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你相信我,老哥。”

电话中传出的的确是左笙鸣的声音。

“安迪她只是希望我能记住她而已,这是我们的约定。”

左辰怔怔地听着左笙鸣所说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或许应该点头然后说句原来如此,但这样一来就等于承认了他现在的怀疑。他不想对左笙鸣产生怀疑。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坐在摩托后座上的将若篁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他嘟囔了句是他妹便没再多提。

将若篁很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左辰一改之前开车不打电话的原则,将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继续驾驶着。

他不想怀疑左笙鸣。

他应该先思考。

追溯着自己的记忆,左辰很轻易地找到了答案。

“那次模拟测试。是那个时候么?”

“嗯。”

“那你现在在哪里?”

“SIS机构的,不知道那个大楼里。跟个医院似的,有医生有病人有护士。我身体状态稳定下来就从医院被转移到这里了……被那个红头发的大姐姐。我忘了她名字了。”

“孟笑橙。她不会让你把这种事告诉我的。”

“对——我现在用的是一台家政机器人。”

“什么东西?”

“就是,打扫卫生用的机器人啊…。”

“不,我的意思是,你用那个、做什么?”

“联系老哥。我现在这个房间找不到信息出口。但我…知道这些功能性机器人一般都会定期向所属公司报告执行情况,我就是用那个空档连接到外部网络的。”

这个妹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很多。

但比起这个——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

“不知道,我也很奇怪,好像从一开始记住的事情不会忘一样,你看我说话不是还很正常么,大概是一样的道理吧…。”

不,不止如此。

语言所依赖的并不仅仅是记忆——它是否依赖记忆都难说。

但记得家政机器人能用来连线这样的事情,则是属于“Savior类知识”的范畴——就好比从学校学到的书本中的知识,完全依赖着记忆的功能。

说不定这是帮她恢复记忆的线索…。

“…帮我恢复记忆,这是约定的另一部分——喂喂喂,老哥你在听么?”

“嗯嗯,什么恢复记忆?”

“安迪会到路江城里找回我的个体行为记录,这是我让我记住她的条件啊,要是我连自己的事都记不住怎么记住她啦。”

“但是,那种东西…。”

同样也是需要记忆的信息,就算是纯粹的自叙内容也没有任何不同。

“我可以将它们存到大脑里,因为是数据。”

“开什么玩笑,你又不是安迪。”

“我没有在开玩笑,老哥。我现在的脑部并不是生物人脑。”

“你…瞎说什么呢?”

“证据也有,是安迪找到的。在医院的数据库里安迪查到了有关原生种潜能测试一项记录,里面包含了我的一次脑死亡经历。研究过程中心脏衰竭导致脑供血不足,在那之后我更换了人造的心脏和大脑。因为是事故、被相关人员隐藏了起来。”

“安迪和你说的?”

“是,她为了说服我曾经用刀具刺过我的心脏,我才发现那里是金属结构——后来我尝试得到体液低温化后对脑的影响,一般人类在体液逼近22摄氏度时、虽然还有抢救可能,但已经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损伤了…。”

左辰面无表情地默默听着。

对于发生过的事情、他无能为力。

“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把安迪带出来后从内部封锁了Ape机舱。那之后是四个小时的低温。结果上看来,我的脑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自己的妹妹的确比想象中要厉害很多。

“我明白了。”

左辰没有问她“为什么这种事不和我商量”这种笨蛋问题,他该反思的是为什么他对于妹妹和安迪的变化没有任何觉察。

他相信了蜜糖般的和平。

这是他的软弱。

他闭上眼咬了咬牙、缓缓说起。

“今天我见到安迪了,你知道么,她会在高速公路上忍者跑。这小笨蛋还是和以前一样,做事一根筋还缺乏常识。但我当时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叫住她问她为什么这么着急,我没有、一次都没有过……问过任何你跟她的想法。我总觉得有些事情是理所应当的,就好像每天起床会看见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安迪也会留在这里,留在你我的身边。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这就去找她,我们都误会她了。”

“嗯,老哥加油。我等着。”

突然就涌出了无限的力量。

左笙鸣先行挂断了电话,可能是察觉到了左辰驾驶中的事。

“刚是你妹?”将若篁问道。

“是我妹,你之前说你要去哪儿来着?”

“老集容所啊。”

“你自己看。”

左辰将手机上的地图应用亮给将若篁。

她说了声草。

“不是,这怎么回事儿啊——怎么路都封上了?这么巧的么?”

左辰没多说,油门拉满持续加速。

摩托仪表盘上的红色指针逼近了右侧的边缘,头顶上咔嚓闪过监控的刺眼闪光。自己的脸应该已经被面容识别确认身份了,估计到家的时候会收到一大笔罚单和驾照吊销通知吧。

“喂你要干啥,我不一定非得今天…。”

“安迪在那里,她现在有危险。”

“是啊我知道,但是你也进不去啊前面就是路口了,那儿有人在查——喂喂喂你看不见那人在拿枪指着你么!不打算减速么?!我这车我还想要呢呀啊啊啊!!——”

这天事后左辰被卡特·兰瑟痛打了一顿。原因倒不是左辰带着将若篁冲武装卡,而是这辆所有者不是她爸而是她哥的蓝剑鱼哈雷摩托因超速行驶而被永久禁行。

——

孟倚灵的动作如枭般迅猛。

她的猎物在受到攻击之前没有过一次成功察觉她的逼近,二人双目交接的瞬间命运便已经确定。在孟倚灵留给安迪的两分钟内,她接连扭断了SIS实验部队一队队员包括肩肘膝踝在内的关节四十二处。空洞的实验楼中回荡着改造人失去行动能力后的呻吟声,队长文枫在一遍遍近乎疯狂地向孟笑橙报告现场情况后,终于得到了启动孟倚灵体内毒素囊的指令——那是在她接受红珊瑚病检查时安置在在各个动脉内的神经毒素,虽然无法致死,但足以让那个背叛组织的人形怪物疼得死去活来。

她照做了,墙壁外侧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哀嚎——短暂的宁静后传来了沉重而响亮的坠楼声,文枫内心漾起了强烈的报复快感。

无止境的恐惧就此终结,身为队长的文枫是最后一个站着的人。

Laststanding。

尽管手段肮脏、她依旧是胜者。

文枫通过索降快速抵达了孟倚灵所在的位置,她在这段内将身体拖动到了机能丧失的安迪旁边——看着她那副搁浅鲸鱼般撕心裂肺筋疲力竭的样子,前所未有的暴虐欲望冲散了文枫的理性。就是她们,这两个怪物,让她不得不推掉周末和男友的约会来这种狗屁地方执行任务,结果又因为意见分歧诸事不顺,本来象征着SIS最强战力的实验部队队员五人被全部无力化,剩下的一个也被追赶到了战意溃散的地步,像只面对野猫慌不择路的受伤麻雀。

“都是、因为、你在!”

她处于泄愤目的一遍遍地踢着孟倚灵丧失力量的身体,毫无章法的胡乱踢击没出几下便让她精疲力尽。

“哼。”

孟倚灵冷笑了一声。

“踢得不够疼么…?那试试这个?”

她从腰后掏出了一把Cougar8000雪地手枪咔哒两声完成了射击前的准备,双手拼命想稳住颤抖着的枪口对准了孟倚灵的头部,下移了约莫五度没多废话就扣下了扳机。

枪焰闪烁、孟倚灵的身子被打的一震,面孔极度扭曲却一声不吭——.45手枪弹头射入了她的肩胛骨之间,如果是正常人的骨骼会被轻易粉碎并被穿透,但她那强度过高的异种骨骼却让弹头留在了体内。

可能是因为毒素已经消耗掉了她大部分体力的原因,枪弹的疼痛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反应——反倒是文枫在开枪之后被枪声惊醒有些担心会不会就这样杀了她,在她意识到这对于现在的孟倚灵而言不过是皮肉伤后,自己片刻的动摇愈发让她恼羞成怒。

文枫在确认她意识模糊后,绷断了弦般失去了全部力气——肌肉纤维增强让她足以背起两个人的重量,她将孟倚灵扛上肩膀,单手拖行着半报废的安迪,思考着失去大部分装备的现在如何完成既定任务目标。

对安迪歼灭战。

“我会让你看着的……我完成任务的那一刻。”

地面传来些微的震动,文枫稍作驻足——尽管轻微到常人无法察觉,对于实验部队的改造人类而言则是福音一般的灵感指引。

那是地下铁驶过时的震动。

——

左辰抵达了目的地——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这里空无一人。

旧集容所的建筑上残留着不久前的战斗痕迹——左辰一度怀疑自己来晚了,但当他确认孟倚灵移动端的平面位置时,她就位于自己所站立的地点。

“我在地下,左辰。”

听筒中传来虚弱的呼唤。

孟倚灵这次没让他等太久。

“安迪也在这里,和你妹妹的记忆一起。”

将若篁比左辰先一步明白了情况,指了指不远处的地铁站口——十分钟后她没耐住性子将没上锁的剑鱼哈雷丢在了地铁站外赶到了左辰和文枫对峙着的站台。她认得文枫是因为两人在辛德威自治其间的教会代行协会内有过一面之缘。文枫背对着将若篁,正用一把又黑又大的手枪指着不远处双手抱头的左辰。站内空无一人,原本应该处于停运状态的自动地铁却在正常运行,刺眼的亮光将隧道内的黑暗一分为二,毁灭在迫近。

身处威胁之中的并不是被枪指着的左辰也不是躺倒在一侧意识不明的孟倚灵,而是被文枫将背后的金属翼焊接到了地铁轨道上的安迪。

安迪怀中紧紧抱着那截手臂。

“那里装着一个人的记忆。”

左辰和文枫身后的将若篁交换视线,突然开口了——他的话吸引了文枫的注意力,但并没有也没可能让她就这样放下枪口。

“是我妹妹的过去。”

文枫依旧一言不发。

“SIS的我问你。”

像是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焦促了般,左辰放慢了语速。

“你身边的亲人、有过失忆的经历么?”

文枫保持沉默良久,点了点头——“我弟。他叫文城,在大禁闭其间被关了,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所以这怎么了?”

“他是原生种?”

文枫皱眉点了下头没有回答。不过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了,左辰继续发问。

“那……你想让他想起来么?”

“我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三年前他从家里跳楼了。”

正在逼近文枫背后的将若篁做了个很吃瘪的表情,左辰这聊着聊着就触雷了让她也紧张了几分——但她并没有停下动作,悄无声息地逼近了文枫。

左辰就势摇了摇头。

“我的。抱歉。”

这是给将若篁的信号——她停下了绞喉前的预备动作,沿着左辰微微伸直的食指望去,注意到了文枫后颈上的中和剂体外注射口。

那是改造人体的标志。

将若篁无声做了个咂嘴的动作,双手打叉摇了摇头。以她一个正常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和肌肉强化的文枫抗衡,就算先手控制住了对方的脖颈也会被很轻松的一个过肩摔在地上。

文枫向下摆了摆枪口让左辰闭嘴。

“我也没想听你接着废话——在一切结束之前,给我好好呆在那里。”

“不,我还有话要说。”

手枪响了——孟倚灵睁开了眼睛,左辰失去了半个耳朵。

“说吧,还有什么。”

左辰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忍住了没有呻吟。

“不愧是猎人出身……”

文枫将击锤拉起。

“半只不够么,嗯?”

左辰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不,不是,我的意思是…”

将若篁从死角处一跃而出抢下了文枫手中的武器,为了避免被夺回一脚将它踹进了旁边的地铁轨道之中。两人扭打在一起,但将若篁很聪明地将头部藏在了她的肩胛之间让她的双臂无法形成有效打击——轨道枕木上的手枪枪身随着列车逼近飞快战栗着,像是明白自己即将和不远处的那具人偶一样被途径此地的自动地铁碾个粉碎。

“…下次记得打头。”

左辰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两人之间数米的距离,身体高高腾起扭转腰部旋起一脚踢向了文枫的头部。她的上肢正被将若篁竭力抱紧动弹不得,太阳穴的位置结结实实地吃了一刺侧踢。打击让改造人体的头部从肩膀一侧弹起,脖子上滚过一阵战栗——面对强化后躯干直接对大脑进行震撼能造成最有效打击,这是左辰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用不到的知识。

实验部队的最后一人倒在了地上,但威胁尚未解除。

听闻着地铁风声阵阵,左辰失去了最后的冷静。

“…安迪。安迪!”

他从站台一跃而下,跪倒在人形面前。

不可逆变形后的身体翅膀和地铁轨道本身被焊接到了一起,凭借一介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挣脱。安迪像是陷入了心满意足的沉睡般对左辰的嘶声呐喊无动于衷,怀中抱着的半截断臂滑到了左辰的手中。左辰将其塞进怀中,开始一边抽泣一边通过推拉拽扯掰扣挤顶踢蹬踹啃各种方法试图让她哪怕只是头部也能从轨道上离开半分。在几番无谓尝试后、他陷入狂怒,想象着自己此刻能变成绿巨人大跨着步伐冲向那地铁将其车头摁向地面车尾高高跃起在隧道顶端从当中折断,想象自己有着一把能够切开万物散发着紫色戾气的晾衣长刀能将那百吨重量的车厢从正中间一分为二,想象自己以一半生命为祭召唤了地下蠕虫之王从地面跃出以相反方向将那车厢吞噬殆尽连半个轮子都不要剩下,想象着自己在时空裂隙的漫长旅途中得到了一个能够操控时空的怀表只要将时针分针同时回拨就能让那辆自动列车回到它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位置……

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也不可能发生。

自动列车不会因为轨道上出现生命而紧急刹车,就好像仅凭人类的双手无法在短短的数十秒内掰断七八处焊钢接口。不知是因为风声太大还是左辰他的耳朵已经被自己的嘶吼所摧毁,站台上将若篁泪流满面着的竭声呼喊他没能听入耳中半句。他一步步地走开,走向隧道深处,双脚左右打开一点,前后错位与肩同宽,他站在了那里。他站在平行的轨道之间,站在于列车和安迪碰撞发生之前约莫十米的位置,膝盖微弯重心稍稍下放,双目平视盯着车灯刺眼映着刺眼车灯,深吸了或许是人生的最后一口气摆出了一副后手直拳的击发姿势,像个比赛开始前的拳击手般左右摆头活动了下脖颈、开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