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分钟后、左辰爬上了近百阶的楼梯抵达了将若篁两人所居住的公寓间——房门开着、空气中混杂着久未通风而又疏于打扫的房间所特有的陈腐味道。

左辰在门口找到了堆积着的垃圾袋、鼓囊着的塑料袋内是大量的速食包装。

不健康的生活方式——尽管很想就这点好好地提醒下将若篁、但她本人似乎根本无暇顾及这种琐碎的小事。

注意到左辰走到身后、将若篁说道:“姐姐睡着了。”她的声音中透着些疲惫、大概是在方才短短的几分钟内积累起来的。

左辰看向床上的女性、又看了看坐在床边的将若篁。不得不说两人的面庞十分相像。

“你们两个、是双胞胎么?”

“并不是——我是姐姐的同期体。”

“同期体、那是什么?”

“嗯……在胚胎时期通过人工手段分离出来的完整个体、和双胞胎是差不多的东西。一开始是用爬行类的胚胎实验成功的、用在哺乳类的情况、需要在受精之前就做出调整……大概是这样子。”

“也就是、克隆人?”

“不是那种东西——我是我、她是她。说是克隆人、还是双胞胎这样的形容更贴切一些——你不要再问这种事了、我了解的也不多。”

如果莫听寒在场说不定能解释的更清楚些——要说不同还是有的、同龄的二人身体发育有着很大的差别。但不得不说、像是“卷发or直发”这样的差异、在左辰看来有着难以忽视的刻意感。

就像是为了明确区别二者一般、刻意植下的个体差异。

“那种事情怎样都好了——我现在要把房间收拾起来、一天不回来就乱成这样了。”

“那我也……”

“那边的电视不是摆设、左辰你乖乖坐好……我可不想让你翻到我俩的内衣。”

女孩说得很直接、某种意义上讲这的确是合理的考虑——但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过!——尽管左辰很想这样辩解、但因为缺乏说服力就放弃了。

将若篁熟练地将地板上的衣服从薯片包装汽水瓶所形成的繁杂中捡出、塞到了盆里堆到一起——旁人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基本上包揽了这个家中的全部事务、而正在床上安眠的女性对此却毫无自觉。

同期体。

按照将若篁的叙述、她体内的一切遗传物质都来自于她姐姐的身体——将若竹是将若篁的存在前提、她似乎总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这令左辰感到不解、他无法同意这点。

而她自己似乎也有这样的意识——“我是我、她是她。”——将若篁这样强调过。那听上去与其说是对左辰的回答、更多的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我去楼下把这两天的垃圾扔掉、你帮我管好她——”

将若篁没给左辰回应的时间、手边拎着成包的垃圾走出了公寓门。她用脚踢上大门的左辰用桌子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任务期间在辛德威的某个公寓中使用电视——这是他再出发前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情景、左辰感到了些不现实感。但在这样一个传媒受到严厉管控的城市之中、公共广播不失为了解外界动向的有效手段之一。

左辰飞快地将频道扫过——

“这不、都是雪花嘛。”

不过在现在的辛德威信号会受到限制也是自然的事情、左辰在几番调整频道未果后打算将那刺耳的噪音终止——

“……爸、回来了?”陌生的女性声音摇摇晃晃地传来、有如高热患者般的梦呓。

左辰迟疑地回过头去。

将若竹正满面潮红地从床上坐起——宽松地衣带从她肩膀上滑下、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隐约可见的双乳。左辰慌忙将身子转了过去、脑子飞速思考着应对方法。

偏偏在将若篁出去的这段时间里醒过来了……但这幅样子要我怎么管她啊!

左辰选择假装无视。

身后的声音在慢慢地接近——甚至带上了些哭腔。

“若竹刚才睡着了、若竹不是故意的——所以这次、爸爸就原谅若竹吧、好么?”

“我……啊不。”

从刚才左辰就在奇怪——不知是因为幻觉还是什么、她眼中的自己、似乎是将若篁提到过的、那个已经过世的父亲。

但这一瞬的犹豫、却让将若竹陷入了彻底的慌乱。

“喂、你……太近了!”

少女滚烫的身躯贴上了左辰的后背、灼热的气息喷在了他的后颈上——将若竹几乎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左辰身上、他双手扶住桌子维持住了平衡。

“欸、不行么?让若竹做什么都好、但不要不给药……不给药的话若竹会忍受不了的、真的、若竹会忍受不了的!——”

“药?你要抑生剂么?”

“所以、拜托了……”

少女的双指绕过脖子、摩挲着左辰的嘴唇——她的食指沿着嘴角一侧伸了进去、试图将左辰的舌头在上面饶起。

那份经验累积出的熟练、让左辰心生悲哀。

“停下来。——”

他冷静了下来、双手别住将若竹的手腕小心地从头上扭过——制服一名病患少女对于接受过战斗训练的他而言、本就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他大声宣告自己的身份。

“你仔细看好、我不是你的父亲。我叫左辰、SIS治安维持学校附属部队207班成员。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房间、是因为……任务需要。”

他想不出更合适的解释。

虽说孟倚灵的命令是警戒待机、但他无疑是想要快些找到有关安迪的线索的——但现在他却在一个以后估计再不会来的房间里、看着满是雪花的屏幕跟一个意识混乱的女孩解释自己的身份——

坚硬的触感抵在了左辰的胸椎后方。那是鲁格左轮的枪口。

左辰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地将将若竹的手腕拎在头顶上方、而她本人正衣衫凌乱满脸委屈泫然欲泣——以这样的状态会被将若篁误会也是自然的事情、他乖乖松开双手将其举过头顶、脸上摆着奇怪的笑容转过半张脸去——

“那个、将若篁、我认为我这个人应该还是挺值得信任的——”

解放了双手的将若竹根本没有反省、正面扑向左辰胸膛、一边双臂绕过他身体、一边摇晃着脑袋用鼻子蹭着前天洗过的套头卫衣。

“啊呜、味道好好……是新衣服的味道。”

“咔!——”左辰听得一声脆响、惊呼:“你刚才扣下扳机了!绝对扣下扳机了!”

“嘁、忘装子弹了……”

她的手肘先于声音一步抵达了左辰的脖颈、以锁喉技的姿势——整整四十公斤的全部体重勒住了左辰的上半身、两人反向的拉力将他的身体弯折成了Z型。

“我姐姐现在还没有醒。左辰你配合我、让她安静下去。”将若篁耳语道。

“诶?可她刚才话说得好好的……”左辰不解。

“是的、所以她在梦游——她有心理性的话语功能障碍、但在梦游状态下是能说出来话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刚才、她叫你爸爸了吧。”

“是、我以为是幻觉……”

“算是幻觉——你在她的梦中、就是我爸的样子。”

“那换句话说、她会听我的话?”

“你要干什么?”

“让她吃药。”

“啊对、也是哈。还可以这样、”将若篁放松了手肘对左辰脖颈的压力、“聪明。不过那个药不是用来吃的、要通过静脉注射。以前不知道么?”

静脉注射。

毫无温度的四字词语。

“不知道。”左辰摇了摇头。

“是么、也是……那我去拿药、你帮我管住她——用手按住也可以、别太过分就行。”

左辰虽然答应了、但面对正鸭子坐在床上左右晃动着身体的将若竹、他毫无头绪——“总之先把肩带提起来。”“好的好的”“然后身子不要乱动。”“好的好的。”“还有、别突然歪头卖萌——”“诶、这个也不行么……”

棘手的小动物。

将若篁及时的拿来了足量的药物——“昨天用的是左臂吧、今天从右臂。”将若篁动作娴熟地将针管准备好、从针尖处挤出了半滴无色的液体。

将若竹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沮丧神情、双手拍打着床单抗议道。

“诶诶?不要若篁不要若篁——好不容易爸爸回来一次、让爸爸来做嘛——”

将若篁少有被姐姐拒绝的经历、这让她觉得有些挫败。

她嘟着嘴转向左辰。

“你行么?”“啊、我以前在医学部实验室有过实习经验……”“那你来?”“诶、没关系么?”“无所谓、现在还是顺着她的意思比较好。”“这样啊、我明白了——”

左辰接过了注射器、靠近了将若竹。

她很顺从地将袖口提拉至肩膀、露出了蛋白色的小臂——那手臂之上是植物枝蔓般盘绕着的青绿血管、给人一种触碰可破的脆弱感觉。

“中间粗些的那根——应该很好辨别吧。”将若篁还是有些担心。

“嗯、以前了解过。”左辰宽慰道——尽管如此、将若竹手臂的病态程度却还是令他触目惊心、他加深了呼吸以平复自己的紧张。

“那就好——”

左辰摁住了将若竹的小臂末端、右手中的尖锐针头逼近了她蝉翼般的皮肤表面。

“咿呀!——”

她尖叫了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靠近我……你不是爸爸、不是爸爸——你是谁?是‘医院’来的人么?……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将若竹蹬踢着被挤出层层褶皱的床单、将身体飞速地错向墙壁的方向——她像是要将身体没入墙中一般拼命地向内侧挤压着身体、粉色长发杂乱不堪地遮住了她的面庞、像是某种流动着的粘液、包裹着她的身体。

“糟了!——”

将若篁见势不妙、随手从身侧抓起了一个枕头扔向了将若竹——没等枕头落地、它便在空中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它失去了形状。

从形体到平面的变化、从三维到二维的变化——它在一瞬失去了速度、直直地落向了床面、以刀锋般的锐利将半数面积嵌入其中——而这一切的导致者正圆睁着瞳孔收缩几近消失的双眼、两侧眼睑淌下条条鲜红痕迹。

沉默良久、将若篁长呼了口气说道。

“左辰、你刚才差点死掉。”

“你说我?”

完全没有实感。

“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姐突然会感受到威胁——她感受到威胁就会发动能力进行自卫、方式就像你刚才看到的那样。”

被压成平面的枕头——

“是的、赫尔墨斯之嗣、维度陷落二类——‘能将四百公斤肉猪在零点二秒内压缩至四十微米’、这是她在Neph的能力记录。”

在左辰得知她们两人有过Neph经历后、他多少有了些头绪。

他将右臂侧的臂章摘下——那是SIS治安维持学校的盾形纹章、纹章的中心是参照达芬奇《维特鲁威人》绘制出的人形轮廓。那副身体的线条同时具有两性的特征、在它的肚脐中心、是一枚指向地面的等边三角形。

而刚才将若竹会突然失控、大概也是因为此物。

“这是?……”“我们的校徽、原Neph生化科技有限公司注册商标。”“是、我应该有印象才对——奇怪啊、为什么会忘掉呢?”

会忘掉并不是奇怪的事、记得反而才奇怪、比如床上那位深陷于噩梦中的少女——有些遗憾的是、她的噩梦还需要持续一段时间才行。

“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诶?我姐么?”

“是。你说过她现在在做梦对吧、说不定能想起一些药物无法消除掉的事情——”

“记忆处理、果然是这样么……”

“……抱歉。”

“没有没有、从集容所离开的那天我就有这样的预感了——毕竟我们是原生种、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些。”

左辰想要否认、但喉咙却无法发声。

“抓紧时间去问她吧、趁她还没有醒过来。”

左辰得到了将若篁的准许、点了点头、蹲了下去将视线降到了和将若竹相同的高度——在将他把臂章藏进衣服里之后、将若竹的紧张状态得到了明显的缓解、但却依旧处于双目无神的疲惫状态。

“喂喂?能听到我的声音么?”左辰向她摆了摆手。

她神经质地摆动了几下视线、终于聚焦在了左辰身上、上下上下、像是零件缺失的机械一般点了点头。

“告诉我、为什么要吃药?”

“yao?……啊、药。为什么要吃药……若竹为什么要吃药?”

“身体很难受么?”

“没有、不是这个原因。”

“那——”

“不吃药的话不行、好孩子会按时吃药、不按时吃药的都是坏孩子……不吃药的话、若竹会想起来的、一些事情。”

她产生了明显的抗拒——但左辰在她脑海中的父亲形象似乎依旧有效。尽管有些负罪感、左辰决定利用这点。

“那告诉爸爸吧、若竹所能想起来的事情。”

“喂、你这家伙……”将若篁有些生气、“啊啊算了、你既然这样问了就给我问出来——说实话我也想知道、那个药的作用。”

左辰背过手去摆了一个“OK”的手势。但将若竹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没有、若竹什么也不记得。”

“一点也想不起来么?”

“嗯、想不起来。”她有些委屈、“但是、这不该是若竹的错。若竹是因为记性太好了才会记不起来的、医生们都这么说……”

左辰的脑海中渐渐拼凑出了她没能说出的另一半事实、他看向将若篁、无声之间、两人的眼神达成了共识。

“让我来吧——”

将若篁替左辰完成了注射、这次将若竹并没有抗拒。

两人将将若竹安置好、离开了房间——她刚刚从高度紧张中放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姐姐用药。”将若篁找出了屋子里所有的抗壳化抑生剂、一通塞进了门外的垃圾桶之中、“这是我最后一次给姐姐用药。”她重复道。

“你也这么想么。那些药是用来抑制记忆的。”

“不、并不是那样、我早就知道了、”她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我爸和我讲过、但是我没有信他当时的话——他没有坚持、我以为是我对了。”

她背过了脸去、不想让左辰看到她现在的表情。

“事实上我当时并没有怀疑我爸的话、我所反对的不是这点——我是知道那些抑生剂会阻碍记忆、所以才坚持要给她注射的。她说的没错、她的脑比较特殊、在集容所中的记忆并没有被消除……那让她每天都处于恐惧之中、这是我和我爸都不希望看到的……”

“你说你早就知道、是这个意思啊。”

“就是这样——所以、你有什么打算么?”她转身看向左辰、眼眶红红的、“我本以为她都忘了、但其实没有。所以我很感谢你能让她说出这些……”

“别谢我、我什么都没做。”

“可能是因为你的头发吧——黑色的头发、和我爸是一样的。姐姐的记忆已经变得很混乱了、所以会把你认成那个人。”

“你说过、你爸是清道夫。”

“是的——和卡特兰瑟他们一样的教会代理官。”

果然如此。左辰颔首。

“他当时承担了你姐姐全部的需要?”

“药么?是啊。我当时还太小、完全没有经济能力。”

“但抗壳化抑生剂应该是Neph的专利产品才对、为什么你爸效力于原型教却能拿到?”左辰感觉嘴巴像离开了身体一般、说出了到现在为止的疑虑。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在怀疑我爸骗了我们?……”

将若篁话音未落、公寓门从内侧被打开。

将若竹很意外地独自换好了衣服、从门中走出。

“诶姐你怎么?……”将若篁面露惊讶。将若竹摇了摇头示意她冷静——“啊、啊啊……啊呜。”她看向左辰试着发出声音、但那之中并没有语言的成分。现在的她已然处于清醒状态、失去了暂时恢复的语言能力。

她有些懊恼地抓住了衣服的下摆、似乎是为了自己依旧无法克服障碍而气恼。

“你姐似乎有话要说——”左辰隔着将若竹的肩膀看向将若篁、她恍然大悟转身跑进屋里——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纸板和一根黑色马克笔。

将若竹面露喜色、将纸笔接过。

“刚才抱歉。”她这样写道、示给左辰。

她大概是有一段时间没碰过笔、字迹潦草笔画歪斜。

“因为你差点把我压成饼状?”左辰问道。

“准确的说是片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是我刚才说了的那些话。”

“啊你说叫我爸爸的事情啊、没事没事——我又没吃亏是不是、用不着道歉。”

左辰正打着哈哈、注意到将若篁在她身后做出了抹脖子的动作、吓得赶紧闭上了嘴——他开玩笑的语气事实上是刻意为之、目的是让将若竹尽快消除警惕。

不过、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胡乱铺设的电缆让公寓走廊看上去像是冻结的蛇巢、接近暮色的阳光从尽头的窗外射来。左辰的视线随着将若竹笔尖移动着、她用马克笔在纸板上沙沙地写下。

“我能认出那个臂章上的人形图案、并不是因为过去在NEPH集容所中的记忆。它曾经出现在了我一个客人的身上、是一个纹在后颈上的纹身。那个人在两周前被卡特兰瑟用枪杀死在了自己的车里、身份是一名原型教的干部。”

左辰愕然、感到脚下的地板有如泥沼般将他陷入其中。他不知道这股眩晕感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还是些别的什么——当人们面对着的庞大之物于顷刻间露出全貌、它面前的那些渺小存在、大都会在无法度量的短暂时间内失去理智、陷入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