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倚灵那天并没有见到左辰。

她在挂掉电话后,右手摁着着胳膊上没来得及止血的采血口、沿着安全通道跑过了六层楼的距离。但当她抵达了目的地时,那里并没有一个穿着飞行服和牛仔裤的鸡窝头混蛋等着她。不过,好在她于冲下楼梯的短短数分钟内设想过这样的可能,这也就让她没那么难受。

事后她才知道左辰的妹妹出事了,这让她很快原谅了左辰的失约。

左笙鸣找到的时候人倒在医院外的露天停车场里,身上还穿着医院里的病服。因为之前一直坐在轮椅上的缘故,她当时光着脚。室外的积雪有六厘米厚,印着她摇摇晃晃的脚印。

倒下的时候,她的右手握着一个屏幕粉碎的智能手机。

那是左辰交给她用以记录日常事项的工具,但很显然已经丧失了全部机能。直接原因是强烈的冲击,当她从楼上坠下时,她失手让手机摔了下去。地面上的积雪不足以提供足够的缓冲,手机连同内侧的储存卡一起摔得面目全非。

左辰收到消息便慌慌张张地赶了过去,想来也是啊,毕竟那是他现在能找到的,仅有的亲人了——要是孟笑橙那家伙遇到危险自己应该也会做出类似的举动吧,不,说到底那个怪物一般的女人连让自己担心的机会都不会有……

孟倚灵回到了莫听寒的地方,想着这些事情。

“喂喂,我说倚灵你在没在听啊?”

“诶,我?”

“我果然在对着空气讲话。”

莫听寒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反而有些沮丧。

“没有没有,我刚在发呆。”

“那不还是嘛!——”

更低落了。

孟倚灵自觉现在思绪很乱,话都说不清楚——按照她平时的作息,上午的这个时候差不多该准备入睡了,对,现在状态低落只是累了的原因……

“嘛,我开玩笑的啦。我也挺担心他妹的,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呢?”

“轮椅找到了么?”

“轮椅?啊的确,雪地上没有轮椅的痕迹,那女孩是自己走到草丛里的——刚发现她的时候就已经在找了。轮椅在十四层的盥洗间。”

盥洗间?

“她去那里干什么……”

“是啊,而且监控视频里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就好像是从盥洗室内侧打开了哆啦A梦的任意门一样,她的轮椅留在了那里,人出现在了楼下。”

“安迪呢?她们当时应该在一起的。”

“安迪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她当时带着左笙鸣去十四层找左辰,但进错了房间——当时在场的病人和护士也都做出了证明。”

“然后呢?”

“嗯,左笙鸣从她视野中消失也是在那个时候——左笙鸣一个人进屋后安迪等在了外面,发现她人消失了后安迪便调动了整个医院的全部监控,在室外找到了倒在雪地里的她。”

“怪事情……”

安迪在门外等待的时间里,左笙鸣消失在了房间内的众目睽睽之下。

直到目前为止左笙鸣都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原生种能力反应,如果说是类似若篁若竹那样的“非物质化”能力偶然发生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那她现在人怎么样?”

“还好,在雪地里没有躺太久,昏迷的原因只是因为住院太久体力不支——而且,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她不是走不了路么?”

“是啊,苏醒之后她双腿应答一直不怎么好,可能是受到了某些外界刺激成功激活了原本的运动机能——但就算如此,她能凭两条数年内没接触过地面的双腿直立起来,本身就已经是奇迹了。”莫听寒在电脑上调出了左笙鸣的病历单。

“喂喂,把这种东西给我看真的好么?”

“她现在还没有公民身份。”

孟倚灵一愣。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么?她在这里接受的算他哥个人申请的非正式治疗,病历并不对外保密。”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为什么不是公民?”

“我明白,我这接下来也打算跟你讲的。那女孩是原生种,出院后还需要到SIS机构那里进行身份登录——因为她现在还是未成年,注册完成需要至少两名以上的监护人。”

说着她指了指屏幕病历上红底黑字表示的一行。

“Neph记录:原生种;能力编码-谕告能力二类。”

“这个是……”

“和左辰一样是认知扩张类血绊能力,连条形码的位置都一样。”

莫听寒的食指从脖颈左侧上划过。

孟倚灵的胸口隐隐作痛,她回忆起了自己初中时和同学一起被集中到了学校操场上的蓝色帐篷中,左乳上方被打上条形码时的剧烈疼痛。

“我现在已经是左辰的监护人了,按规定没有资格成为那孩子的监护人——所以这件事只能拜托你了。”

“左辰的意思呢?”

“他和我提过,我问他要不要拜托孟倚灵的时候,他说他已经给你添够多麻烦的了——你也知道的啊,那家伙就是这么个人。”

莫听寒关上病历,看向孟倚灵的双眼。

“所以,你愿意么?”

“当然。我这就去……”

说着她迟疑了。

她看向自己因并发性贫血而色泽青白的双手——这样的自己,真的能成为那孩子的支柱么?明明身体已经成这副样子了,不知道到了那天就会进入三期病程开始倒数死期?

不可能吧,你做不到的。

她垂下手去,将话咽了下去——跟那个家伙的未来,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断掉了。为什么还要奢望更多,去自讨苦吃呢?

“还有这个,走时候别忘了拿。”

莫听寒将巴掌大小的蓝色药盒塞到了孟倚灵手里,从外观上看去只是平常的非处方药——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处方中的药品。

“左辰替你从爱莲娜那里拿了药,而且我一直也没有停下那方面的课题。你的病我一定会治好的!——这种大话我也说不出来倒是,哈哈。”

“怎么、连你也……”

“没人想让你就这样消失,该依赖我们的时候就好好说出来。”

莫听寒认真讲道、语气中不无责备。

“这些天我们都很担心你。”

“对不起。”

“用不着你道歉啊,这种时候应该说谢谢才对好吧?行了行了,拿上药记得吃——你看你刚才让我说了些什么,这台词太让人害羞了……”

“我会试试的。”

“试什么?”

“试着活下去。”

“笨蛋,哪有这么夸张。”

“嗯,也许的确像你说的这样。”

“给你,左笙鸣现在的位置。”

“给我这个干什么。”

“他哥肯定也在那儿呢啊。”

“(脸红)……”

“当然,我也只是暂时性地退场哦。本来这卷应该有咱俩的修罗场的,但你这副样子完全下不去手嘛,是不是?”

“……可恶,无法反驳。”

“好了好了,快去吧。”

说着莫听寒从椅子上站起来,将有些犹豫的孟倚灵推出了房间——旋即将门紧紧关上,背对着自己桌子上的移动终端沉默良久。

 “这样就可以了吧,Uno。”

屏幕亮起、是黑色的COLORS’社区聊天窗口。

很快、上面出现了一行信息。

“孟倚灵的状态稳定为必要事项。感谢你本次的合作。”

——

左笙鸣醒来时面对左辰所表现出的惊恐让他感到困惑。但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么糟——或许更遭——她只是忘了名字,但还记得他是她哥。

之后左辰向她问及轮椅的事。

“轮椅在盥洗室,是我把它放在那里的。”

这是她的回答。

“给人添麻烦了?”

“没有。”

左辰摇了摇头——事实上她添了很大的麻烦,整个医院的安保系统都会因今天的两次意外而遭到质疑。

而且和她所说不符的地方,是监控的情况。

屏幕上没有显示任何左笙鸣推着轮椅进入盥洗室的镜头,但在左笙鸣被找到后,轮椅出现在了盥洗室内——对此左笙鸣只是摇着头重复着“我不知道”四个字。

“给人添麻烦了?”

“没有。”

左辰再次摇了摇头。

他不想让对话变成听证般紧张的状态。毕竟左笙鸣刚从昏迷中恢复,精神还不稳定,有必要尽量减少来自外界的刺激。

兄妹二人坐在医院大厅的候诊区内,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本来联系洛羽是要来陪左笙鸣聊天的,这样一来便要接着她回公寓里了。

左笙鸣不打算继续住在这里了,左辰也就没有坚持。

“现在脚还是没有感觉么?”

左辰岔开话题。

左笙鸣低下头用手扶住膝盖晃了晃,又将脚抓起来捏了捏脚心,点了点头。

“那先把鞋穿上吧,天冷。”

她又点了点头。

现在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日常起居处处需要照顾的幼童——想来也是,毕竟在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处于睡眠状态。

这也是为什么,当左辰听说自己妹妹在雪地上走了一段路时,他心中比起担心更多的是惊喜。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种事安迪应该会在第一时间向自己报告才对。直到见到雪地上一个个脚印时,他才终于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在雪地里发现左笙鸣的是安迪,通过全医院内的监控镜头,她找到了跌倒在雪地中的左笙鸣——负责监控的安保人员当时在打瞌睡,不过左辰并没有和他发怒的打算。

他会被医院撤职,没必要多费口舌。

“老哥老哥,来了个人。”

左笙鸣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沿着妹妹的手指看去,孟倚灵正从电梯的方向走向二人。

左辰这才想起了之前的事。

“姐我错了。”

他很干脆地道了歉。

“姐?”左笙鸣面露讶异。

“不也不是姐,总之关系很好……”

“老哥的女朋友?”

“没错,你哥是我男朋友。咱俩第一次见面啊小妹妹?”说着她嬉皮笑脸地拽住了左辰的耳朵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

“这是第几个了……”左笙鸣皱起眉头。

“倚倚倚灵你说什么呢!——”左辰脸憋得通红,“疼疼,疼疼疼你别揪了!”

孟倚灵松开了手,就势搭住了左辰肩膀,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好吧,我逗妹妹你玩呢。你哥人太好,我这种人配不上。”

“别瞎说,你怎么也跟安迪似的了。”

“安迪怎么了?”

“没怎么,她去买喝的了。你要啥么?”

“不用了。”孟倚灵摆了摆手。

“还生气呢?”左辰低声问。

“我没生气,你妹的事儿我也听说了。”

她注意到了旁边的轮椅。

“她的腿,怎么?……”

“医生说是临时的应激反应,”左笙鸣小声说道,“我,当时想起了手机的事……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那现在能下地了?”孟倚灵问道。

左笙鸣摇了摇头,僵直的双腿在椅子边缘打着秋千——孟倚灵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突然向左笙鸣追问道。

“你看到的手机,是什么样子的。”

“它和我拿到的一样。”

“摔坏了?”

“嗯,在雪地里。”

“不,倚灵你跟她问这个也……”左辰有些不乐意她像这样逼问。

“谕告能力二类,和你一样,”孟倚灵打断了左辰,食指戳了戳他胸口,“你妹妹也是原生种,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啊,没错……但你怎么知道的?”

“莫听寒跟我讲的,还有这个。”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壳化症抑制剂,冲着左辰摇了摇。

“我还没谢谢你呢。”

“这已经做好了?她弄还挺快……”

左辰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也想清楚了来龙去脉。

“左辰你当时是想把这个给我吧?”孟倚灵将药放回兜里。

1. 是的。

2. 并非如此。

“对啊,你当时突然就跑了也没来得及说,没想到你直接去她那里了——”

是啊,不可能有其他原因——如果他知道自己已经见到了莫听寒,肯定也就不会像那样有些强硬地要求去见他了。

孟倚灵点了点头、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回答。

“安迪人呢?”

“应该在售货机那边……”

说曹操曹操到。

拥有银色长发的女孩站在了孟倚灵身后,她回过头去,看到了已经进入了警戒模式的安迪——头部两侧狐耳状的认知单元亮起橙光、目光灼灼地盯着孟倚灵,将刚买的两瓶矿泉水像双持的武器一般拿在了手里。

“呦呵,好久不见啊。”孟倚灵眼里的安迪依旧是个萌物。

“主人,那里很危险。”安迪则一本正经地发出警告。

在安迪回归之后的四个月中,两人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孟倚灵对安迪做过的事现在想来都很过分。

她眼中的安迪并不是具有人权的存在,而是极具威胁的失控道具——左辰也是理解了这点,才对孟倚灵的所作所为感到释然的。

她只是做了她认为正确的事。

毫无疑问,无论是忘记了还是没有忘记的左辰,都深深恋着那样的孟倚灵。尽管如此,她本人的感情就像那对眸子中摇动着的火一般模糊不清。想来,那算是告白吧?像刚才那样直接地将自己的冲动表达出来,左辰还是第一次。

说起来,她刚那意思不就是同意了么…?

左辰错过了确认的机会。

“你说这话,是当真的?”

热流,在涌动。

候诊大厅内的宽阔空间几乎是在瞬间升高了数十度,远处隔离着冬季寒风的玻璃门窗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周围的人群也很快察觉到了热量的变化,嘈杂的议论声如腾起的蝇群一般飞舞在大厅的上空。

“好吵,烦死了!——”

热源是孟倚灵。

她颤抖着的双手在自己周身摸索了数圈一无所获,愈发烦躁地将衣服抓起,用力地摩挲着。左辰意识到她在找烟,烟草能够有效抑制她的能力发动。

按理说是这样的。

但就好像平时端着盆衣服跑到公寓一层结果在公共洗衣机里发现了四双隔壁家孩子的臭球鞋一般、凡事总有意外。

“没有,没有……”

她的声音中混入了一丝慌乱惧色,双手愈发狂躁地确认自己兜里的情况——她平日里有着严格的习惯会在口袋中准备两处以上的烟草,就算有所遗忘向周围人求助也可以……

但这里是医院。

每个角落都是禁烟区、求助的对象数目为零。

左辰不知道当时孟倚灵看向自己时那副眼眸中是否还存有理性的成分,但无论是她裂开的嘴角还是新生出的眼睑都说明了她正化作野兽的事实。而他当然不会忘记自己身后还有无法行走的妹妹,这让他下意识地背过身去用双臂护住了另外一对肩膀。

不要过来。

如果左辰当时说了这样的话,他说不定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事后当他向左笙鸣寻求证明时,她的回复是并没有。但他自然也知道妹妹的记忆只能持续20小时,她所提供的证据无法证明任何事情。

“……你别再、看我了。”

孟倚灵最后的请求融入粗重的咆哮,一并从公牛般隆起的肩颈中响起。她四肢伏地大口喘息、脊柱弓起关节膨大扭曲。覆着深红体毛的皮肤撑破人类规格的服装、锋利的骨质兽爪踏裂了瓷质的地面。在地面上投下浓重阴影的同时、那头赤红巨狼的可怖身形再次暴露在了世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