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的巴德岗市,这座古老的“虔诚者之城”,仿佛终年缭绕着一片赭黄浑红的雾霭。

那是古道扬起的黄尘,是林立的神殿与庙宇上红色砖石投下的影子,是佛塔和水井上的红绸,是一切神圣的事物所成就的色彩。

这空灵而旷远的光景,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而在那些泥泞的角落中,破烂的棚屋之中躺倒着穷苦的人们,他们饱经风霜的棕色皮肤,就像是曝晒开裂的泥土路面般;羸弱的孩童们,则拖着瘦可见骨的身躯,卑微地向着光鲜的游客们索要钱财。

他们舔着干涸的双唇,迫不得已地丢弃了廉耻,只为能填饱肚子。

女孩正是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

作为无父无母的孤儿,打从她懂事起,就和其他同伴一样,露宿在街头巷角,每天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或追着游客们索要、乞求,只为了一点食物。

流浪的孤儿也有自己的“派系”,所幸她在的群体,大家尚会照料更年幼者,她才得以活了下来。但随着时间流逝,她所熟悉的伙伴也接二连三地倒下了。

由于冬日的冻饿太过难熬,这些孩子们为了减轻痛苦,会想方设法地寻找一种“胶水”。

这种“胶水”能够散发出致幻的毒气,他们会把它倒入塑料袋里,捂在口鼻上,通过吸入毒气来产生幻觉,以逃避现实残酷的境遇。

在夜深人静时,女孩总是和一个特别要好的姐姐爬上佛塔,眺望远方的星空与城中人家温暖的灯火。在这仅存片刻的温馨之中,因为未曾拥有,也无从失去,她只是为这些很美丽的景色感到欢愉;而姐姐的眼中却总是带着一丝怀念,还有无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姐姐对她非常照顾,时常为她带来食物,也教给她各种知识——在流浪儿中,以前曾读过书的她,博识就仿佛不属于这个群体。女孩本以为这样相互陪伴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但直到某一天,一群面色不善的游客将她们堵在巷子的角落。

他们就像野兽,没有语言的交流,粗暴地撕扯女孩们褴褛的衣衫。虽然不知他们想做什么,但年幼的女孩仍本能地感到恶心和抗拒,发出哭喊。

为了这一声嚎哭,姐姐行动了——她拔出藏在怀中的尖刀,向着行凶者们笔直地刺去。

那些游客落荒而逃,却不忘捡起石块投掷过来。在追逐的过程中,半块红砖砸中了姐姐的头。

在女孩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一直温柔对待她的姐姐,那瘦弱的身躯像断线似地瘫软下去。

雾蒙蒙的天空淅沥淅沥地下起了小雨。

女孩用尽浑身的力气,将姐姐的胳膊搭在肩头,在烂泥路中跋涉,一直走到附近的佛塔之下,才将她以平躺的姿势放在那圣洁的石坛上。

女孩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拼劲全力按压着朋友的胸膛。她不知道这是否有用,只是见过医生这样做过。泪水,雨水,汗水,横流在她稚嫩的面庞,她嚎哭着,哀求着——据说佛塔是佛陀的法身,那么,是否会有一双仁慈的眼睛,注视这里呢?

但朋友的身体上,那些曾经的生机,仍在随着额角流淌的鲜血顺水而逝。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女孩胸腔中的情绪也愈发剧烈——那是不甘、愤怒、绝望以及……悲悯。

生命,这世上许许多多的生命,何以有着云泥之别的参差?无尽的生命的轮回,所积累的仅仅是苦难吗?

非也。纵一切皆苦,无常无我,苦海红尘之因缘际会,亦是那不熄的生命之流的资粮——仿佛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跨越世界对她如此说道。

女孩的意识,在恍惚中仿佛飘向极远的深空,这星球之上,亿万的苦难尽收其眼底。而她的心中,确立了这样的认知的一瞬,希望和慈爱如同巨大的海潮升腾而起。

在她娇小的掌心,一团纯净华光犹如莲华绽放,天上风止雨霁,繁星当空闪耀。

姐姐身上那危及生命的伤势,已然消弭不见,只是陷入深深的沉睡,就仿佛在母亲的臂弯。

自那以后,她们依然过着如常的生活,却也有了些许的不同。

女孩时常使用她那奇迹的力量,为贫苦之人治病疗伤。

她的事迹渐渐传开,有越来越多的人赶来见她,甚至是谒拜。而随着新闻播报,她成了整座城市乃至国家的名人,在众人的拥戴下,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被送往首都加德满都成了“库玛丽”。

作为行走人间的“活女神”,她被众人拥入女神庙之中,虽然生活有了保障,却再也不能与朋友相见。甚至都不能随意地表露情绪——因“库玛丽”的一言一行,都被信众看做是吉凶的象征。

她每日所做的,仅是身着光彩夺目的华服,在庙宇之中供人膜拜。

这样的日子一过便是两年,直到又一个因陀罗节的到来。

这是尼泊尔最大的庆典之一,在庆典的第四天,女孩亦身着华服乘上战车,随着游行的队伍前进,在花雨和彩带飘荡中,接受人们的朝拜,还有那些游客猎奇的目光。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和她之间却仿佛存在一道无形的屏障——她成为了“库玛丽”,本是因循人们扭曲的寄望。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天结束了。

当她经过白巴伊拉布的面具,按照规矩,停下向这位通晓人前世今生的神致敬时,游行的人群中突发异动——突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光头,全身都穿着黑色铠甲!

与周围古朴的画风格格不入,那男人的体型极为精壮,紧紧包裹在造型浮夸、充满澎湃力量感的暗黑邪铁之中,他锃亮的光头反射着炽烈的光辉,就宛如地上的太阳,一副金框墨镜则尽显低调霸气。

“哼,只会挥洒扭曲寄望的愚昧民众,只为满足自己猎奇心态的傲慢游客,那个小女孩才不是什么地上的活女神!她的名字也不是什么‘库玛丽’!”他猛然发出咆哮,强劲的手指凛然指向坐在游行战车之上的女孩,“你,你是这个世界奇迹的结晶,是‘魔法少女’啊!!你的名字应该是——莎拉瓦蒂·夏尔马·奥利!!”

“莎拉瓦蒂·夏尔马·奥利……”女孩震愕地呢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莎拉瓦蒂!我是来接你的!”那光头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腾空跃起,一瞬之间就跨越了三十米的距离,稳稳地落在活女神的战车上,“这世界上像你一样,遭受贫苦和折磨的孩子还有很多!为了拯救他们,我需要你的力量!”他语气急促地说着,诚挚地向女孩伸出了手,“我要你!你愿意与我同行吗?”

面对那迷之自信的笑容,不容拒绝的气势,修剪得体的绅士胡须,逆光中辉散着佛光的光头,以及飒爽矫健的身姿……女孩恍惚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可以叫我‘THE BOSS’,我们出发。”光头一把握紧女孩纤细的手掌,将她拽入怀,并顺便一拳轰飞了战车的华盖。

崩散的木屑与震耳欲聋的爆鸣,惊醒了震愕的人群。上百名警察与神庙的武僧破开人群,从四面八方如流水般涌来。

“快!快抓住他!”

“他要带走我们的‘库玛丽’!”

“这是何等的亵渎!”

警察们咬碎牙关,纷纷拔出警棍,神庙武僧们更是咆哮着,徒手从花车之上卸下一臂粗的梁柱,以宛如旋风一般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势横扫而来!

然而以公主抱的姿势抱着女孩的光头男人,面对上百的敌人却没有丝毫畏惧,转而对怀中的女孩柔声道:“莎瓦小姐,能帮我摘下墨镜吗?”

“诶?好、好的。”女孩温顺地伸出手指,轻轻摘下了男人的墨镜,并小心地收好。

“那么,我们走吧。”男人的话音落下,以坚定的步伐向前迈进。

而在场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止住了动作,他们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屈下了头颅,并自动向两边分开。

光头男人英武帅气的面庞上,一双令人不敢直视的双瞳,深处闪烁着赤红的光芒与震撼人神智的气魄。一种极尽邪恶的狂气,随着他不断迫近,压得人连喘息都感到困难。

无论是德高望重的长老,还是外国的游客,甚至是穷凶极恶的黑帮成员,面对这股仿佛将要择人而噬的恐怖气息,纷纷支持不住跪倒在地。

“就…就连因陀罗神都、都怕是没有这种压迫感啊…啊啊…”一名长老近乎哀哭地低诉。

“呵,神?”光头男人听到了他的哭诉,轻蔑地勾起了嘴角,“我们可是邪恶组织,头上从来没有上帝。”

在这有“光明之城”之称的加德满都,在这神圣的道路上,周身萦绕着黑暗的光头男人以六亲不认的步伐恣意践踏,而周边匍匐的人群再无一人敢于发声。

不多时,他便带着女孩绕到了另一条街,来到一台造型类似悍马,却通体漆黑的车边。

男人一把拽开车门,里面的驾驶座上,正坐着一名十几岁的褐发少女。

“哟,久等了!我们出发吧!”那名少女爽朗地笑道,双指在额前一挥。

“你…你是……大姐姐?”光头男人怀中的女孩看到那名少女时,神色怔住了。

时隔两年的回忆,宛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那一夜佛塔下的奇迹,还有多年相伴的时光。

“重逢的喜悦留待路上吧,我们出发,夏莉莉。”男人将女孩放在后座上,自己坐在了副驾驶位。

“好的BOSS!”夏莉莉吹了个口哨,一脚踏向油门,娴熟地打起了方向盘。

动力澎湃的黑色“悍马”轰鸣着狂飙疾进,不消片刻,就冲出了加德满都,驰骋在尼泊尔荒芜的原野上。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梯田与树林,女孩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还带着一丝解脱的雀跃。

“话说,你们也是因为那特殊的力量,才会来救我的么?”女孩问道。

“暂时是这样。”光头男人沉默片刻,低沉地答道,“那是因你对人的爱所产生的,这个世界上珍贵的奇迹。”

“暂时?”女孩不解地歪着头。

“之前就说过了吧。我们需要你的力量。”男人重新将墨镜架在鼻梁上,木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是邪恶组织·人类进步公司。我们是必要之恶,我们的夙愿就是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那当然也包括消灭这世界的参差,使许许多多像你和夏莉莉一样有过那种不堪经历的孩子,真正活在阳光下的世界。”

“那真的可能吗?那个所谓的奇迹的力量…‘正等正觉’,令我看到了这星球之上的苦难,那是数以亿计的彷徨的黑色海洋。那是就连佛都难渡的量级啊。”

“………”光头男人沉默着攥紧了拳头,从后座看去,他颌角坚实的肌肉正紧绷着,良久,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没错,但那绝非理所当然。 而且这也绝非不可能,哪怕成功率是0%,也不等于不可能。”

这近乎偏执的回答,令女孩哑然失笑,“那,为什么要叫我‘沙拉瓦蒂’?”

“那是夏莉莉为你取得。”面对这个问题,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答道:“她说,她最后悔的事,是没能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之前的日子里,总是‘喂’、‘嘿’、‘小崽子地叫你,实在过意不去。”

“哎?BOSS你怎么揭人家短啊…”驾驶座上,夏莉莉为难地抹了抹鼻子,“话说要不是你救了我,我也不会想起这茬…毕竟那种时候,名字有什么意义呢?当然,现在可不一样了!对吧,莎瓦?”她回过头,笑容灿烂地说道。

“说的也是呢…”女孩也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是她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因陀罗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