹妹”那超乎寻常的受欢迎体质了。

“我还是觉得你想多了,”跟在后面见鞠晓彤只是偶尔侧头和那个男生说话,夏果说,“而且小彤也不会做这样的事吧,你忘了她那个男朋友了?”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她那个男朋友是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鞠晓彤是个性子偏冷的人,这不仅体现在她对周围事物的态度上,也体现在对待恋爱之类的情感上。

直白点说,就是“性冷淡”。

中学时期是少年少女荷尔蒙最旺盛的时候,即便只是个形式,也很多人愿意尝试和异性交往——哪怕是在老师和家长的监视下偷偷摸摸的。

但鞠晓彤不一样,她压根儿对这种事情没半点兴趣,无论什么人向她表白都直接拒绝,久而久之,就有人传说她是性冷淡。

而作为当年学校中有名的怪人,李可都还谈过一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呢。

和鞠晓彤成为姐妹之后,李可很不爽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曾故意用这个传言来刺激她。但鞠晓彤根本无所谓,很直接的回答:

“没错,我就是性冷淡——你不觉得谈恋爱是件很蠢的事吗?又不是结婚。”

“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就是因为没关系,所以才很蠢,”李可还记得当年鞠晓彤那怪异的眼神,“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得不做的事。如果是作为结婚之前的预演,谈谈恋爱也没什么,但如果不是为了结婚,干嘛要去迁就另一个人?”

那时还是中学生的李可被鞠晓彤的言论震惊到了,以至于好一段时间都觉得她是不是披着人皮的外星人。

【鞠晓彤对谈恋爱没有兴趣】——如果说这一点放在中学时期,想必很多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大学,她依旧对身边的异性没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感。

这倒不是说鞠晓彤讨厌男人,事实上她有许多男性朋友,但全部是以“朋友”而非“异性”的态度相处,界限划得十分清楚。

于是到了大二,鞠晓彤的妈妈开始担心了。她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表面上装得很镇定,对谣言一笑置之,但私底下不止一次问鞠晓彤在学校里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男生,将来有什么打算。

甚至还在李可这边打听过消息。

鞠妈妈不是非要女儿在大学时候就处对象,不过流言伤人,即便是再相信自己女儿,时间久了,她仍忍不住心里打鼓。

【或许……】

见妈妈越做越过火,为了避免麻烦,鞠晓彤只好让一个男性朋友假装自己男朋友,这才终于打消了妈妈的顾虑——当然,为了让演出更完美,李可也出力了不少。

鞠晓彤的假男朋友是【腐烂姐妹会】几人都知道的事情,此刻李可说出来,就是想说她本来就没有男朋友,自然不会有顾虑。

然而李可却忽略了一点。

“所以啊,”夏果耸耸肩,“小彤这样的人……你要说她突然喜欢上了什么人,我才不信。”

正所谓关心则乱,李可只想着鞠晓彤瞒着自己和一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孩暧昧,却下意识忘记了对方根本没有这样的兴趣。

“……对啊。”

她眨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松了口气。

“那家伙根本是个性冷淡嘛!”

“所以咱们回去?”夏果提议。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海滩,周围来来往往都是穿着泳装的人,就她们是便服,显得格格不入。

李可不爽地撇嘴:

“总觉得自己像傻瓜一样……先说好,我可不是担心什么,只是死小彤对什么事都随随便便,一点儿女孩子该有的警觉都没有。我是她姐姐,得对她负责任才行!”

“行啦行啦,你就别对我解释了——我的可儿姐!”

“啧,果果你笑得好奸诈!”

夏果不置可否地笑笑,拽上李可的胳膊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身后响起一个令人耳熟的声音:

“秋瑜!”

她蓦然回首,望向海滩边熙攘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