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没有过,也不打算有记日记的习惯——将自己的一切记录下来会让他产生一种自欺欺人的自觉,人是生活在时间中的虫子,过去的事情永远无法触碰只能当做参考,而记日记这样的行为充其量会让这样的参考变得丰富而有迹可循,或者说难听些,会变得繁琐且教条化——就好像现在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过去经验所导向的结果,尽管这两者之前的必然性根本无从证伪或证明。

但是在左笙鸣那里,这是必要的行为。

因为她本身不具有“积累”的功能,或者说,她作为容器而言是不完整的——你很难想象每天早晨都从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会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硬要说的话从一个旅店奔向下一个的感受算得上是一种。但那种陌生感也很快会在马桶的冰凉触感上或是收音机的粗糙声音中得到化解。你很快就能够找到前日乃至前几日的依据,从而确定自己。

像翻动日记那般、调动记忆的再忆功能。

她所缺少的便是这样的功能。

在带到医院后她很快便接受了检查,生理上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在醒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无法说话的状态——并非无法发声,而是丢失了语言能力。通过复健过程部分恢复后,她在刚见到左辰时表现出的疑惑和惊惧也就得到了解释,她虽然能够做出判断认出眼前的人和自己存在某种联系,但却无法将其定着到名字之类的符号上。院方所给出的解释是长期处于休眠状态的大脑无法正常地调用某些功能,就像某些流落孤岛数十年后忘却文明的野人。

但至少她想起了左辰。

“如果我今天不带她出去呢?再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让她至少也记住安迪,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左辰坐在医院附近一间网咖的末排。他的屏幕已经变成灰色,红色字体写就的“YOUDIED”在他连续数次尝试关底BOSS后早就习以为常。

“来网吧打这种单机古董RPG的人也就你了。”坐在一旁的洛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专心致志地进行着键鼠上的操作。

“反正你请。”

“是啊,明年一月前你在这儿随便玩。我当初是这么答应的——而且你刚说的事情,怎么说呢,虽然结果上看是让你妹受伤了,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放屁。”

“不是啊,你想,你妹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医院那么憋屈个房子里吧,人在等待之前一定得加以限制才行。四个月已经很长了,是时候做出些‘出格’的事了。”

“也就你会说说这种话了。”

“怎么了,这是来自一个好哥哥的成熟建议好吧。吴越那家伙回新加坡去处理他爹的事儿了,现在能跟你聊这个的是不是还剩我一个?”

“行行行,我友少。”左辰的面颊多少放松了下来。

洛林和洛羽在离开SIS部队后用服役期间攒下的酬金开了这样的一家网咖,而他现在之所以能坐在左辰旁边打游戏,也是因为洛羽在前台负责来客招待。

“你不去帮你妹没问题么?”

“那家伙比我熟。”

“跟那些人?”

前台后笑意盈盈的橙发女孩面对着正打算续费的三人,他们身上峰城大附的校服吸引了左辰的注意——他仔细辨认过特征后,发现是两个小时前在地铁上碰到的、试图跟孟倚灵搭讪后被气走了的那三个学生。

洛林瞟了一眼,哼笑了一声。

“是啊。和那些人,是学生我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了。一回生二回熟,之前玩完了临走跟洛羽要手机号,拿到了之后约她周末去海边玩了一次。”

“她答应了?”

“我答应了?”

“这你能忍?”

“我当然跟着。这还用问?”

他睁大眼睛。理所应当的亲近——这是左辰难以达到的状态。

“现在学校都不管了么?”左辰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穿着校服。

“管的话会被查的吧?老师和学校的名字被学生反映到SIS教育机关那里,是会被干涉生活之类的理由遭到惩罚的。”

“好像的确有这样的说法……”

“而且很多无用的条令也被取缔了,就算是未成年人在同意接受监视后来这种地方也是可以的……诶呀,你说这种好日子我们怎么就没碰上呢?”

他打完了当前的一局便直接摁下了待机键,屏幕啪地变黑,伸手在左辰肩膀上拍了两下便转身离席走向了前台——那三个人在那里赖了太久,洛羽感到了困扰。

左辰去是多管闲事,他有着这样的自觉。于是他转过身去,面对着再一次从燃烧着的螺旋剑前站起的游戏内人物、将双手放在了键鼠上。

身后传来了爆裂声。

砰的一下、尽管周围回响着风扇的轰鸣和敲动键盘时的咔哒声、你还是很难不注意到这种听上去就像是浴缸炸开的声音——当然网吧这样的地方不会有浴缸,炸开的是只是染成绿色的玻璃——本来构成了长啤酒瓶的玻璃。在这座城市里虽然允许未成年人进入网吧,但还没有开放到让他们喝酒的程度。

换言之,为首的少年手中的酒瓶,本就不该出现在那里。

洛林仔细修剪过的金发从额头前耸拉了下来、鬓角一侧留下了细细的血迹,像红色的小虫小心翼翼地爬向敞开的条纹衣领中。虽然是在经营网吧他还是习惯于一贯的稳重优雅,发胶领带西装革履一件不少。

但现在却被打破了。

被几个、搭讪受阻便饮酒闹事的高中生——左辰向来不觉得未成年能成为免罪的借口,个人道德只是因为被崇尚才会成为法律的标准。但事实上,那多半只是想要据此自保的、道德者的下作。而在这里——在这个亮度异常气体成分复杂的地下网吧中,法律还在路上、道德更是无从谈起。那三个少年行动的最大驱动来自分泌旺盛的荷尔蒙和血液中难以代谢的大量酒精、能够限制接下来的暴力的,只有暴力一途。

但很明显,洛林并不能做些什么。虽然以他的个人能力收拾三个学生费不了吹灰之力、但同时他也是这个网吧的经营者。这成了他的弱点,也是他对对方不断升级的言语羞辱迟迟无动于衷的原因。

左辰正想从椅子上站起来、洛羽做出了动作。

将橙发束成两侧马尾的女孩双手撑住桌面将身体从吧台内侧翻出,就势将双脚上的厚重皮靴接连踢在了施暴少年的右颊上。男孩本就摇摇晃晃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平衡跌向地板。手中尖锐的残缺酒瓶在跌向地面前被一言不发的洛林轻轻用脚尖接住、几乎是同时洛羽咔哒两声稳稳落地。

另外两人本来也没有闹事的意思,见洛羽脸色可怖便慌忙逃走了——但网吧大门上的合页在洛羽将指令输入后应声落下,封住了唯一的去路。

“那边的两个……”

洛羽左右活动着手腕关节嘎吱作响,身后的洛林轻笑一声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你不过去阻止的话那两个人会很惨,左辰抱着这样的想法走了过去。但很明显这是他多余的担心,洛羽并没有做更多过分的事。她将昏倒的那人用双手在地面上拖行了数米,丢给了脊梁骨紧贴在了合页门上的两人。

“别让这种脏东西留我店里。”

三人身后的大门解除了封锁。骚乱过后,吧台附近一片狼藉。

左辰自然而然的帮忙进行了收拾,而洛羽的表情也像存在切换开关般回到了平时的撒娇模式。发生了刚才的事左辰反而对来的那三名少年感到有些抱歉——没能及时阻止他们做出蠢事,被洛羽教训了一通。

“说起来,洛羽你今年多大了?”左辰停下了手。

“十七岁啊?咋了。”洛羽从酒柜旁回过头。

“十七啊……洛林跟我同岁,所以你们两个差四岁么。”

“是啊?怎么了啊,啊啊,难道在想着等到成年之后就要向人家求婚么?哎呀呀呀人家还没做好这种心理准备嘛,而且也先要问过我哥……”

“我随时OK的啊。”

“老哥!好无情!!——”

“不是,我说你们两个别乱打岔……今天左笙鸣出了些事情,所以我才过来的。六点的时候我还要去趟医院。”左辰继续擦起桌子。

“那女孩,我没记错的话……和你不是双胞胎来着么?”

“因为红珊瑚病的原因休眠了很久,我妹的生理年龄停留在了十四岁。所以我在想,如果安迪不行的话,洛羽是不是能跟她聊聊天。”左辰停下动作看着洛羽。

“我?为什么。”

“你看啊,莫听寒平时很忙,而且进出都一直穿着个医生样子的白大褂,孟倚灵那家伙今天接她姐姐才好不容易出次门,生活习惯极差可能还会教坏我妹。爱莲娜那家伙是双性恋,我作为哥哥有责任将她隔离在危险范围外……”

“一聊起妹妹左辰话就会变多呢。”洛羽饶有兴致。

“诶,有么?”左辰推了推镜框。

“所以想要我去见见她?什么时候?”洛羽双手在吧台上撑住了双颊。

“啊你答应了?我其实一直有空…。”

“哈?左辰哥这几天在翘课么?”

“不,很多课都结掉了。而且这是第三年。”

“翘课可不好哦——”

洛羽一本正经地双手打叉抗议,左辰知道她一直很憧憬大学——她和洛林因为没有监护人的原因在入学的时候出了些问题,所以左辰本来也不打算在这里提到大学的事情。

“那你今天不打算休息了?从来之后就没见你睡过。”

左辰跟着洛林走进了员工休息室。

“啊,是啊。你之后要睡觉的吧。”

“是人都要睡觉的才对吧,到底怎么了?”他拉掉领带、咔哒咔哒地从下到上一颗颗拽开扣子将上衣扯下,露出了内侧线条流畅的宽阔后背。

“没,只是不想睡。”

睡着的话说不定又会见到有关左笙鸣的事情——事实上这样也好,能够提前做出预防。但对于左辰而言,就算见到也无可奈何的无力感无疑是无法忍受的重压。

或者,还有其他的可能……

左辰对于自身所具有的预知能力并不了解,他所知道的仅仅到“会见到尚未发生的事”这种程度——如果她是因为自己的预见才会在自己的行为诱导下遭遇不幸,那么他就算为此舍弃睡眠,也要避免那之后事件继续发生。

“睡不睡是你自己的事情,饮料在冰箱里有自己拿就好。出门之后记得将店锁起来,我给你留了一次的操作权限。”

说罢洛林便穿着西装裤一头陷进了休息室的沙发上,随便抓了一个靠垫盖住了惺忪双眼。金发淌至锁骨,漂亮的人鱼线从腰带两侧攀至腰际。

可恶的美型男。

左辰看了下时间,四点。距离上次睡眠刚好过去了24小时。

离开休息室后,网吧里的游客也走掉了很多。空气中弥漫着风扇渐息后留下的轻微酸味,也可能是角落里吃剩下的外卖。洛羽戴着头巾拽着拖把水桶,在进行当日的例行清理——本来这种事租来台清洁机器人可以完成,但因为SIS劳工机关最新议案通过后、这种行为被视作剥夺一般公民固有劳动权力,需要经过严格审查才能购置劳动型机器人。

洛羽带着耳机哼着鼻歌,对于曾经服役于异歼部队的她而言,这种程度的劳动属于自我放松。不过左辰还是走了过去拿起了其中一杆拖把,洛羽也没多说什么,回报了一个微笑后便各自继续着清洁的工作。

“左辰你,刚见到队长了?”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会用左辰来称呼自己,但在别人面前却会显得热切很多——她所指的队长是孟倚灵,左辰点了点头。

“是啊。在地铁上,她姐回来了。”

“什么,队长有姐姐的?”

“你不知道么?我记得当时是个在附中十分有名的女生啊,我跟她差了四届都听说过。”

“嗯——可能是普通班的吧。我和我哥当时都在二类班。”

班级分类,无论在原生种出现前后都是随处可见的教育方案。

“是。我当时在一类班,和普通班在一个校区里。”

“诶??没看出来啊,左辰你居然是一类班的,”她惊讶地盖住了嘴巴,“不过也是啊,毕竟现在也在上大学。当时给人一种无论如何也不会用功学习的感觉呢——这我哥说的。”

“洛林那个魂淡……。”

“所以呢所以呢,队长今天为了见她姐出来了?”

“我在地铁见到她是昨天的事了。这时候她们两个应该已经到家了吧,这么久了。”

“是么,队长可算是出了次门儿啊。”

说着她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清洁工作上,话虽如此,有左辰帮忙她提前了约十分钟完成了扫除——“那个那个,左辰,我什么时候去见你妹?说实话回来这几个月一直想去一趟,不过你要不说又有些不好意思提……”

“是啊,先说个时间比较好——就今天?”

“诶?”

“没,我是说洛羽你要是有时间今天下午就可以来。”

左辰犹豫了下要不要说出她试图轻生的事,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好啊好啊,那我中午帮完开店就过去咯,到时候联系。”

“那就麻烦你了。”

“哎嘿,这种事不算麻烦啦——那个,我也去休息了。出门之后……”

“门要锁上。你哥跟我说过了。”

“那就好那就好。”

洛羽消失在了休息室的门口,半小时前还几乎是满员的网吧店内此刻只剩下了左辰一人。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凌晨四点的当前处于正常通讯时段的电话号码。

嘀声过后电话接通。

“笨蛋徒弟,又在哪儿闯祸了?”

“爱莉姐,我现在去你那里拿些药,方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