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辰,你失败了。”
面部从SEC液体中上浮的速度太过突然,习惯了液体呼吸的左辰暴露在空气中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险些窒息。他的瞳孔快速地跳动着躲避着来自强光手电的刺激,听到了有人在说话但无法顺畅地将说话者的身份和对声音的记忆相互匹配。
他陷入了我是谁我在哪的混乱。
无菌服的领口被单手抓起,他没来得及调整好呼吸便被抓出了睡眠舱。
“你失败了,左辰。”
出现在视野中的黑发女性瞳孔贴着眼睛下沿盯着自己,身着动力盔甲看着很强壮。
对方调转了语序,再次强调。
你失败了,说的是我。
什么失败了?
我、让什么失败了?
“到现在为止箱庭没有人醒来,一个都没有。”
这个家伙在说什么?
虽然很想让她放手,但似乎并不切实际。
不,说到底…。
“我是…谁?”
他被砰地一声丢了回到了空荡的睡眠舱中,那里面的SEC液早就被快速抽干却根本没有河床的柔软。因为太过突然左辰来不及做出防护手段后脑勺狠狠地砸在了聚合材料的平面上。吗啡的麻醉作用尚未散去,疼痛之余他感到晕眩。
他听到了咔哒一声子弹上膛,光中有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脸。
枪口的黑色轮廓分明,他的肾上腺素开始激增——但身体却无法很好的做出反应。他在恐惧,他已经被吓僵了。搞什么为什么我要被人用上膛待发的沙漠之鹰指着额头,我做错什么了么为什么是我?……诸如此类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杂乱的思维,他抽动着嘴角将鼻子高高地耸起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泪水涌出的冲动。
想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想活下去,这是现在他最为强烈也最为根本的想法。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儿为什么遭到敌视遭到惩罚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自己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那就是值得狂喜的阶段性胜利…。
“真是丑陋,你现在的样子。”
对方冷静下来的语气中不无悲伤,将子弹退出把枪收回了枪套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连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加以说明。左辰的恐惧才刚散去便被周围身着动力盔甲的士兵从舱中捉处,用肩铐锁住了上半身的动作枪抵住了后背。
“带他去7BC13脑区,他应该接受和那些人一样的命运。”
他被枪口推搡着走过走廊。
“喂,那个……刚才那个女人在说什么…。”
一个眼镜男看着他愣了一瞬。
他突然暴起,用枪托锤了一下他的肚子。
“你的自作主张把三千人困在了箱庭里,他们现在跟死了没什么区别!自己做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么?…”
“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
“成明,别管他了。”
走在前面的黑发女性制止了他。
“还是说,你想为你哥的死报仇?”
“不,和那个无关——我只是无法接受导致他死亡的是这样的一个废物。”
“这不是他的错。”
她居然在为左辰辩解。
“他只是、失败了而已。每个人都有失败的可能,他也承担了自己的代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强制脱离箱庭,我不知道在那里他遇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如果换做我的话,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像是期待着能得到回应般她看向左辰,但是回应她的只是一个脑组织受损的失忆患者茫然无措的眼神。她眼中最后的一丝火光噗地熄灭,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向了7BC13脑区。叛军组织中的人无一例外地知道了左辰的存在,也将他当做是导致了半数以上同胞牺牲的罪魁祸首。作为领导者的莫听寒,必须对此作出回应。
箱庭完全关闭之前、左辰将在7BC13脑区接受他应得的死刑。
她公布了自己的计划。
从途中的气氛左辰隐约察觉到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但是他没有将它讲出的勇气——如果对方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你在这之后会被杀死,他说不定失去力气当场跪在地上。他现在还不愿以这样的方式失去自己仅存的尊严,他应该还有机会。
他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他跟在四台动力装甲身后走进了7BC13脑区。
在看到了排列在房间中的64台沉浸舱后,他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
他知道这里,在某个时候。
他被带到了其中一台舱体一侧,在上面找到了“左辰”两字。
“…这是谁的名字?”
“想不起来么?”
“是的。完全没有印象。”
“那你可以…躺进去了。”
“躺进去做什么?”
“治疗。”
“让我想起来自己是谁?”
“对,没错。”
“但这样不会抢占别人的位置么?”
“…会,当然会。我一度很依赖那个人,但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左辰对于他人的话语抱有无条件的信任。
他抱着些歉疚的心情,按她说的躺了进去。
“双手放胸前,后背平躺。”
“好的。”
“然后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我会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完成处理。”
“什么处理…。”
对方先合上舱门再回答的他。
“锁定舱门,抽干氧气,录像开始。在你的生理活动停止后,这一过程会向全部原生种离体者转播,作为你我的谢罪方式。”
舱中的气压显著降低,左辰皮下毛细血管大量破裂,呼吸变得奢侈——他可以呼吸但吸入肺中的气体根本无法缓解半点儿对氧气的渴望,他陷入极度的慌乱,出现缺氧反应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控制不住手脚胡乱挥舞的动作和舱壁频繁发生碰撞。生命随着燃料耗尽而渐渐流逝,他扭曲着身体睁大了眼睛盯着舱体外侧的空间。
溺死在空气里,适合空洞灵魂的可悲死法。
无为者当被注满毒蝇猛蜂之卵。
无为本身,便是不可饶恕的罪。
“…放他出来。”
莫听寒身后的一台动力装甲做出了动作。
那人将枪口平举,对准了莫听寒的后背——上移了数十厘米,抵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个距离,就算是我也能打中。”
“…孟倚灵。”
对方将动力装甲的头盔掀起,汗水浸透的鲜艳红发从中洒开画出流丽弧线。
有着红狼之名的女性贴近了她的身体——这样的距离下就算不借助枪械她也具备近乎绞肉机般的对灵长类抹杀能力。
周围的士兵在首领受到威胁的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无法指挥你所在的这台装甲。”
“你以为我会把自己主动装到笼子里么?”
“驾驶员已经死了。”
“我没有杀他——我不会做和你一样的事。”
“我以为你取下了他的器官来应付机甲的认证,如果是换掉眼球和的确可能,但是脑波检测是无法避开的…。”
“没有,不是那么复杂的事情。”
她哐当一声将右侧装甲的手套丢到了地上,徒手抓住了她的脸、砰地砸了下去、摁在了左辰所在的睡眠舱上。
“我拆掉了这套装甲里的所有电子设备,包括动力系统。”
“那你是、怎么做到…。”
模仿着机甲的动作,保持着正常的步伐。
在长时间内移动重约半吨的机甲。
跟随在莫听寒身后,等待时机的到来。
“…全凭肉身,不愧是你。”
孟倚灵颇为得意的一笑,神色旋即被杀意所代替。
“他已经没用了吧?放他出来,现在。”
“不行,至少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
“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看疯了的人是你才对…。”
孟倚灵看她没有打开舱门的意思,便将她丢在一旁试图强行将舱门开启——气压差下的舱门固若磐石她尝试几番无能为力,试图用枪进行射击结果也是徒劳。莫听寒没有趁机下令让手下控制孟倚灵,她知道这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舱位‘7T3U’、注入氧气。”
她向依旧运行着的箱庭发出指令。
孟倚灵对她的让步感到不解。
“箱庭关闭后他的供氧会自动停止,最后的结果是一样的。”
左辰的状况有所缓和,孟倚灵松了口气,肩靠肩坐在了莫听寒的旁边——她示意自己手下从房间中离开,闭锁了周围四百米内全部机甲的视听功能。
7BC13脑区中只剩下了两人。
“你知道么,孟倚灵?现实中的左辰并不是原生种,他甚至连生物都算不上。”
“你是在想用这样的理由说服我么?”
“不,这是事实。这里的他、没有十四岁之前的人生。”
借助机甲残存的储存器,莫听寒将“Zoe.txt”文件传给了孟倚灵——那是左辰之前在空堡中接触到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过的过去。
“戴上我的头盔,看这个。”
孟倚灵用枪抵着对方的头,按她说的做了。
从眼球的动作上看她读得很快。
她摘掉了莫听寒的头套。
“你想让我把这个文档带出去?”
“对,带出去,再把它公诸于世,这是我做不到的事,除了你我在这没有能信任的对象——作为交换条件、我可以让左辰出来。”
“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你还想活下去么?”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手指一直在流血。我闻到了。”
莫听寒扬了扬眉毛,失声轻笑。
“不愧是你。”
“你在失血。”
“这是我的惩罚,与你无关。”
“伤口很小,但你体内剩下的血超不过必需量的三分之二——如果不是这套装甲不断地将血送回你的身体,你现在已经死了。”
“这也能…闻出来么?”
“不,这些显示在了你头盔的UI上。”
“哈哈,我大意了。”
“你为什么会流血?”
“这是我原来的主人给我留下的小小伤口,不听话就会不断地惩罚我——上次补药是一天前的事,按照通常速度我的死亡应该在四小时前发生。”
“我明白了。我答应你把那个文档带出去,但有个条件。”
“你真的要向一个将死之人提条件么?”
“这样悲剧性的死法不适合你。”
“你打算帮我?”
“…行么?”
莫听寒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枪解下递给了她。
“行、谢了。”
枪声响起久久回荡在空荡的7BC13脑区中,与此同时箱庭系统迎来了关闭进度百分之百的瞬间。箱庭内的Neph职员奔忙着确定了各个脑区的人员脱离情况警告人们做出最坏的打算,士兵们将额头抵住枪身皱紧眉头一言不发等待上级向自己发出处理尸体的命令。
随着整齐划一的泄压气声响起,箱庭设施内电力恢复处处通明。等待在三千台睡眠舱中的不是一个个液面之下脑死亡个体,而是顺利睁开双眼的大量苏醒者。他们面对久违的现实世界没有表现出半点儿茫然,而是异口同声地呼唤着一个连样貌都无法忆起的少女名字。
——
箱庭内部,安迪默默看着左辰在离开前为她留下的光。
属于傍晚的太阳。一颗夕阳。
她抵达了箱庭外侧,明白了左辰将方舟制作成黑色立方体的原因所在——那也是箱庭本身的形状,在相互映照着的镜像天空中漂浮着的黑色孤岛。
箱庭关闭的现在、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大家都已经离开了。”
安迪像在报告一般喃喃自语。
不可视的无边缘平台支撑着她现在的身体,她站在离箱庭很远很远的天空一隅,观看着那块炭色立方逐渐崩溃的过程。从立方体的各个角部开始、局部的破碎很快演变成整体的分崩离析。像是在液体中逐渐溶解般、箱庭的碎片重复着破碎的过程。形成的大量黑尘状若蜂群、一部分升向上空,其余的坠向了相反的方向。
“只剩下,安迪一个…。”
她将右手放在胸前,按在了仍在跳动着的心脏上。
那是她不曾具有的器官,也是她现在仅存的温暖来源。
箱庭外侧不具有声音,远处不断发生着的崩塌对她而言是完全无声的过程。箱庭的另一侧正对面的是静止不动的夕阳,上下两方的模拟天空中云层正在飞速地移动着——安迪体内的时间正在泄出,逐渐污染着她所在的这片空间。
“…这些、不能丢掉。”
她双手用力摁住胸口,想要阻止这一过程的发生。
她所收集起来的、人们所舍弃的时间,正源源不断地从遍布身体的裂缝中泄出。
她发现她做不到。
无论怎样将目前裂缝用双手堵住,在别的地方也总会有新的裂缝产生。像是自行繁衍着的线状小虫,沿着她黑裙之下灰白色躯干蔓延开来。
她突然明白了,这副身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正在崩溃的不止是箱庭。
同样也包括身为箱庭主体的自身。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连带双臂、乃至胸口以下目之所及的每个身体角落。细密的裂痕沿着已有的缺口蔓延开来,从边缘破碎出晶体样的不规则碎片,于飞离身体的过程不断粉碎,在手不可及的距离外消失不见。
终于、连自己也要消失了。
安迪知道这点的时候反而有些安心。
她知道了、不会被一个人留下,不会被永远地困在这里。
害怕着的事情一件都不会发生。
那么也就没有哭泣的理由了。
她没有必要哭泣,很快就会结束。
不会有身体上的痛苦,也没有不舍。
在这个行将结束的世界里…。
“我还在这儿,安迪。”
左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双臂从两侧出现,像是要将那些失去的部分也一并挽回般,轻轻环抱住她的身体。她将双手举起,握住了那双手腕。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手能够触碰。
“你这次做的很棒,安迪。”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机械般僵硬。
“你不应该被忘记,安迪。”
他对留给安迪的结局发起否定。
“你也要离开这里,安迪。”
他说出了安迪放弃去想的可能。
“告诉我你的想法,安迪。”
她垂下双手。
她闭上眼睛。
她攥起拳头。
她轻唇微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