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中央的SIS治安局依旧保留了学院制度,走在校园中的左辰觉得自己像个毕业了很久的学生,尽管他并不想称这里为学校。轮椅上的左笙鸣正咔哒咔哒地进行着记录,将自己所看到的大致记录到手机中。

左辰看了眼时间、拨通了给洛林的电话。

“有倚灵她的消息了么。”

他再次确认道。

“完全没有,联系不上她本人是肯定的,按你说的想打听一个‘裹着白色被单的红发女子’、COLORS’上回复的人数也几乎是零。话说回来按你这个描述,人就算见到了估计也会当成撞鬼了吧……?”

怪事情。

以孟倚灵当时的状态出现在街头上,不用特意打听大概也会有好事者将她的行踪贴到网络上——而且SIS城内治安人员也不会坐视不管,将极度虚弱的她逮捕起来也是可能的事。

不,这应该是没可能的。

孟笑橙本人在现场已经下达了无视她的指示,而这在整个凰灵市内应该都是通行的指令——左辰对她现在身处何地将去何处变得毫无头绪,但内心却又总保有着毫无根据的信任,认为她不会就这样默默消失。

毕竟是那个孟倚灵。

那个人就算被抛入地狱,也会化身战鬼来完成自己的复仇——左辰回忆着那双诞生于火焰的眸子,不由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妹怎么样了?”洛林突然问起了左笙鸣。

“她……现在在我身边。”

左笙鸣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被提到的事,脸侧的那缕白发微微摇动。不过只是输入中的拇指稍作停顿,并没有多做询问——“洛羽本来想着下午去见她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不过幸好当时安迪在场啊,不然就算是你想要对付那个样子的灵队也有点螳臂当车的意思。”

“是啊,幸好安迪在那里。”

话虽然这样说,左辰却始终有些难以释怀的地方。

安迪出现的时机就好像是算准了孟倚灵会在那时失去自制一般,而且她当时对孟倚灵的过分警戒不能不说是令她失控的诱因之一。

不过现在联系不到安迪,思考这些也是没意义的事情。洛林继续说道:“除了这个还有件要告诉你的事是,现在网络上有关安迪的情报已经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本来也是很小众的话题,也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

如果换做左辰也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他暗自认同了孟笑橙的处理。

“还有别的事么?”

洛林稍加思索。

“左辰你,听说过Uno这个ID么?”

Uno,意思是数字一。

说不定是个桌游爱好者。

左辰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完全没印象。那是谁啊?”

“COLORS’社区上的人,最近一段时间活跃起来的。有部分游客和管理员反应他们收到了来自对方的奖金指令。”

Bounty-Order。

这是社区虚拟货币交换的主要互动方式,运行方式类似于AR-Game——通过在现实世界中完成金主的委托,交易存在稀有梯度名为“色素”的集成式货币。

不过左辰并不属于这类狂热的参与者。

“这不是很正常么?发布赏金指令来交易色素,只要有一定的权限都可以完成吧。”

“是的,但问题在于奖金本身。我给你发个图,”电话另一侧传来了键盘声,“看这个。”

洛林发来的是一个交易界面截屏。这在社区中是严重违规行为,发现后被永久封号也不足为奇——左辰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我没有印象……”

“对,这是市场上不存在的色素。”

左辰有些吃惊,他试图将给出的那样蓝色和已知色素进行相似度比对,结果为零——换言之这已经算不上是超稀有色素了,而是系统外的入侵物。

作弊产物。

“认为这是某些黑客恶作剧的人也有,但出现不久后台就承认了这些色素的合法性。不知道是网站运营被威胁了还是怎样,但似乎又是那个Uno的彩蛋恶作剧。这张图是我一个学妹发给来的,她也不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

“接收者完全随机么…?”

“对,明明是很重大的赏金却没有任何筛选条件。有人猜测那个Uno的身份……”

“既然能够编辑发布色素,大概是网站相关的人吧。”

“是那个消失了的人。”

左辰很快明白了他的指代对象。

“……Sato。”

COLORS’网站创始者。

本来是个一目了然用本名“佐藤”来取的寻常代号,但却是互动界面唯一象征“王者”的紫色ID——因其狂妄自大而被众人群起攻之,在数年前公布了自宅服毒视频。

“不可能吧。那家伙不是死了么。”

即便如此,网站还是被他托付给了同好运营至今。当时参与攻击的成员在冷静下来后也都纷纷表示自责,并在废墟网络举行了他的虚拟葬礼。

“是啊,至少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但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吃的那个苹果上根本没有什么氰化物,还一个劲儿地说着要致敬图灵。说实话,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会感到高兴……”

“依据呢?”

“其实也只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啦,完全是那些网站元老们的幻想也说不定——但Uno本人对此一直保持沉默,这就很让人在意了。”

有机会可以向孟笑橙问下Uno的事。

“事情就是这样,我要挂了。左辰,好好照顾你妹。”

“嗯,那再联系。”

左辰挂断了电话。

“刚才是谁?”

几乎是同时,左笙鸣问了出来——她像是一直在等着左辰把电话挂掉,左辰瞄了眼她手机上的屏幕,发现从刚才开始写下的东西都被删掉了。

“我的高中同学。”

“我见过么?”

“嗯……还没有过。”

左辰撒了个谎,事实上在笙鸣刚刚入院的时候洛林和他妹妹来过一次,不过那实在太过久远,左笙鸣能记住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在SIS人员带领下,左辰兄妹二人进入了高校设施内部。

这里以前是学院的实验楼,在莫听寒毕业之前,左辰经常跑来这里帮忙。风雪被阻隔在了窗外,但室内依旧保持着实验室所特有的冷清感。

左辰本以为他们会向上方前进,但进入电梯后,他看到了下行的层数。

“实验楼下方现在是监狱,”领队解释道,“这样比较方便。”

“方便什么?”

领队的女性的表情像是在说“一定要我说明白么?”。

左辰放弃了追问,他当然明白对方的意思。

自从原生种出现伊始,人类对于他们的研究便从未停止。新的公民身份让他们能作为实验材料的同时保留一定程度的人权,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幸运。

左辰曾经对此感到愤怒,感到无力。

但现在的他要冷静得多。

以他的能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但他若稍加努力,至少能让自己所在乎的人活的更好——让左笙鸣的记忆恢复正常,帮莫听寒完成自己的理想,或者是,让那个孟倚灵乖乖站在自己面前好好告诉他一直以来没能说明白的话。

电梯停在了地下第七层——左辰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十分庞大的地下结构,这样大的空间对于安迪而言未免有些过分。这让他隐隐不安。

“请接受身体检查。”

左辰默默地将双臂抬起,视线落在左笙鸣身上。因为轮椅的存在她想要经过金属检测阀门变得很困难,工作人员的动作在他看来很粗鲁。

“你给我手脚轻点,看不出我妹身子弱么?”

左辰恶声恶气地发出警告。那人愣了下,点了点头。左笙鸣反倒很感谢地冲那人笑了笑。

“对人不能这么凶。”左笙鸣教训道。

“行行行。”左辰哭笑不得。

左辰根据引导推着轮椅上的妹妹走进了一间上行电梯。电梯间沿着斜上行的轨道缓慢攀升,在离开井口的同时,左辰隔着玻璃外围发现他们处在一个运动场大小的白色空间中。

那是一座城市。

不,准确的说是凰灵市区的固态投影——高矮不一的混凝土建筑,人声喧闹的街道和车辆,以及正上方以假乱真的天空。墙壁上的空白布景上密布着六边形的蜂巢结构,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工蜂行为”磁力机器人。它们根据统一调度互相拼接并显示出色彩,构成了眼前的像素城市景观。

“老哥,酷诶…”左笙鸣两眼放光。

“这有啥,积木城。”左辰摇头。他在服役期间曾经在这个空间内接受过大量训练,对于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

电梯停住,左辰推着妹妹从门中走出。

“呦、你们到了。”

孟笑橙等在房间中央,双手放在膝盖上注视着头顶上的全息屏幕——房间的地板和周围约莫三分之一的墙壁都处于透明状态,同时天花板上密布着大量的监控画面。

“这里是观察室。你们的正下方是测试场地。”

左辰没有理会她的说明,而是死死盯着频繁出现在屏幕上高速移动着的人影——那是伤痕累累的安迪,手无寸铁衣衫褴褛。而同时出现在屏幕中的,是复数个疾行着的生化人形——机体表面没有进行拟人处理,而是针对运动机能进行了特别的加强。

一对多的逃亡。

数台追踪无人机实时拍摄。

屏幕中的行人对这一幕无动于衷,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好像某些RPG里的NPC,玩家把怪引到身边却还能言笑甚欢。

左辰注意到了那些追猎者胸腔下方的标记。

黑色的条形码。

位置和安迪的相同、仔细看时、身体规格也大致是少女的模样。那些他在路江城中交手过的安迪复本,在查理机被取缔的现在,依旧存在于这处地下空间,不为人知。

这次左辰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他没有忘记孟笑橙之前说过的话,无端的表现怒火是他无能为力的表现。

等待,然后思考。

如何才能让安迪离开那里?

“很好,看到这种场面也没跟我吼。小伙子比之前有进步,”孟笑橙的声音回响在房间中,“要说SIS机构有哪里令我感到满意,也就只有这个房间了。差异个体的一切表现都可以被数值化、然后被记录,你不觉得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公平么?”

她回过头来看向左辰——不,她看着的是左笙鸣,这位难以站立的女孩。

左辰产生了一种预感,孟笑橙是处于某种目的才将两人带到这里的——他沿着孟笑橙的右手向身后看去,猜想很快得到了证明。

嵌在停放架内的是一台Ape机甲。

孔武有力的机械上肢连接着沉重骇人的钢铁双拳,浑然一体的橙白配色躯干高约六米。黑暗深邃的人形机舱空洞地朝向在场的三人,像独眼巨人在凝视。

“那个是给你妹妹准备的。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参与测试。”

“什么测试?”

“安迪的安全性测试。准确说是,“对人伤害回避本能”——你知道这是机器人的基本。也是因为刚才的攻击事件,我剥夺了她的公民身份。”

“她们在做什么?”

“那些复制机?它们是猎犬——对测试体持续施加压力,引发测试体反击。反击过程中是否将‘人类生命保护’纳入高优先序列,这是主测试项之一。”

“就通过这些?”

一场闹剧。

“就通过这些。我对安迪的意识进行了修改。现在在她眼中那些乐高人偶就是活着的人——活生生的人类公民,意识用的是凰灵市全体公民的数据库,说不定还能看到你和你妹。”

“你他妈的你说什么…!?”

“你给我冷静点儿,修改是在协议范围内——我当然不会做出你想的那么出格的事,安迪她还是她……前提是,她曾是过她。”

人工智能的意识。

它们的意识是否存在,这类讨论依旧停留在伦理阶段无法证实——左辰深呼吸着让自己冷静下来,面前发生的一切让他无所是从。

“为什么是我妹?”

“你没发现安迪想杀了她么?”

“什么…?”

“系统记录表示,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左笙鸣的存在让安迪产生过数以兆计的指令冲突,内容你应该也明白了,无外乎是‘个体消除’和‘个体保护’。它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动手,可能是因为你是她哥吧。”

左辰听不进她的话了。

他开始迟疑。

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

他无法判断孟笑橙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很显然她没有欺骗他的理由。在他印象中她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好,说不定安迪能成为她的第一个朋友也说不定——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安迪会想做这种事……

“可以假设,左笙鸣的攻击会对安迪构成有效的行为刺激。”

孟笑橙的判断将左辰的意识拉回现实。

“孟笑橙,虽然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告诉你你别想了。安迪她怎么可能会……”

“毁掉也可以么?”

左辰迟疑地低头,看向轮椅上坐着说出这话的左笙鸣。

她没有理会左辰的惊讶,直直盯着孟笑橙等待她的回复——孟笑橙满意地点了点头,好像一切都在不断契合着她的预期。

“当然,当然。如果你做得到,随你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