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左辰,你现在就那么不愿意见到我么?”

左辰被眼前手里拿着一卷检查报告单指着自己鼻子的莫听寒逼到了墙角,不过她会像这样生气也是情有可原——左辰在从四楼电梯下来的时候刚好碰到她要上电梯,但无论她怎样在他面前摆手都无法让他从白日梦状态摆脱,最后只得将手里左笙鸣的报告单卷起来狠狠抽了下他的鼻子。

“这是很重要的结果单吧……”

“是啊。你妹妹的身体检查,申请提前出院用的,”她也意识到这样的行为稍有不妥,“稍微有点贫血呢,不过别的几项都很正常——怎么,你还打算去一楼么?她的出院手续我已经搞定了啦,本来你过去不也是站在旁边看戏。”

“也是,哈哈。”左辰略带歉意地挠了挠头。

“说起来那孩子的胸真是大的过分……”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啦!——所以呢?你让她一个人呆在病房里了?”莫听寒将双手环抱在胸前——上次事件后最具黑长直潜力的她又一次那头留到了肩膀的黑发剪回到齐耳的长度,左辰至今还没完全适应。空荡荡的电梯中一如楼道中的冷清、电梯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关闭。

“安迪在上面。和左笙鸣一起。”

“是么。那还好——比起让这个家伙待在里面……女孩子跟女孩子在一起好说话。”说着他不满地瞟了一眼左辰。左辰耸了耸肩接受了这一指责、他对自己的木头脑袋多少也有些自觉——倒也不是木头脑袋吧,或许只是懦弱。

“不过这次上去她又不会记得我的脸了吧……”莫听寒像在自言自语。

“我问过她,也不是完全不记得。”

“哼,当哥哥了还真是了不起。”

“我没这个意思——”

“但事实上,她只能记得你的事情对吧?之前我想她问能不能看下日记里写了些什么,蜷在墙角像只抱着松子的松鼠。”

妹妹满面惊慌拼命摇头的样子在左辰脑海中浮现——这不由得让他对莫听寒感到生气。但想到她也没有什么恶意,克制住了自己。

电梯的楼层数还在逐渐升高,其间两人保持着姿势同步但面无表情的沉默——停在了四十楼,门打开的瞬间,左辰一眼就注意到了走廊末端洞开着的窗户。蓝色的窗帘随着灌入室内的强风狂舞,窗外的风雪大举入侵。

“好冷。”莫听寒的白大褂内只穿了件毛衣。

“这里的窗户是开着的?”

“怪事诶。按照规定高层外围的窗户应该都是锁起来的,要保证室温——不过你不用那么担心啦,左笙鸣的病房隔离级别是这里最高的,就算楼道里到了零下也不会受到影响。”

“嗯,那个我知道——”

这种时候担心的当然不是温度的事情。

是之前见到的“预知”。

人的眼球动用着多半的大脑,除非你在睡觉,或是类似的情况。事情一旦被看到,你就很难轻易忘却,毕竟那是大脑用“视觉”这种超低效手段百般努力记录下来的影像。

左笙鸣的双腿尚未恢复直觉,但就算没有轮椅的帮助,她也是有能力像这样轻易地将窗户打开的——“到底是谁开了也不想着关上的啊。”莫听寒一边抱怨一边将窗户拉紧,风雪被阻挡在了外面,但寒气一时半会儿难以消散。

左辰站在8016的门前。他想要走进室内检查情况的欲望前所未有地强烈,但却迟迟无法将手伸出握住门把——他的手颤抖了起来。战栗寒冷。先于畏惧将会看到的事他为这份畏惧而感受到了羞耻和愤怒。

“左辰你不舒服?”莫听寒略带不安地问道,“头晕,感冒了?”

“没有。不是身体的事——昨天睡太少了。”

准确的说是一夜没睡。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左笙鸣从楼上坠下的影像。虽然他知道那只是毫无根据的预知,但也依旧无法找到继续入眠的机会。是的,只要带她离开这里就能证明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到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只要将眼前的门推开。

窗户洞开着,安迪安静地趴在病床的一侧——但她是无关人员应该是没有办法进到病室内的,本来也只是想让她通过监控系统对病室内情况稍加掌握就好。除非是左笙鸣帮她开了门,但她之外空无一人的病房中、到处都找不到左笙鸣的痕迹。

左辰陷入了不安。为什么自己不一直待在这里?为什么,不在刚才直接带她离开?说到底给她去办出院手续只是自己的借口,自己说不定只是想要给那些影像一个化作现实的机会——但自己应该是不希望会看到那一幕的,不,那绝对会令他痛苦万分才对——左辰内心翻涌着对自身的质问。自我厌恶的黑泥从脚下冒出,缓缓没过全身。

但无论如何,事实是病房中没有左笙鸣的身影。而不远处的窗户洞开着,像是正默默地控诉着经由它所人为完成的坠楼事故——左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向下看去,没有坠落着的少女也没有在地面绽开的黑色花朵。

他松了口气,退了几步。

是的,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左笙鸣处于安全状态也是自然的事,在出院的前一天试图轻生?这样戏剧化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老哥?你在做什么?”

莫听寒身后的门开了,左笙鸣不知何时开始出现在了那里——她自己(也可能是在安迪的帮助下)坐上了轮椅,手里拿着手机。

“为什么到外边去了?!”左辰的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诶诶?为什么……我,我我我……”她小脸憋得通红,最后细声说道,“我刚才是去上厕所啦。一个人不行么?”

“啥?”

“当然,要是哥你说不行的话也没啥,我下次会提前跟你说一声——”

“不不不那还是算了……”

就算是妹妹让美少女每次上厕所前给自己打报告怎么想都是犯罪吧!——方才的不安此刻看上去是如此的杞人忧天。瞬间的释然。

“那她呢?”左辰指了指安迪。

“我看外面蛮冷的就让她进来了,是之前哥你说过跟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吧?我记得是叫安迪来着……手机上写过的。”

“是。没必要确认了。”

“我不记得有她这样的姐姐,还是说妹妹?”左笙鸣每次见到安迪都会表现出对样貌一致的困惑,而无论左辰怎样解释都是徒劳,“她看上去和我一样。”

“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妹妹吧。不过这种事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里?”

“你今天出院啊,这么快就忘?……”他话音未落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晚,晚上我还打算给你做好吃的呢。”

“好吃的!”效果立竿见影。

“是啊,这家伙也一起。”

提到安迪的时候她再次低沉了下去,最初用以掩盖敌意的亲切也荡然无存——左笙鸣对安迪的记忆仅限于自己所叙述的部分,除此以外的内容一概不知。左辰不禁有些担忧,这次是安迪所以没问题,但如果她还像这次这样让陌生人进到房间内,那距离她能独自生活显然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不过本来也没那样做的打算。

莫听寒看气氛缓和了些,将手搭在了轮椅后表示亲切:“那个,左笙鸣妹妹?下次要离开病室前需要先向医生告知一下哦?不过现在也没必要了,这里是你的检查结果……”

“你又是谁?”这一切引起了左笙鸣明显的反感,“我不认识你,还有就是、你不要碰我的椅子。”

“我?”莫听寒指了指自己,随即苦笑了两声,“果然记不住么?”

左笙鸣对她的反应感到讶异,转而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左辰、抿住嘴唇像是在拼凑道歉的话。

“听寒、在她面前不要提这件事。”左辰插嘴。

“行行,也是。其实我也没太在意啦,左笙鸣。我叫莫听寒、是你哥哥的在大学里的同学。”莫听寒说罢转向左辰小声说道,“你这家伙还说自己不是妹控,到处护着。”

“是哥哥都会这样做吧!”左辰抗议。

“抱歉。”左笙鸣依旧在闹别扭。

“那个……我真的没在意啦。不如说我刚才说错了话还有些过意不去呢,这事儿就算了啊算了啊。”莫听寒扬了扬手里的检查结果单,转换话题:“还有就是这,当当当当——左笙鸣同学,你今天就可以出院啦!”

“哦。”

“诶?不开心么?”

“又不是老哥告诉我的,而且他刚才也说过了——”

左辰苦笑:“没,本来是我打算先说的,不过莫听寒她是医生。别闹别扭了。”

“啊对了,老哥。”

左笙鸣颇有怨念地看向了趴在床上的安迪。

“那家伙从一开始给人感觉就很怪。我不太能信我之前记的东西……那个,我在手机上写的是、安迪不是人类?”

“的确……如此。什么啊,你这不是记下来了么?”左辰有些犹豫。

“那查理机不应该是绝对服从于人类的么?什么啊,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我让她帮我将轮椅推到卫生间理都不理我,进屋之后就趴在那里一声不吭的。要是再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会把她从楼上扔下去——”

谈吐着恶言的左笙鸣。

左辰对这样的她十分陌生,但他此时更担心的是安迪是否听到了这些——安迪并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睡眠,像这样的短暂待机多半只是为了整理过去一段时间内积攒下来的数据,在这一过程中保持感知器官的活跃状态也并非不可。

“她,不太一样。”左辰说道。

“什么不一样?”

“她和那些查理机不太一样——怎么说,更像人一些?我也说不好……但至少,从今天起她也是你的家人了。”

是的,家人——反倒是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共同生活,相互支撑。

这是对现在他和安迪关系最为准确的描述。

“我才不要。”

左笙鸣脸压得很低,缺乏修剪的黑色刘海遮住了视线。她重复道:“那算什么?一个机器人?设计成了我的样子?太恶心了吧!本来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就很让人很别扭了……一想到我的脸和身体都被人仔仔细细地看过还做成了人偶,老哥你难道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这不是她能选择的。”左辰试图为安迪辩解。

“她能选择?呵,说的好像她是人一样。”左笙鸣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向外界倾倒着和那份清纯外表截然相反的恶意。

“当然!不……”

“老哥你告诉我她是一个机器人的,你自己应该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才对啊?——还是说,本来在这也是老哥的意思?”

左笙鸣的声音突然间降到了冰点,而话题也无意中导向了左辰最不想听到的方向。当他在第二天的清晨蹲在马桶上回忆自己前天犯下的错时,他想起了这是他当时第二次的动摇。

让她将其误解为承认。

左笙鸣奋力用双手推动身下的轮椅,纤细的双臂中爆发出了意料之外的力量。但很快她便失去了平衡,连椅带人侧翻倒地,身体重重地落在光滑的地面上。

“蠢货、混球、王八蛋!……”她带着哭腔骂道。

“你要干什么?!”左辰慌忙阻止,一时疏忽被她胡乱蹬踢着的双脚踹到了面堂正中,身体向后仰倒在地、两股鲜血呼地冒了出来在大衣领口上砸出了一朵朵黑色的花。

“我要离开这里。”左笙鸣克制住哭腔的同时将声音压得很低,在她头顶上方是洞开着的窗户。不祥的预感驱动着左辰拼命向将手向前伸去,数米的距离在转瞬之间却又是那样遥远。

是的,遥远所形容的并不是距离,而是人能移动的速度——在没有飞机的时候青空之上的云层便是难以抵达的遥远,而左辰无法伸手抓住把住窗沿将身体从室内翻出的左笙鸣似乎也是既定的事实。

不,说到底。

为什么、窗户是开着的呢?

白色的帆被风吹得鼓起、雏菊的花瓣从枝头落下——左笙鸣孱弱的双腿颤抖着撑住墙面,双臂前推将重心向窗外送出,他似乎听到了呼地一声,身着病服的少女便消失在了窗框为灰色天空勾勒出的方形轮廓之中。

“紧急事态确认、移至支援模式。”

左辰听到身后安迪完成了短暂的口令报告,随即响起了尖锐的爆破声——强大的气浪从左辰身体正上方滚滚压过,回过神时解除了风衣包裹的机械人形已经冲至窗边,身后安置在关节处的推进装置在视网膜上留下了六道平行蓝光。尽管人形并没有和合金窗框发生物理性的碰撞,本是方形的金属结构在气流的冲击下依旧出现了明显的扭曲歪斜。就像被拆迁用钢球狠狠砸过一般,凹进四周墙壁的同时在混凝土墙面上留下了大片龟裂的痕迹。

“安迪?”

下意识从口中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妹妹的名字。

但安迪也的确做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似乎从一开始便以休眠姿态窥听着室内的谈话,但当在场的人类生命受到威胁时依旧无法摆脱身为机器人的行为限制。

“什么什么?主人刚才叫我名字了吧?!”

安迪兴致勃勃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她的面孔从墙壁的裂口中缓慢生气——她解除了机动锁定额头一侧亮起了蓝色的弧形光带,怀中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左笙鸣。

“……出血了?”左辰定睛凝视。

左笙鸣的脚踝上留下了窗沿割出的伤口,血流沿着青白皮肤细细淌下。她在零下的室外虽然仅停留了数秒,但其间的风速加诸低温无疑会对毫无保护的身体造成料想之外的伤害。

目睹过闹剧的莫听寒很快意识到接下来是自己负责的范围:“我这之后带她去旁边的空病室,左辰你是家属,去门外的操作终端把手续办了。”

“急诊?”

“当然,这副样子怎么可能让她就这样离开啊!需要继续留院观察——啊啊头大起来了、你妹还真是,胡闹。”她面色凝重地指示安迪以正确地方式将左笙鸣放到了轮椅上,“不行,先得在这里止血。左辰在完成手续之后就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安迪的视线在左辰和莫听寒之间游移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莫听寒在轮一旁弯下身去用床侧柜中的工具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左辰站在旁边对事态的发生无能为力。左笙鸣和安迪的接触也并不是第一次,左辰对妹妹的过激行为没有任何头绪。

“左辰你还愣着干什么?”莫听寒完成了基本的包扎,催促道。

“手机……”左辰察觉到了异样。

“什么手机??”

“左笙鸣的手机不见了。我之前用过的旧机型,她平时用来写日记。”左辰转向站在一旁的安迪,视线交叠的瞬间安迪缩了缩肩膀,“安迪你刚才看到了么?蓝黑色的手机。”

“啊,安迪么?刚才飞得太快了啦…。”

“不,那能有多快?……”左辰听到了不想听的玩笑。

“超音速。”她很得意、摆出了一个V字手势。

“你的身体受得了么。”

“呼呼,难道主人在担心安迪么?像这样就可以啦。”说着她举起右手快速地完成了局部的展示,五指失去了人体特征形成了银白色的流线型表面。

“……没什么。刚才辛苦了。”左辰还是没能说出对安迪的怀疑。她刚才是和左笙鸣接触最多的人,而离开之前手机还在妹妹的手里——但就在刚刚她才阿童木般活跃表现了一番,自己却跌在一旁无能为力。

“我这就联系医院里的人去找。那个手机是很重要的东西吧。”莫听寒将听筒放到了耳边,“喂喂?我是人外种科的莫听寒,帮我接到后勤……”

轮椅上的女孩静静地睁开了眼睛。莫听寒也有些惊讶,默默按住了话筒。左笙鸣的视线快速地从自己的周围扫过,像是误入深林的小鹿——最终定格在左辰身上,可能是处于羞耻或者气恼,逞强似得将脸转向一边,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

“我刚才,我不知道……别问我任何事情。”那副纤弱身体陷入了轮椅,单手覆面声音哽咽,“掉下去的途中手机不见了,明明就握在手里……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所以,求求你们了,能再向我进行一次自我介绍么?”

众人面面相觑。

左笙鸣话音未落,像是体内的某根紧绷的线突然断裂了一般,身体放松了下来,脸上的表情也随之统统消失,双目望向左辰身后的虚空,口中喃喃自语:“奇怪,我……我的名字,是哪几个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