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常识被打破的时候,人会因窥见到真理,而产生足以反映在表情上的狂喜。

所谓幽默。

“哈哈哈哈。”

笑声从左辰的嘴巴中漏出的方式略显仓促。薄弱的道德常识驱使着他的眼睛想要逃往天上的那轮月亮,可是燥热起来的身体早已出卖了他。

他手中的购物袋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掉出来的真空牛肉沾上了查理机清洁死角的污垢。排水管道无言地沿着两侧的墙壁爬向小巷上方漏下的一线天空。

如鲸的空艇从那里划过。

就在刚刚。

“应该,不是吧……”

不可能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那么高的地方不可能掉下来,不,那应该是Neph的科研机构才对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

女孩子。

月色把她的肌肤照得雪白,披散着的银发,在垃圾堆中格外引人注目。

精致到让人怀疑现实的双颊毫无血色,嵌在两侧的苍蓝双瞳空洞无神。尽管身上覆着的银色涂料满足了最低限度的遮羞需要,那深陷于金属垃圾箱中的四肢和躯干却像人偶般生硬,让最初那一瞬的邪念无影遁形。

不,问题不是在这里。

“没有,血?……不,身体也是,好好的……”

左辰控制着身体努力走向昏迷中的银发女孩,试探性的伸出双手——没有突然射过来的高能镭射女孩本人也没有扑过来咬住自己的脖子,应该没有危险吧。

尽管血绊带给他的预知能力没有告诉他任何东西,他刚才的确看到那团银色的影子从高空急坠而下才赶到的这里——当时的心情已经变得模糊,像是在畏惧着,又像是在期待着些什么……

“太奇怪了。”

左辰有着分辨梦境的自信,只是眼前的一切,凭他目前所拥有的情报完全无法理解——自己所见到的坠落的“那个”应该就是眼前的女孩,可是她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他看向自己的双手,它们显得有些遥远——以那样的速度坠下,就算是我也会四分五裂吧……不,说到底我会尽力避免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才对。

没办法,左辰将外套脱下打算给女孩套上——以现在这种状态被什么人撞到的话,被通报给巡警是肯定的。运气好被丢到凰灵市这边的监狱中停上一段时间的学,差些的话,就又会回到墙的那边……

那一面面涂满了石灰的肮脏墙壁,日夜不息的惨白灯光。

还有那些,和自己,一样的……

怪物。

左辰摇了摇头,自己并不想成为那些抗拒制度的蠢货。冷静下来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要将衣服套在了女孩身上。

“再怎么说也不能放着不管,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要是被那些……发现……诶?”

伸出的手在接触到女孩皮肤的一瞬停在了空中,身体以指尖为原点,僵在了原地。他触电一般将手弹回,一脚踩在了身后的易拉罐上,咣啷一声摔到在地。

他望着从那垃圾箱的边缘探出的两只小脚,喃喃自语。

“没有,体温?!……”

爱莉姐那样的,吸血鬼?还是,死人的尸体?或者是说——

“唔喵——”

垃圾箱中响起了一声猫叫,左辰吞了口口水。探出来的足尖微微颤动,挂在垃圾桶边缘的黑色塑料袋连同其内容物一起掉到了地上。

“呜哇,这个是,外卖么……”

因为是夏天已经变得很有味道了。

不过会发出猫叫的女孩子不可能威胁到一名二十岁成年男子的生命。左辰心中燃起了这般毫无根据的自信,捏住了鼻子略显狼狈地站起身来。

“喵呜——”

“呃。”左辰瞠然。

“嗯?”

银发少女面无表情地将视线上扬,星空般深邃的双瞳像是不断发出着对地面世界的问询,毫无顾忌地与左辰双目相对——野生的黑猫正在她的手中悠闲地伸着懒腰,呜呜地叫着,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

晨光和路标投下的阴影于磁轨列车的车厢中轮转,背着单肩包的左辰打了个哈欠。

目的地是凤栖峰大学本部。学期结束的现在,早班车上的人少了很多。

说起来,从左辰回到这个城市到现在,经过的时间足够将过去的一些痕迹掩盖了。日子的话应该是四月初,下周就进入八月……

“三个月么。”

“嗯,是三个月了啊。左辰同学。”

电车门边站在左辰对面的红发女性饶有兴趣地盯着手里的小说,眼也不抬地猜出了左辰刚才大部分的想法。不过按照她的行事风格来看,与其说是超人的联想力,不如说是准确的直觉使然。

“在车上不要看书,”左辰顿了顿,“孟,老师。”

对方脸一沉,扶了扶平光眼镜看向左辰警告道。

“说了不要在这种地方叫我老师……还有,我跟你的级别不一样。你要是也能单手倒立在车上看书我也不会说你。”

“不,完全没有那样做的必要吧。而且我想说的是,标题,露出来了……”

孟倚灵“诶?”了一声将书啪的一下合了起来——《同居姐妹ONION!》的粉红字样从她纤长的手指中露了出来,本来她也是打算一边挡着一边看的。

“啊,啊哈哈哈——”

“不过,我是肯定不会和听寒说你在看百合的,不过就算说了她也能接受吧——”

“杀了你哦。”

职业素养的杀意让左辰一时无法承受。他挪开了视线。

“我开个玩笑。”

说罢她吐了吐舌头来平复自己刚才扭曲了一瞬的表情,将视线挪回了书页——但说到底,书名暴露在他人视线下只是左辰找的理由,真正怕的是她专注于书本之中和其他人发生肢体冲突。

在这种地方撞到人类,对于原生种而言意味着不小的麻烦。

当然,要说一点幼稚的报复心理也不是没有——她虽然没有显性的读心能力,但过分的直感左辰在她面前毫无隐私可言。

“哇,口水……”

左辰拿着纸巾将手伸向了眼睛已经被吸进书里的孟倚灵。她虽然长着一双凶煞人的丹凤眼,干练的火红马尾和轻西装给人一种职场精英的感觉,那也仅仅是她隐藏了本性的结果。

不过,没有把纸接过去的意思么。

左辰将手又伸长了一些,帮她擦掉了嘴角几乎溢出的晶莹液体——可能是因为血绊的影响,孟倚灵虽然有着21岁女性应有的成熟身体,以唾液腺为代表的内分泌功能却仍然保持着无可撼动的旺盛。

“啊,多谢……呃,我没有拜托过你这种事吧。”

“再不擦就要流下来了。”

“我会在那个瞬间吸回去的。”

吸回去,是——

左辰脑子中浮现出了食蚁兽的形象,那个,颀长如草茎的嘴巴。

运动鞋里的脚板被踩了,狠狠地。

心疼的倒不是脚板,左辰向下看去,万恶资产阶级的女士高跟鞋正毫无顾忌的践踏着无产阶级处于脱线边缘的鞋板。

“你刚才是不是产生了很不礼貌的想象?……”

这句话加笑容等于恐怖。

左辰一边低头认错一边将刚新的纸巾递给她让她自己擦,说到底她脑子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自己擦嘴的选项么。

“快到站了,孟老师。”

“到时候叫我下。”

啊,就知道会这样。

左辰将耳机摘了下来,万一听着听着歌走神了就麻烦了——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面对事情发生的不可抗和不可预知性,就算是被Neph鉴定为“谕告能力一类”的左辰,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和车厢中的众人一样。

左辰的眼睛,被门外播出着广告的大屏幕上徐徐走过的身影吸引住了视线——不,再怎么说像这样的少女形象也不会出现在拖地机器人的广告上吧,强迫未成年人做家务可是犯法的哦。

银白的长发,苍蓝的双瞳。

少女的“形象”旁若无人的从屏幕上走过,消失在了边缘。

不一会儿,再次出现在了那里——她探出了半个脑袋,让那头略显杂乱的银发倾泻而下,独属于二次元角色的迷人双瞳不断地眨动着,注视着的中心是……

左辰有些迟疑地指了指自己。

少女面露喜色,左辰纳闷,这是什么,最新式的广告用人工智能么?跟你讲就算我被萌到了也是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辛辛苦苦给那个压榨劳苦大学生的吸血鬼(不是比喻!)承包大部分漫画加工工作拿到的微薄工钱用在这,这种地方的……

她张了张嘴巴,像是在说些什么。

车厢中充斥着人声的嘈杂,车门打开时人流涌动轰鸣不止。

女孩的形象被淹没在了人流的彼方——人们很快对这类新兴现象失去了兴趣回归平时的轨道,但左辰却始终无法忘记和那个显像管像素点集成物对视的瞬间。

这是什么,好奇心么?

不……也不是。

怎么说,有种很怀念的感觉。

左辰看向自己的双手,的确,是自己的,但总感觉要大一些,上面的手纹也变得杂乱,有些陌生。

他抬起头来看向屏幕,人流散尽的现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屏幕中的少女在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无法传递后,选择了放弃。

那微微耸起的眉间,难道是在,失落么——按理说装载查理机范式的机器人会根据所侦测到的人间现象做出相应的表情反应,要是必需进行肢体接触也是允许的,像是某些警侦用或是风俗业用的特别机型。

但刚才的,明明是她先的才对,为什么表情会这样的,这样的……

熟练。

——这样的词汇,是对那女孩儿的侮辱。

——这不是第一次。

——我以前也犯过同样的错。

——犯错,我么?

——这不是重点,该想的不是这个。

——在哪里,这样的表情我还……

车门紧闭,下意识伸出的右手封锁在了站台的这一侧。左辰的肺腔中发出了隔膜快速挤压肺腔时空洞的风箱声,留有女孩的大屏幕随着列车的行驶而渐趋遥远,左辰像是看到她对自己的动作出现了反应,但那也可能只是他想象的结果。

眩晕感击中了他的大脑,影像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夜晚,被月光照亮。

银发女孩,躺倒在自己面前,像是尸体一般。

待体感和视野恢复后,左辰发现自己正向后躺倒在孟倚灵的怀里——Dcup的成熟胸部提供了强劲而安稳的球状支撑,孟倚灵正叼了根烟在嘴边,眼神越过眼镜的下沿看着自己。

“预知么?”

“啊啊,偏偏是这种时候,”左辰揉了揉太阳穴,“谢谢。呃,我自己能站着了。”

“多亏我在这儿呗。”

每次发生预知现象的时候反应过来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一般人对于“将要发生之事”的预知说到底也只是对于记忆的追溯,不过放到左辰身上,因为潜意识涌现的太多,反而会将表意识冲淡。

烟的味道很快的弥漫开来,本来很宽敞的车厢也显得狭小了。

这里是禁烟区域。虽说是常识,孟倚灵却还是仗着车厢里的人类密度跌下了意志统一阈值而选择了无视那些条框。

多亏我在这儿呢,么……

左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

“快把烟掐了。”

“啊啊不要嘛,人家忍耐是有限度的……”

“那也马上快要到站了……诶?”

孟倚灵脸也不抬用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车门上方的站牌,随即失去了兴趣继续看起书来——象征着本趟列车的小绿点,已经毫无悬念地越过了“凤栖峰大学”站,正义无反顾地奔向当线的终点。

——

孟倚灵和莫听寒约好的地方是教学楼附近的自营餐厅之一。她隔着窗子就远远地看到了左辰二人,高举右手打了打招呼,看样子心情不错。

高中时代的黑长直在自己没见过她的两年间剪成了现在的黑色短发,不过那种富有活力的印象也很合适就是了。

她轻轻地蹬踏地板嘟着小嘴抗议道。

“你们两个今天好慢哦。”

“啊,那辆车有些故障……”左辰没打算提起那个屏幕中病毒般突然出现的银发女孩的事情。

“那应该是你的脑子故障了。左辰同学。”

“一进学校就用老师的语气么?算了,要点什么?”

孟倚灵拒绝了左辰的邀请,他就也没点些喝的。本来在这里只是碰个头,专业教室需要孟倚灵的教师权限才进得去。

“拿到疫苗的资料我也没什么忙帮得上哦。我是靠原来的军阶补正才进来当的教授,这你们也知道……”

“嗯,项目组不光我们的。在色块上发布的帖子很快就有人回应了。”

“那种地方少逛啊,被奇怪的人缠上我还得去实地教育他们……”

莫听寒一边嘻嘻笑着接受了孟倚灵的说教一边在手机上输入着些什么,不难猜出界面还是那个通称为“色块”,官方名称COLORS’的SNS虚拟社区网站。左辰到不担心她和孟倚灵在这种地方吵起来,她向来不喜争斗。

说起来,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认识的她。

初中的时候自己因为是班上唯一的原生种,被某个想不起名字的男生小集团当做了“敌对势力”,班里也被带着将自己孤立了起来。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是自用的画板被其中的一人丢到了女生厕所里,不是水池这类一咬牙跑进去就能拿到的地方,而是那白瓷屏风的彼端,也就是厕所腹地。

——当时真是,等了好久。

——然后就莫名其妙看到那三个人从楼梯滚落,摔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当时还不知道是预知这种,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该怎么做却了然于心。

——要不是她帮忙捡回了画板,我……

“左辰你脸色好差诶……又见到什么了么?”

黑发的女性身体稍稍前倾,关切地向左辰发出了问询。左辰的意识被拉回了现实,努力的摆出了一个让对方别担心的微笑。

对,就像这样。

左辰一直很感激她在这儿。

“刚才,说到哪儿了……”

“啊,就是疫苗实验成功的事啊,现在人们还很怕,根本找不到足够的志愿者。要想让更多人知道还不至于被学校处分,光靠校内的公告板是不行的。”

“原生种社区内志愿者会多些吧。原型教。那些人应该还没有掌握到这些吧。”

孟倚灵说着,吸了口手中的橙汁——等下,刚不是说不需要么?什么时候拿到的?完全没有送过来的印象啊。

“嗯,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么……”

莫听寒面露苦色。

“啊,不用在意我的事。当时不都说了是意外么,啊哈哈……”

左辰注意到了她小心翼翼的视线,急忙回应道——根据当时左辰谕告能力所反映出的情况,原型教和他父母感染红珊瑚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不过自己当时预知到的景象到现在也没有实现,估计也只是记忆错乱而已。

“常有的事情啦,哈哈哈哈……”

他企图用干笑缓和气氛,不过效果显然很糟糕。甚至连那个自我主义至上的孟倚灵也因为察觉到自己发言草率而偏过头去了,不太妙啊……

“总之!”

莫听寒拍了下桌子,随即因为自己动作太过突然而慌乱了一瞬。

“啊啊,那个……咳嗯,方法总是会有的。我会继续收集一段时间的消息,要是有其他途径的话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

她低下头说了句“占用你们时间实在抱歉”,便起身收拾起了东西。

左辰这才想起了此行之初自己就想问的事情。

“对了。今天叫我来是……”

莫听寒有些惊讶。

“倚灵姐没跟你说么?”

左辰看向旁边哼哼起鼻歌的红发女性,跟这个家伙扯上关系的肯定没有好事儿……

“啊?我么?啊,没必要这么紧张嘛,不过是打一针而已,你从以前就已经打过很多了呗,还是说左辰同学这么大了还在害怕打针……”

“又是要我当小白鼠么?”

“正解。”

她还是察觉到了自己似乎有些自作主张,很直接地道歉了。

“……我刚才的确应该说下的,抱歉。你要是拒绝的话也无所谓,本来我也打算接受试种的。啊,这不是什么激将法,我的确是那么打算来着。”

“没没没,我懂我懂。”

孟倚灵脸上还残有一丝孩子气的不安。虽然她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那也仅仅是是训练所产生的结果。莫听寒则抿着嘴唇又坐了回去,思考着如何介入话题。

尽管路上在听说疫苗的话题时隐约有了这样的预感,但没想到居然说的这样直接——的确,自己的身体在Neph集容所中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强韧属性,之前的时候也帮就读于生物学院原生种专业的莫听寒做了很多实验。但这次可是,那个啊。

和原生种一词,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

红珊瑚病。

学名“再造细胞壳化综合症”,从无法抑制的奇怪炎症和难以消除的暴食欲望开始,发展到全身长满红色珊瑚般的坚硬结块,直到心脏或者动脉被结块戳破的出血死,亦或是喉咙被堵住的窒息死等等……

生存率百分之零。

不过这是统计过人类患者后得到的数据——不过,原生种是例外。

原生种拥有着异乎常人的细胞单体质量,病情发展要缓慢得多。左辰在墙那边的贫民窟中见到过原生种患者的真实样子,他们每天要用金属刀具切掉增生的结块以抑制病情发展,保持空腹状态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活着变得比死还辛苦,他无法理解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但正因如此,才有去做的意义。

——风险总会有的,而我刚好在这里。

——如果我不去做的话……

“你可不要想些什么,要是没有我就怎么怎么着之类的事情哦?要找志愿者的话多少还是能找到的,我也是以为倚灵姐跟你说了才……”

“让我做吧,听寒。”

听左辰说罢,莫听寒用一声轻叹把自己剩下的话压了下去。孟倚灵坐在旁边,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塞到了包里,将剩下的橙汁一饮而尽。

——

试种过程左辰早已配合的轻车熟路。当针管缓缓地将其中菠萝汁一般的液体推到身体中时。他像是在看着别人的身体。

并不是因为麻药的效果,而是痛觉神经的缺失。

要是伤及内脏的程度多少还是能感受到些疼痛的,但一般人肢体上应有的用来自我防卫的预警系统对于左辰而言是没有效果的。不过再怎么说,疼痛也不是值得怀念的感受。

触感才是。

身着白大褂的莫听寒将在注射完成后将针头拔了出来,声音隔着口罩有些听不真切。大意是让左辰再躺个半个小时观察一会儿。

早知道这样先去上趟厕所了……

隔壁床铺的孟倚灵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她先于自己完成了注射,到目前为止尚无异常。本来左辰也没怀疑过她当时说自己打算接受试种的话,能看到她当时率真些的一面反倒让他感到欣慰。

在异歼部队的两年虽然改变了她的发色,改变了她的措辞,改变了她的眼神……但,自己当初在小说网站上遇到的“加贺茜”多少还是留了些下来。

门外传来了中年男性的声音,应该是莫听寒的导师。左辰早就忘了他长成了什么样子,那是他所鄙夷的情报。一个月前要不是莫听寒拦着他差点将拳头砸在那个平白无故带她回家的老鬼脸上。

“水我放这里了。要是有反应就按这里……还有……啊,这个。”

莫听寒将一个小盒子塞到了左辰的手里。

“生日快乐。”

“诶?啊,对……”

集容所的生活当然没有什么生日可言,在那之前自己生日也一直没怎么在意过,倒是莫听寒每次都会送些奇怪的东西过来……

“我是想着万一你要是对药有反应今儿可能就送不了了,想了想只能现在送你了……诶诶诶别现在开啊!——啊啊,真是的……”

左辰换了多个角度反复确认了手中黑色环形物体的用途,放在手腕上太粗,但这个长度又不可能是腰带,难道不是用来戴身上的么?他试探着将其对折,贴在了脖子上。

二分之一的长度刚好。

换言之,这是一个项圈。

不,给人带的应该是叫颈环吧——通体黑色,约莫两指宽,可以通过金属划扣调节长度。拿出来之后莫听寒倒是没那么纠结了,反而有些期待着看向左辰。

“怎,怎么样?”

虽然这种东西有些羞耻,那就带上试试吧。

很轻易的固定在了脖子上,材质也很柔软,没有想象中的异物感——莫听寒掏出了自用的小镜子,左辰本来有些抗拒的,但还是看到了镜子中自己的脸。

颈圈的位置刚好是在条形码上。她笑着点了点头说。

“啊哈!效果完美!这样就可以挡住了。这里。”

听寒伸出食指戳了戳左辰的脖子左侧。

“的确……”

左辰摇了摇头,打量了一下被挡住的部分——说是运气差也可能是人刻意为之,标示着自己原生种身份的黑色条形码印在了脖子左侧,走在大街上时常引人注目。

听寒低声道:

“……而且,也不会发生之前那样的事了。”

“嗯。谢谢你。”

她指的是自己刚从路江城集容所离开,只身一人回到凰灵市的那天,他在地铁上被人扫码识别了身份,并公布在了网络上。

不巧,自己的父母比较有名。

负面意义上来讲。

当时的骚动引发了地铁一号线的全线停运,针对“某原生种”衍生的抵制行为要不是突发了伪造的火灾警报,会发展成暴力事件也说不定。

不过,错在自控力差的自己。

左辰从未否认过这点。

门外的中年男性声音中多了一丝不耐烦。莫听寒一边答应着一边草草地收拾了下桌子后便快步走出了房间。

左辰摸了摸脖颈上的颈圈,简约风格,暗光设计,磨砂质感。

所谓低调奢华。

“以后叫你犬同学好了。犬辰,左犬,或者直接用狗字么……听上去有种厚重的传统感呢,唔姆唔姆……虽然哪个都很难听吧。”

“那就不要用。”

“哈哈。”

孟倚灵保持着面向天花板的状态睁开了眼睛,斜着眼睛看向旁边床铺的左辰,面露戏谑意味的微笑。

“刚才一直在听么?”

“是啊。青涩的感情还真是美好……”

“切,说的好像你已经踏入高阶领域了一样。”

眼前的红发女子年方二十一,生日跟左辰差了半天,大了刚好一岁。不过……

感情,么?

左辰自己对于那个身兼自己青梅竹马同班同学和现任房东的女性有着怎样的感情,要是放在两年前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喜欢。

将对方视作世界唯一的那种,喜欢。

在离开之前左辰鼓起勇气向她表白,但却没来得及听到回复。事到如今,该发生的事情也不会发生了。再次回到凰灵市的他除了每天上上课打打工帮忙做做寮里的家务,对于该怎样回应那黑色短发下轻快的笑容,一直在苦恼着。

“我说,左辰……”

“啊?”

看过去的时候,孟倚灵已经将身体背了过去,赤红的长发在白色的床单上披散开来,躺下后看她黑色背心中的T型背,的确能作为成熟女性的特征……

“今天,不是咱俩生日么?我倒是没期待有礼物送我啊。我是说如果我也,嗯,我的意思是……”

“大瘟疫之前Selta的旧作全系列,请务必借我!”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有这样的机会当然要好好珍惜,以前都是帮她码上几万个字才能换到一张市面上找不到的失落碟片,没想到功利主义的她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真是太令人感动了。

“……”

短暂的沉默,大概是在思索吧。不过就算能拿到一张也是自己赚了的,左辰暗暗期待着那个背影会给出怎样的答复。

“去死吧。我睡了。”

就是这些。

左辰至今也尚未知晓那天所见到的孟倚灵想说的话。

——

从凤栖峰大学生物部离开之后,孟倚灵以之后有约为由拒绝了左辰同行的邀请,莫听寒则留在了实验室继续分析刚刚收获的这两份新鲜样本。

“简直就是天启!”

看着她从鼻孔中发出哼声的激动模样,对结果应该是十分满意的了。疫苗注射之后身体并无异常,既没有突发不可逆的高热变成僵尸也没能从手腕看不见的洞眼中射出蛛丝,不过没有副作用是一方面,要是连作用都没有就白费了。

离开实验所之前还刮掉了一些新鲜的细胞留供接受红珊瑚病毒的感染。要是能够成功,无论是对于原生种而言还是人类而言都是个好消息。

天色渐晚,通向车站的街道染上了茜色。

左辰老老实实地和凰灵市里的其他住民一样留着官方公布男性典型发型之一,混迹于人群之中。颈圈很好的起到了作用,路人之中异样的目光消失了。

“谕告能力一类”的副作用之一是对信息无条件的超量摄取,而目光也是信息的一部分。大脑过载的结果之一,是止不住的蜂鸣。

习以为常的蜂鸣声消失后的现在,世界异常清净。

手机的震动将其打破,是莫听寒用Wetalk发过来的消息——因为后续实验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所以当日的晚饭希望能拜托左辰来完成。

“好的。大概几点回来?”

“不清楚。我回来会自己热饭吃的,放冰箱里就好。”

“那就蛋包饭好了。”

“嗯。”

稍许过后。

“对了,记得跟倚灵姐提下她的礼物我放餐厅桌子上了。省的吴越手贱给拆了。”

“现在可能已经晚了吧。”

“要是那样的话我回去再收拾他。哦对,脖子上那个,怎么样?”

“很实用。我走大街上觉得舒服多了。”

“诶嘿~那我就放心在这边啦~”

左辰发了个“辛苦了”的柴犬表情后就将手机塞到了兜里。调转方向走进了记忆中离得最近的一处超级市场。

左辰拎着购物袋从中走出的时候,夕阳已然沉入城壁的那边。

不,不只是夕阳……

还有什么在坠落着。

他望向空中紫色天空中露出半个身子的那轮月亮,从头顶上缓缓驶过的空艇飞速坠下的小小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上午在列车上见到的谕告内容再次出现在视野中,以更为具体的方式。

小巷之中散落着四分五裂的身体,断臂残肢无力地挂在空调机的上沿。空气中弥漫着夏天的城镇角落垃圾堆积出的潮湿臭气充斥在鼻腔中,却依旧让人难以置信。

——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是,影子么?

——不,应该是更为具体的……

左辰拎着购物袋气喘吁吁地从不明所以的人群中穿过,目的地早已明晰,要做的,只是尽快地赶到那里。

不是为了见证悲剧,而是为了改变。

蝴蝶般轻盈的身影像是要给左辰一丝喘息机会般,掉下的速度稳定在了看了不那么心惊胆战的程度。周围人的目光中满是问号,左辰奔跑中的脚步也多出了一丝犹豫。

是啊,为什么要这样着急呢……就算自己及时赶到,又能做些什么?

——想去,改变什么?

——就凭我,一个肉体凡胎?

——以那样的速度坠下,威力堪比炮弹。用身体去接住,无疑是自杀行为。

“该死,停不下来……”

事情清楚明白的摆在那里,可左辰依旧找不到停下脚步的理由——如果自己在这里停下了,如果,自己再次对发生着的事实视而不见……

那,和两年前的自己相比,不是一点改变都没有么!

他飞奔至巷口,女孩却早早地接触到了地面,发出了金属碰撞特有的高频噪音。这让他在短暂的一瞬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他明白自己无论怎样去期待去希望,也不过是和毫无干系的误解。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决定好的,他注定无法接住从空艇上坠落的实验体女孩儿……而自己也注定会苟活着,苟活着,直到属于自己的终焉降临这副可悲的身体!

本应是这样的才对……

眼前的一切,将自己想象无法企及的部分补完。

左辰站起身来,缓缓走向了静默状态的少女躯干。肺腔中哈哈哈哈发出断断续续的干笑,嘲笑着自己方才的傲慢所引发的慌乱。

什么预知啊,不就是瞎猜么。

将他人的目光视作真理让左辰忘记了自己本就对世界知之甚少。而飞速坠落的少女形体会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摔烂,也仅仅是左辰受限于无知臆想失败的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