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安之夜

曾是游乐园的地方拔地而起一座大型商场,霓虹闪烁,与薛世衍在游乐场经历的种种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城市在快速发展,基础设施日新月异,在这庞大的钢铁丛林里,谁又能不迷失方向呢?

站在商场门口,看着络绎不绝走进去的家长孩子,秋瑜叹了口气。

她想到了小时候和父母出去玩的场景。

想到了狠心离去的父亲。

又想到了去年母亲穿上洁白的婚纱,在花儿的簇拥下,满脸笑容的与薛叔叔牵手的样子。那样子的母亲好美啊,像极了沐浴在圣光中的天使,一改往日的忧愁。

城市在不断变化,人也在不断变化,唯一不变的,仿佛只有自己。

她站在过去腐朽的阴影中,看着外面的光亮世界,羡慕又恐惧。

“秋瑜同学,我就先回去了……”那个曾向她告白的女生回到车上,弱气的脸上似乎带着某种明悟,“祝你们,玩的开心。”

“小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上去玩么?”

小刚好奇地问。他知道沈萌春与秋瑜是朋友,既然是大姐头的朋友,自然也是他的朋友,本着人多热闹的小孩子心性,他有点儿舍不得沈萌春走。

但沈萌春只是弱弱地看了眼秋瑜,还不等对方说话,就缓缓摇头:

“我还有事……嗯,下次吧。”

说完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为了举办平安夜活动,商场的老板开放了最上面的两层。电梯叮咚一声开了,秋瑜带着两个孩子一走出来,就看到许许多多熟悉的游乐设施,以及已经开始快乐玩耍的孩子们。

商城里布置的很有节日气氛,到处悬挂着彩带,还有装点着星光的圣诞树。得益于身边的两个孩子,秋瑜也从打扮成布偶的服务员那里得到了一张临时通行卡,只要使用这张卡,就可以在今晚免费游玩所有项目——也包括免费的食物和饮料。

说实话,秋瑜不是很理解这个商城的老板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举办这种明显亏本的活动。她只是隐约听薛世衍说过,来这个地方是他那个死党提议的,据说这里的老板之所以举办这样的活动,是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真假。

“大姐头,这里的蛋糕真的可以免费吃吗?!”

“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

“欧耶!”

小刚欢呼一声,刚要从一旁桌子上堆积成小山的糖果堆上拿下一块,就被秋瑜无情地压下了手:“但是,你们不许吃。”

“为什么呀!”

小刚哭丧着脸,就像是刚到手的玩具还没焐热呢,就被抢走了,别提多失落。然而他旁边的李炳冷哼一声,潇洒地撩了撩垂在肩上的假发,犀利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笨蛋:

“你想一直待在医院里的话,就敞开吃。”

“咕——”

小刚这才反应过来,虽说他们溜出了医院,但并不代表真的病好了。想起平日里医生的叮嘱,再想到护士小姐微笑着将针管凑上来的画面,小刚的屁股顿时一痛。

——比起美味的甜食,他更怕笑容甜美的护士小姐。尤其是她们拿着针筒的时候。

但是怕归怕,对于李炳刚才那不屑的神态,小刚可是很不爽呢。他嘟着嘴生了会儿闷气,突然眼珠子一转,对李炳取笑说:

“你刚才撩头发的样子就和真的女生一样呢!不如以后就叫你小炳子怎么样?嘿嘿~”

“你!”

李炳气得脸蛋通红,忿忿地解释说:“我只是,我只是被这头发弄的脖子痒而已!你是短发,根本不懂!”

“嗯嗯!”小刚敷衍地点头,脸上仍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该说不愧是同一间病房的朋友吗?尽管李炳相比起同龄人而言,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与理智,但小刚却总能轻而易举挑起对方敏感的神经,使其炸毛。

李炳一时间脸色又白又红,恨不得冲上去把小刚那矫揉造作的嘲讽脸给撕下来。

他深吸几口气,在心里念叨着“冷静冷静,不要和笨蛋一般见识”。然而下一刻,正当他平息了心情转身要对秋瑜说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下身一凉。

小刚把他的裙子给掀了起来。

李炳脑子里的一根弦,顿时崩了。

“你……死定了!”

“哈哈哈,来追我啊!”小刚见势不妙,大笑着转身就跑。

李炳脸色铁青:

“你给我站住!今天不在这里把你扒光,我就不叫李炳!!!”

两个孩子风一样蹿了出去,秋瑜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随后跟上。

她可不能把人搞丢了。

十几分钟后,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停了下来。小刚满脸潮红,李炳也一脸热汗,两人的胸口像鼓风机似的剧烈起伏,连假发的发丝都黏在了脸蛋上。

“你,你再跑啊!”

“呵呵,我就,就是等等你,而已。”

眼看着女孩子打扮的两人像公牛似的瞪着彼此,秋瑜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眼时间,然后到处张望。

差不多,到时间了。

商城里的灯光忽然熄灭,只剩周围一颗颗圣诞树散发着莹莹的星光。陡然,位于商城中央的巨大水晶吊灯亮了起来,宛如一层层螺旋向下的金字塔,照射出的光亮虽然比不上之前,但搭配周围的彩带和圣诞树,颇有节日的气氛。

正在众人想着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事时,从商场顶端又打下来三束聚光灯,落在了一处装饰过得平台上。

在那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上去了一位西装革履的人。

他微微一笑,对着话筒说:

“各位家长,各位小朋友,很高兴你们能来参加这次的平安之夜活动……”这位年轻人显然经过专业的主持人训练,举止得体,嗓音有着一股特别的磁性。然而正当他惯例要来一段开场白时,他身后突然又蹦出来一个穿着华丽洋装的少女,不由分说就跳起来抢走了他的话筒。

秋瑜敏锐地看到那个平台后面还站着一位女性,此刻正捂着脸,似乎对少女的所作所为措手不及。

“二小姐,你……”

“嗯哼!”洋装少女端着话筒上前一步。不知怎的,秋瑜从她那张过于兴奋的脸上读出一丝刚从监狱里解放出来的味道。

“废话就不说了,刚才大家都玩得很开心吧?我也很开心!”少女说着说着,表情苦大仇深起来,“一学期了啊……整整一个学期,我终于从那个地狱爬出来了呜呜呜……”

面对突然情绪失控的少女,一旁的年轻人尴尬小声提醒:“二小姐,大家都看着你呢!”

陷入痛苦记忆的少女一个机灵,想起自己已经逃出来了,不由再次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话筒大声说:“接下来将进行抽奖活动!特等奖是乐高全球限量版玩具一套!怎么样,很想要吧?哼哼哼~不过在这之前还有一个小活动,我们会随即抽取三个幸运号码,被抽到的小朋友只要可以完成我们设置的挑战,就可以得到一份神秘大礼哦!那么事不宜迟,立即开始抽奖吧!为了自由!”

少女雷厉风行的举动让身为主持人的年轻人很无奈,但对方毕竟是老板的女儿,他不得不哀叹自己策划了好几天的流程彻底报废,然后让工作人员把抽奖的箱子搬上来。

“不知道会不会抽到我呢?”

小刚对所谓的神秘大奖很感兴趣,眼中满满都是期待。

李炳对他这种迷之自信嗤之以鼻:“就你?”

“第一位幸运号码,38号!请38号小朋友到台上来!”

秋瑜的号码是41号。她之前还疑惑为什么临时通行证上有号码,现在却明白过来了。

小刚看了眼自己通行证上的号码,低头呢喃:“38号啊……”

李炳嘲讽:

“别这么容易气馁啊,还有两次机会呢。”

“我好像,就是38号……”

小刚亮出了自己通行证上的号码,上面的的确确是“38”这个数字。

李炳嘲讽的表情还挂着。

脸部却突然像是抽筋了,一阵阵疼。

“欸?”

二、幸运的号码

“欸~~我还以为有多难呢,就这?”

小刚模仿李炳刚才的语气,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贱兮兮的样子让李炳气得牙痒痒。

秋瑜也很惊讶,她没想到小刚居然真的被抽中了。对于所谓的神秘大奖,她并不感兴趣,毕竟这个平安夜活动看上去就是为小孩子准备的,而她又不是小孩子。

不过这次之所以带着小刚和李炳两人来这里,并不单纯只是找个地方玩一玩,在她的计划中,还有更重要的一环。

所以秋瑜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刚,心中略微忧虑,但又不愿意给对方泼冷水。

【果然很不靠谱……】

秋瑜在心中埋怨薛世衍的那个死党。

按照原本的计划,对方这时候早该出现了才对,然而刚才逛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他的踪影。

小刚询问似的看了眼秋瑜,得到同意后在周围人——尤其是李炳不甘的目光——的注视下,蹦蹦跳跳跑到了领奖的平台上,还冲人群中的李炳做鬼脸。然而他没有得意太久,当穿着洋装的少女亲自抽选了第二个幸运号码后,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李炳昂首挺胸向这边走来。

“喂!这是被抽中的人才可以上来的,你过来干嘛!”

“呵呵,就这?”

李炳话不多说,在小刚眼前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通行证号码。

小刚的脑袋随着上下飞舞的通行证来回摆动。

还未等他瞧仔细,李炳就悠然收回了通行证,并交给一旁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此时穿着洋装的美丽少女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拿起话筒说:

“两位小妹妹原本就认识么?真是巧啊,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所谓的缘分?嘻嘻,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这段友谊哦?”

“谁和这家伙有缘啊!”小刚夸张地做出呕吐的动作。

李炳也一脸不屑。遇到这个笨蛋,还成为了朋友,这根本就是孽缘。

“缘分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呢?”洋装少女神秘地说,“萍水相逢的人因同样的境遇而结识,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知道吗?在西方,平安夜是团聚的日子,就和咱们的春节一样。”

说到这里,她又看向聚集在商城里的家长和孩子们:

“每个人都需要他人的陪伴,尤其是孩子。所以我们集团才推出今晚这个活动,就是希望父母们能有个机会和孩子痛痛快快玩一场,多陪陪他们。无论是家长和孩子,还是兄弟姐妹,亦或是……朋友。我衷心祝愿你们能有个美好的夜晚,可以忘掉往日的烦恼与不开心,因为只有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台下响起一片掌声,洋装少女转身对身边的两个孩子微微一笑:

“接下来我想改变一下流程。既然两个小朋友恰巧认识,又十分恰巧地被抽中,不如这抽取第三位幸运号码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吧?或许,今晚真是一个奇妙之夜呢?”

当听到洋装少女这仿佛有弦外之音的话时,台下的秋瑜隐隐约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她再次打量了一下台上的洋装少女,越看越觉得眼熟。

小刚倒没有想太多,他一听让自己来抽第三位幸运号码,立刻来了劲儿。但在他动手之前,李炳快人一步跑到抽奖箱,用胳膊护住抽奖的口子。

小刚此刻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他气鼓鼓地怒视着霸占了抽奖箱的李炳,大声说:“你,你耍赖!哪有你这样的,那个小姐姐明明是让我们两个人抽!”

“呵呵,”李炳依旧是那不屑的冷笑,“只是再抽一个而已,需要两个人吗?而且,刚才要不是我手快,你已经先抽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对于两个孩子的对峙,台下的人颇觉有趣,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小刚说不过李炳,刚才他的确想都没想过两个人一起抽什么的。这种有面子的事,当然是自己独享才好啦!可惜,被李炳这小子抢先一步。

然而事到如今,小刚自然不会承认,反过来还要指责李炳卑鄙!用道义谴责他!

“我和你不同。”李炳慢悠悠地说。

“哼,你还想辩解什么?”

“你喜欢出风头,而我,就喜欢你现在这幅吃瘪的样子,嘿嘿。”

李炳一反过去正经的样子,露出愉悦的笑容。

这才更符合他小孩子的身份。

小刚自然是气到不行,可他又没办法。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和李炳扭打在一起吧?那岂不是更没有面子了吗?所以他只能憋着一肚子气,思考着以后怎么报复回来。

但不管怎样,至少在此刻,是李炳赢了。

他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将手伸入抽奖箱中。然而须臾之间,李炳的表情产生了些许变化,并抬头看向洋装少女。

洋装少女隐晦地朝他眨了下眼睛,转瞬间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拿着话筒说:

“小朋友,在犹豫要抽哪一个吗?有时候,果断一些才是正确的选择哦?”

小刚也在一旁催促:

“你到底抽不抽啊!不抽让我来!哼,磨磨唧唧的!”

李炳对他翻了个白眼。洋装少女那句在旁人听来没什么问题的话,听在李炳耳中却仿佛隐含着另一层意思,让他迷茫的内心一时有了某种明悟。

他刚才并没有在犹豫要抽箱子里的哪一个。

他也没有犹豫的条件。

因为自始至终,他那伸入抽奖箱里的手,只摸到了一个写有“幸运”号码的纸团。

选项只有一个。

结局,自然也只会有一个。

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李炳已经将那抽奖箱中仅有的一个纸团给取了出来,并满怀疑惑地交给了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年轻人展开纸团,大声念出了写在上面的“幸运号码”:

“24号!”

“24号,和平安夜一样的数字啊,”洋装少女仿佛一无所知似的,对着众人、尤其是小刚和李炳说,“第三个号码如此特别,今晚或许是个幸运之夜也说不定哦?”

不一会儿,手持着24号通行证的小孩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当她来到聚光灯下时,小刚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然而喉咙里一句“小柔”刚要喊出来,第三位被抽中的小女孩便朝两人伸出手,浅笑着说:

“我叫陈柔,耳东陈,温柔的柔。很高兴认识你们,也谢谢你们抽中我。我们能交个朋友吗?”

小刚措手不及,咕咚一下把尚未喊出来的声音咽进了肚子里。

在小柔出现的那一刻,李炳完全明白了过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巧笑嫣然的小柔,怀疑自己在做梦,然而眼睛却湿润起来,又瞬间收了回去。

他不想让小柔看见自己哭的样子,更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意思。

——现在不是相认的时候。

当然,这只是第一层的意思,为了不让策划这次见面的洋装少女陷入为难的境地——毕竟连续三个抽到的人都是认识的,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而第二层意思,是小柔想与他们两人重新认识。

过去他们的关系是病友,因患病而相识,最终也会因病愈而分别。

再次相见,他们身上没有病号服。所以重新认识的他们不再是病友,而是普普通通的朋友。

病友会因为病愈而分别,或许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有见面的理由。

然而朋友是不会有距离的限制的。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这份感情仍在,那么,身为朋友的他们终有再见的那一天。

而这,就是小柔想要传达给小刚与李炳的意思。

“我也,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朋友。”

李炳同样伸出手,声音略微哽咽的说。

一同伸过来的,还有小刚的手。

他没有李炳那么聪明,想不到更深层的含义,但只要能再见到小柔,他就心满意足了。所以李炳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相信聪明的李炳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事后问清楚就行了。

三个孩子的手叠在一起,台下的秋瑜也跟着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尽管过程有些曲折,但终究达成了最开始的目的。

【让别人快乐,也是件不错的事呢。】

过去终日被阴影笼罩的秋瑜不会有这种想法,她对所有的东西都心生厌恶,根本不愿意去相信美好的事情。

但人总是会改变的。

发生了这么多事后,秋瑜也主动或被动的,一点点改变了。

她开始愿意去相信那些美好的事。

无论是关于自己。

还是关于他人。

然而以柔和的目光注视着台上三人的秋瑜不会知道,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同样有一双刚分别不久的眼睛,正默默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