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时间中，人们习惯于将这样的变化视作一种诅咒。
Werewolf，狼人。
他们通常被描述为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肉体、能够在黑夜中化作狼型，被满月的魔力所诱惑、理性沦丧后变为狂暴而嗜血的怪物——这样的诅咒随着血脉隐藏在传说之下，正以红色巨狼的形式现身于左辰面前。
人群中的异形。
威胁着生命的凶兽。
在那些四散奔逃的人们眼中，现在的孟倚灵不过就是这样的存在吧——铸铁般的大尾从地面上扫过，周围的空气随着她喉咙深处的低吼而震颤不止。她踏着沉重而缓慢的步伐巡行在候诊大厅内，灼灼的目光锁定在了不远处的机械人形身上。
“登录模组更改为自我防卫模式，肢体运作限制调整至64%；光子夹分子操纵装置活性化启动，进程预计30秒内完成……”
安迪的双唇紧闭着、无感情的报告声传达至左辰耳中。
空无一人的大厅中仅剩下了孤身一人的安迪。左辰虽然有着阻止两人的意愿，但左笙鸣现在的状态不容他离开半步。
这样的对峙以前也有过一次。
那时的孟倚灵只是掏出了玩具般的美工刀，而安迪也尚是个崭新出厂缺乏武装的通用机体——两人的立场也完全颠倒了过来，失去控制行动过激的一方是孟倚灵。
等待向来不是她的习惯。
左辰大声呼喊着想要阻止两人，但声音得不到任何回应。没有任何的先兆，红狼在转身的同时完成了短暂的加速，和地面的接触超不过三次便已经将两者间的距离缩短到了危险距离内——安迪也很快做出了应对，向后滑步拉开了数米的距离，躲过了试探性的一击。
红狼却没有停下动作，扭动腰肢调整平衡后继续逼近。重锤般的前爪交替挥动、连续的压制。安迪并未停下身形的移动，娇小的身体此时反而成为了优势。大量的挥空消耗着红狼的体力，场地内的座椅有如纸壳被狼爪撕扯得不成样子。
安迪被逼进墙角。
红狼蓄力的瞬间短到难以察觉，身体便如满弦硬弓般弹出扑向安迪——没等左辰发出警告，她已经找到了对策，借助墙体的垂面将身体水平加速，完美躲过攻击的同时从狼胯下滚出——红狼调转头部借助墙面干净利索地完成减速，留给安迪反击的空档为零。
粘稠的液体从狼口一侧流向地面，那是她的唾液。
过去四个月的家里蹲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影响，她或许也是深知自己体力无法坚持太久攻击欲望才会如此高涨——但连续而急促的攻击也极度地消耗了她的体力，她的脚步失去了最初的沉稳。
战斗双方的位置更换让左辰得以注视到了那双燃烧着的狼眼，他看到了巨狼的身体正面——巨狼的左眼灼灼如炬，右眼却像腐朽的石膏般暗白无光。
她的动作一直很奇怪。
左辰的注意到了她的前腿运动并不流畅、视线落在了那副高高隆起的肩膀上——那里悬挂着一截失去了皮肉包裹的机械义肢，随着身体的起伏而微微晃动，相应的前腿也有着明显的萎缩现象，仅仅是支撑身体都显得十分吃力。
义体率23.7%。
这是她最后一次的身体检查结果。
根据人形设计的体外机械并不能很好的融入变化后的躯干，只能以这样的一副滑稽样子显露出来。异常的地方不止如此。
“那是，什么？”
公牛版的脊背一侧存在着单掌宽度的暗红色伤口，长度足足有人类的小臂大小——殷殷的血液沿着隆起的肌肉向下淌着、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像一列暗红的梅花。
但安迪的手中并没有武器。
到目前为止都是红狼单方面的压制，安迪没有机会造成任何有效伤害——但那伤口在正午的阳光之中，凿凿地诉说着红狼负伤的事实。
坚硬的结块正从伤口内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成着、看上去就像是伤口结痂的过程在荧幕中以倍速放映——但那触手般扭曲的分叉和卵群般蠢动的囊块又干脆地否决了这一点，不知是出于懊恼还是愤怒，左辰短叹了一声。
“红珊瑚病……”
他在孟倚灵的身体上见过类似的东西。
每次当他返回众神寮公寓的时候，总会见到那个穿着肥大T恤沉迷游戏的颓废宅女——在她滑至手臂的衣领没能遮盖住的肩膀上，他见过一样的病症痕迹。孟倚灵在发现后总会涨红了脸将衣领拉起，看样子她以为左辰看到的只是胸罩的吊带。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能说出来呢？……
如果左辰直接向她逼问身体的情况，说不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结果——但他却选择了等待，他印象中的孟倚灵是个很要强的人，他不想伤害到她的自尊。
现在想来，这些都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
“光子夹启动完成，对刀武器模组录入。”
安迪双臂后摆。
“砰砰！——”
手中的两瓶矿泉水纷纷爆裂，聚酯瓶身破碎飞溅。
瓶中的透明液体却并没有洒向地面，而是悬浮在空中，渐渐凝聚成型。
“器形定着，完毕。”
安迪双脚微开，面朝红狼站定。
她的双臂自然下垂向地面，纤细的手腕之下，握着成对的双刀——“肢体运动机能限制，解放至86%；方案选择-优先闪避-要害针对-连续重击……”
依旧是，无感情的话语。
名为安迪的人形从各个关节处迸出裂隙，肢体上浮现出黑紫色的过载瘢痕——完全仿生结构，拥有着和人类相同的皮肤、骨骼和肌肉——但不同处在于组成身体的并非脆弱的单体细胞，而是军队般的纳米机群。
“她没恶意，安迪！……”
左辰的阻止没来得及出口便被人形启动的狂风所噎在了喉咙之下，安迪一改之前的被动在获得了攻击手段的现在选择了主动进攻——尽管解放的机能在数值上仅仅上升了约莫四分之一，但身体动作视觉上的反馈却足足两倍有余。
她身上的冬装披风般扬到半空，以鹰隼般的凌厉冲入红狼怀中，借助身体的速度将双刀自下而上依次挥出，连续命中了仓促之间试图护住颈部的红狼右臂。
“嘎嗷！——”
被重创的红狼仰面发出悲鸣，连续后跳试图拉开距离——但就像她之前曾对安迪毫不留情的压制一般，安迪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意思，连续的冲刺、挥击、冲刺、挥击……过度运作的肢体让机械人形能够轻而易举地跟上红狼的脚步，而那副巨大的身体反而成了巨狼闪避的累赘，短短数秒之内面部和前臂上便已经伤痕累累。
狼血被无形的长鞭涂抹至周围的平面。少女手中的液态双刀渐渐被染作鲜红。
“住手，安迪！——”
左辰大吼，妹妹的颤抖沿着肩膀传到了他的手上——不，颤抖着的并不是左笙鸣，而是他自己。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能离开这里，但他同时也深知那被切割着的身体属于他所熟识的女性，就在刚刚他还和她进行过对话，还想着要帮她消除那些不愈的伤口……
安迪并没有停止。
她将向前大跨一步将身体弯成弓状，紧握着双刃的手臂向身后送至极限，扭转肩膀回旋了约莫270度自左上角切入红狼的胸膛——流动着的水刃有着非凡的锋利度，刀尖深入皮肤切断筋肉、在半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圆。
行云流水，悄然无声。
失去力量的红狼没有半点挣扎、沉重地倒向了地面——血液如爆破般喷涌而出，染红了焦黑色的人形银白色的长发。
红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昏迷着的孟倚灵。
兽化能力在本体昏厥后会自行解除，她裸露着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从体外突出的义体此时也从身体处脱落，故障了的人偶残肢般歪斜在身体一侧。
安迪却依旧没有解除手中的双刀、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颅。
“威胁，排除——”
安迪低语着，将双刀举过头顶。
左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事到如今他已经记不起自己喊出的是什么了，也许只是傻傻地大吼着也说不定。
但他清清楚楚地记着安迪的身体出现了一瞬的动摇。
几乎是同时，马蹄铁大小的高压电镇压弹命中了安迪的后颈——然后是肩膀，脊背，以及每一个关节——当那副身体被打地来回震颤时左辰才想起了她的娇弱、尽管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安迪发出了伤鹿般尖锐短促的痛鸣，失去平衡跌倒在地——连续的爆破之后，身着黑色制服的武装部队从候诊大厅的四周鱼贯而入，包围了在场的四人。
“闹剧就到此为止吧，真会给我添麻烦。”
孟笑橙的身影出现在了正门，身上换上了和部下相同的制服。
“SIS部队……”
她一眼注意到了左辰。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左辰同学。”
若即若离的随意感，就是这种态度让人尤其感到恼怒——她说不定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在目睹着这一切，目睹着孟倚灵孤立无援地失去自控暴露在世人目光之下。
“老哥，又是那个人。”左笙鸣还记得之前和孟倚灵的会面。
“不是一个，这是她姐姐。”左辰克制着怒意说明道
被谈论的本人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份怒火般，无视掉了部下的警告步履从容地走到了左辰身边——左辰看到了她腰间手枪闪烁着的金属光泽，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在生气。”她坐到了左笙鸣的旁边，左笙鸣往侧缩了缩。
“当然。”
“生气是无能的表现哦。”
“你刚才为什么没帮她？”左辰当面责问。
“没帮她？哼，没帮她的人，某人不也是一样？”孟笑橙挑眉。
左辰噎然。
不过孟笑橙却摆了摆手，没让他接着说。
“那些都无所谓了——那是我妹的身体，不会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你当过她的兵，应该也很清楚这一点。”
“…你想说什么？”
“比起这个，一直跟着你转悠的那个女孩到很让我在意——你是叫她安迪来着吧？那家伙，她真是个机器人？”
不远处，SIS部队成员完成了对安迪的压制。
厚重的电击反馈镣铐固定住了她的肩部，这样一来连抬起手臂都会十分困难——安迪本人却没有丝毫的挣扎，默默地被SIS队员摆弄着身体。在刚才和红狼的对峙中，她已经耗光了日常储存大部分的能量。
“你要做什么？”
“带她走——”
在左辰的手臂卡住她脖子之前，FN手枪的枪口已经顶住了他的喉咙——冰冷的感觉象征着蓄势待发的死亡，他停下了动作。
“我说过吧，你还年轻的很。”
她笑了，对刚才的动作很满意。
“老哥！——你要做什么！快把那么危险的东西从我哥身上拿开，快点！我哥不是坏人，我哥他，不可能是坏人……”
左笙鸣拼命地捶打着孟笑橙的侧腹，对方无动于衷。
左辰冷静了下来。
“笙鸣，住手。”
“诶？可哥你——”
“你还以为我真要开枪啊，小妹妹？”
说着她勾住枪机打了个旋，将枪塞回了腰间的位置——左辰见状也只好收手，这是对她信任最基本的回应。
“很好。我之后打算将安迪带到学院里，你可以跟过来。”
“请告诉我原因。”
“原因，你刚才自己也看到了吧？——”孟笑橙的眼神中划过不易察觉的怒火，“那女孩前后的变化，和她要对我妹做的事。”
安迪险些对孟倚灵痛下杀手。
对一个失去意识的人类。
“作为SIS的指挥官，我孟笑橙不可能对于这样的一个例外个体置之不理——所以我劝你也先做好心理准备，像她那样暴力的淘汰机体，本来就不该留到现在。”
残酷的话语。
但左辰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立场。
等待着安迪的会是什么？肢体改造？还是说，回收处理？
爆裂的火焰将左辰的注意力拉回现实，聚集着的SIS士兵队伍中出现了耀眼的火光——炸裂开来的气浪将周围人冲倒，火焰的光与影中，缓缓立起一个女性的轮廓。
但她的面容，用“人类”来形容却并不准确——无功能的义眼从红色乱发之间恶狠狠地窥视着周遭的世界，裂开的嘴角之中锋利犬牙交错。
左辰盯着她的身体。
没有伤痕，连肩膀也是好好的。
左辰的视线让她注意到了自己身体的裸露，试图用双臂遮羞，同时在周围寻找着能够利用的布料——因为刚才的骚乱，有一张空病床被遗落在了大厅一侧。她扶着脚步踉跄着走了过去，抓起雪白的被单覆住了自己的身子。
周围的队员试图拦住她。
“让她走。”
孟笑橙抬手示意放行，冷冰冰的命令让左辰有种不真实感——他此刻却又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安迪在这之后会被带走，他无法想象安迪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抛弃时的痛苦。
左辰盯着孟倚灵蹒跚离去着的背影。他有种预感，如果在这里让她就这样离开将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强烈的不安和愤怒、驱使着他拼命地思考对策。
得把她留下来，一定要把她留在这里才行——“喂喂，孟笑橙，你刚不是说你是SIS机关的指挥官么？……那你快下令逮捕她啊！她刚才，她刚才可是变成怪物了！你为什么不逮捕她只逮捕安迪？！这不公平！”
不，这不是你想说的。
这是在伤害她。
左辰像是听着另一个自己在诉说一般，被孟笑橙讶异的目光注视着，“对公民的威胁程度她也是一样的吧，你刚才什么没看到么？那是个原生种，你妹可是个原生种啊！——”
“你住嘴。”
孟笑橙震声、身子没动。
“她是你的妹妹…。”
泄气了的左辰声音细若游蝇。
“是啊，我当然知道她是我妹，”孟笑橙回过头来，她对面前这个失去冷静的男性已经彻底失望了，“但是不巧，在我们家里，贯彻的是放养政策。”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被病床被单包裹着的人影发出了若有若无的一声哭吟。孟倚灵跌跌撞撞地跑向候诊室外围，消失在了通往地下交通的安全通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