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空堡“莫比迪克”轰鸣着的机桨声中，左辰的眼睑上抬了些许。
闻到的是机油，吸进肺腔的是空气。
覆盖周身的布料触感让他感觉尤其粗糙而陌生，他的身体正随着身下的坚硬粗糙的床板一同颤抖，略显拘束的羽绒服让他得以不至于在夜晚的空中失温。一阵烈风从敞开了的舱门吹入，几艘侦查用鸠型查理机转动着圆滚滚的头部飞了出去，灌注全身的冷意让左辰彻底清醒了过来——他环顾四周，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了视野中。
“呦，你醒了啊。”
莫听寒坐在一副从侧翼舱壁上拉出来的椅子上，怀里抱着一把M4A4自动步枪。
他的回忆着自己在上一个情景的记忆，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箱庭之中试图和左清秋击掌…等下，击掌？为什么要击掌？
“喂喂左辰你听没听到人说话啊，我要拿手电闪你了喔！”
话虽如此左辰依旧处于混乱之中。
莫听寒叹了口气，啪的一声打开了强光手电对准了左辰的瞳孔——这对于已经适应了黑暗的他是十分强烈的刺激，他嘴里咕哝着无意义的音节扭动着身子将脑袋挤向一侧，他这时才发现显得拘束的并不是身上的Neph制服而是捆在上面的几条橡胶绑带。他会穿着Neph制服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莫听寒没有理由事先给他准备好男性内衣。比起这个，他更在意是谁帮他穿上了内衣。按莫听寒的性格她估计会让别人来给她帮忙。成明勉为其难的面孔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摇了摇头试图摆脱这一猜想…。
在他逃开之前，他的下巴被莫听寒捉住狠狠地摁回了床板上。
“看着我的眼睛。”
她几乎贴到了左辰的脸上。
距离近得气息可闻，左辰屏住了呼吸，他的视线游离着想要躲开对方的注视，但每次都会被摁到不得不和她对视的位置。
他看到了那之中的火。
垂下的黑色发丝间，炽红的双瞳静静燃烧。
和兽化状态下的孟倚灵别无二致。
左辰试图发声，声音嘶哑。
“莫听寒、你怎么会…。”
“我向自己体内注入了兽蛹血清。供体你应该也猜得出来是谁…。”
这似乎唤起了她的负罪感。
“她现在人在哪儿？”
“她的身体还在设施里，意识形象你在箱庭里和她见过面了。我能带出来的只有你和你妹，希望你能理解，我…。”
她欲言又止，然后挑选了合适的说法。
“佐伊，这是她的名字。我知道她在箱庭中主动接触过你，她一定也知道我当时……在旁边注视着一切。”
当时她的确在看着。
和十六名趋于冰冷的静默身体一起，在封闭的主体浸入调控室内。
“佐伊…她真的是左笙鸣？”
“如假包换。”
“说得好像有很多个她一样。”
“…也是，佐伊当时没来得及向你说明。”
她的脸稍微离开了一些，眉头微蹙陷入犹豫。
“我妹的事？”左辰追问。
莫听寒没有回答，而是选择帮他解开了上身的安全带帮他坐了起来——左辰这才得以判断出自己身处的是一个四联螺旋桨的面式飞行堡垒，而他所处的大概是堡垒一侧的载具车间。周围的空间容纳了数台战车也绰绰有余，陌生的Neph人员正往返于载具之前进行着使用前的调试。从两人身边路过时还会说上一句“主任好！”，然后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同样的叛逃者么。
莫听寒将一台笔记本放在了他的膝盖上，另外一只手摁在未开的屏幕上方阻止左辰将其夺过或者擅自打开。
“你先向我保证一件事，左辰。”
“你说。”
“无论你接下来看到谁的名字，都不会因此否定自己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
“行，我向你保证。”
她拿开了手，默默和左辰并肩坐好。
尽管肩膀间隔着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左辰还是能够感受她身体的紧张。
“这是有关个体Zoe生命维持方案的全部记录，在文档的最后有一个1344人目的名单。你仔细看，尽可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
“怎么可能我记性又不是很好。”
“这是你的义务。”
莫听寒的语气很认真，左辰便没再质疑。
他将电脑掀开视线投向屏幕，文案是英文。
最初的一页是佐伊的基本个人资料，和左辰在学院时代印象中体检时候会用到的记录表没有太大的差别。名单的右上角上是Zoe的照片，的确和左笙鸣有着一样的样貌。她在照片上笑得很开心，像是习惯了拍照时要笑出来一样，和她身上穿着的青色病服以及病服领口处露出的瘦削锁骨显得格格不入。
乐观的女孩。
姓名栏里写着Zoe三个字母，左辰简单的确认过了她身体包括身高体重视力听力在内的一系列数据，是个十分寻常的十四岁女孩。而这份身体记录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像是个意外一般，寻常到让人根本联想不到它之后还有数百页的医学记录内容。
他翻过了第一页，那之后是一个个按照日期编排的文档。
他的视线慢慢地移动着，从并列着的词汇上依次扫过。
周常检查。体征测试。
诸如此类的描述开始出现。
重要的部分会用粗体标注，而数值的偏移也会用红色或绿色的箭头加以解释——他虽然学习过部分医学和生物学的学科词汇，但是阅读起来依旧很困难，只能通过将单词拆解成词根来猜测那些短语的意思。
你比如说。
血浆黏度。
体液温度。
精神稳定性。
语言等级。
逻辑能力。
记忆能力。
感官耐久相关。
应激活动启动速度。
应激活动行为强度。
对人攻击等级。
行为目的性。
…
Pre-linguistic Brain Power。
左辰注意到了第一个令他感到困惑的词。
直译过来是，“前语言脑驱力”。
紧接着出现了大量对此进行补充的记录项，有关该脑驱力的启动速度、影响范围、干涉现象强度、威胁等级根据最大捕捉人数和致死率分为I、II、III、IV级…。
左辰开始陷入混乱，他的视线快速地从无法理解的短语和句子上扫过。他看到了大量的数字。每一个条目的后面都会对当日的数据进行记录，和过去的记录进行对比，然后对得出的结果进行评估。每天都会由特定的数个管理人员对当日的结果进行检查，用着完全理性编制的语言如解剖刀般对“Zoe”事无巨细地加以评价，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寸肌肤、每一次颤抖每一次惶恐或是无意识中的眨眼，全部被纳入了“分析”之中。
记录。
计算。
对比。
得出结论。
如此过程，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左辰滚动滑轮的速度越来越快，他连日期都不加确认便转移到了下一页，这似乎是莫听寒预料之中的反应，她没有加以阻止，而是默默看着他一页页地逼近位于文档底部的“一般器官供体名单”。
这是左辰在文档中部看到的短语，在那之后他便再无仔细阅读的耐心。
他想起了在文档一开始看到的个人资料页。
Zoe的笑脸。
她当时之所以能够像那样笑出来，是因为她对自己所面对的一切还一无所知。那副笑脸和自己在箱庭中所见到的那副灰白色平面形象重叠到一起，现在想来那看上去根本就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停下了手指。
视线停留在一行红字上。
“Human is dead？…她、死了？”
“Zoe的第一次死亡发生在四年前，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路江城内原生种发生暴动，以及那之后的镇压，人类出动了军队规模的查理机——我利用当时她所留下的有关资料，在当年的十二月提出了箱庭方案，让原生种留下了最后的七千人口。”
“七千？！不是六位数么？”
“那只是原生种最初也是最多的一次人口记录，被我拿来当了箱庭中的最大设计容量——美好的和平时期，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
“你说第一次死亡是什么意思？”
“…写在后面、你自己看。”
左辰想不起当时自己有没有点头或是回应她的动作，他只是默默地让自己麻木下去准备好接受看到的一切。他的食指以极其稳定的匀速向下滚动着屏幕，看到有关Zoe的叙述。Zoe在被发现了一种类似于念动力的PBP能力后便被划入原生种范畴接受了调查，但不同于一般个体的生命放任政策，而是长时间内对于她的生命延续严加注意。
换言之，她被禁止死去。
但长期的研究依旧给她的身体带去了不可逆的影响。她多处出现早衰现象，每一颗细胞的癌变可能性是正常人的四百倍，免疫系统效用接近于零，最初SEC封闭式外循环系统的设计目的便是为了她的生命维持，而后广泛运用于箱庭个体浸入…。
“我们正在经历着的，是她一个人经历过的事。”
虽然莫听寒没有看向左辰，但她却大概注意到了左辰停下来的食指。
“PLBP脑驱力，这是每个原生种都多少具有着的人外特性。箱庭系统之所以能够被人类顺利接受，也是因为我承诺过我会提供稳定而充足的PLBP供应。”
她闭上眼睛，等待左辰反应。
“你出卖了我们。”
“嗯。”
“我应该感到愤怒。”
“没错。”
“你将所有人的生命当做筹码，放进了一次不对等交易的桌子。”
“…左辰、我…。”
“让我们所有人活到了今天。”
莫听寒倒吸了口气，用力屏住呼吸控制住泪水没有流出。
左辰继续看了下去。
有关Zoe死后的一切，详细地记录在文案里。
她在死前“自愿”接受了续生福利，成为了无死化医学实验的首例实施对象。以她为原本克隆出的大量改制复本在路江城内接受了连续的淘汰和筛选，从1344名改制复本中留下了三名适格个体。
左辰翻到了最后一页。
“一般器官供体名单”。
名单分为四列，均一而紧凑的字体在短短两页中记下了一千多个名字——其中命名方式应方案设计者要求全部为汉语，且姓氏发音为三声“Zuo”。
在一行行被黑线划过的代号中，他看到了三个幸免于难的名字。
“左清秋、我妹……和我？”
左辰一瞬间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怀疑。
克隆人说的不是那种，长得一模一样…还行为模式特同步的…。
“基因嵌合克隆。包括这名单上的其他1341人也是一样，随即从经过筛选的原生种群体中抽取一定身体原型，然后将脑部相关基因段替换为左笙鸣的复制体。这样虽然从外观上看不出来区别，但是完全保留了脑部条件。”
“但左笙鸣不就是佐伊的样子么？”
“左笙鸣是特例——她的身体原型选取的就是克隆对象本人，”莫听寒指了指自己的双眼，然后指了指左辰的，“换句话说，她之所以会被制作出来，就是为了在佐伊的生命终结之后能成为她的第二次生命。”
她接过了左辰手中的笔记本，将一副叠着的老旧照片展开给他看。
画面上是大量的SEC橙色透明罐装容器。
和罐中的一个个少女人形。
“这些、不都是笙鸣么？！”
左辰险些失去理智。
“你冷静些，左辰。这些是箱庭初期拍下的照片，这里是箱庭的主体储备室——当时的储量是四十四个，不过现在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为什么？”
“你放心就好。你到现在所认识的左笙鸣、在这艘空堡上是最后一个。剩下的备份体现在都已经停止了生理活动，正沿着下水道流向大海。”
左辰想象着无数个赤裸的左笙鸣睁着无神的双眼在黑色的河水中漂浮着。
但是他感受不到愤怒。
你得明白、那些是人偶。
尚未具有生命的、近似存在。
如果你和她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也会作出同样的事。
而她的所做所为，是在与你分担既定的罪责。
“…听寒，你想过让她们都活下来么？”
“一瞬也没有过。”
“那就好，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
她话音未落，空中堡垒“莫比迪克”发生了明显的高度下降。
“左辰你抓紧安全架，要下降了。”
一侧的舱门逐渐开启，左辰在抱住安全架的期间，从身后的舱壁上弹出了大量的机械臂将复杂细小的零件于左辰身上拼装起来。
“我外骨骼装甲的实战课程成绩是D。”
“给你套上是为了保护你，又没打算让你加入战斗。”
她将身侧的M4A4卡进了椅子一侧的固定架，以同样的姿势接受了外骨骼动力甲的安装过程。层层叠叠的装甲堆叠到了她意外很健美的身体上，愈发接近拼装完成她看上去越接近一个通体炭黑的肌肉猛汉。
“和什么的战斗？…”
没等莫听寒回答，空中堡垒突入云层。
潮湿的气流从洞开着的窗口涌入舱内，战术护面也随之覆上了左辰的面孔——最新型的战斗辅助UI出现在了一侧，正在自行完成着对使用者的身体测量。
他看向莫听寒，莫听寒一言不发用食指指了指舱外。
“今夜我们将夺下路江城壁的控制权。”
完全敞开的舱门之外，是夜幕下的城市。
如一轮火红的新月。
以城墙为界，在燃烧着。
“看到那些跳动着的铁皮人了么？”
“查理机…。”
“是的，箱庭中的查理机被取缔之前发生了大规模运行紊乱，但在现实中这样的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我让它在今天发生了。”
“这样会有很多人被攻击，然后死掉。”
“啊啊，会有很多无辜的人为此受到伤害，甚至死去——”
莫听寒的声音渐渐变低，直到轻不可闻。
“但是，无论他们有多少家庭因此破毁、有多少人的生活就此跌入深渊……比起我们所遭受过的伤痛和耻辱，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左辰看向她的眼神深处。
暗红的光像是得到了饵食般跳动着。
“你不这样想么，左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