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钢铁的执念  

对于一个年过七十而身边又没有亲人陪伴的老头子来说,除去公事后的私生活中并没有乐趣这个东西可言,剩下的只是冗长的沉思。就这样坐在冷清的客厅中对着没有生火的壁炉反复探讨着生与死这种应景的问题。

   他倒也曾确实地考虑过以死来为自己所面对的一切画上个句号,可却来了一个人并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赵氏孤儿》。听起来似乎有些文不对题,但其中的一个片段却令人心神为之一颤。

   主人公中的一个叫做程婴,另一个则叫做公孙杵臼。他们为了保全那个赵氏的孤儿设计了一个计划,一个人用死来掩盖真相,另一个则活下来抚养孤儿。

   计划定下后,公孙杵臼便问程婴:“死和抚养孤儿哪一个简单而哪一个又困难呢?”。

程婴回答:“当然是死容易,而抚养孤儿困难。”

重点就在于此,死是简单的事情,而忍辱负重则是困难的。人当然可以选择做简单的事情,但困难的事情也必须得有人来干,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什么《赵氏孤儿》的故事了。而若没有了这个故事,那么凡是因其而死的人也就全都白死了。

“呵呵呵呵。”

笑声从穆罗拉尔·帕蒂莱夫的口中渗出回荡在房子里持续了大约一秒多种方才散去。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敲门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咚咚咚!”

“什么事?”穆罗拉尔虽然已经年过七十,但说起话来依旧吐字清晰而声音洪亮。这样的话语当然没有道理传不出房间。

于是,一个恭敬兼具沉稳的女声立刻便在门外做出了回应:“老爷,客人们到了。”

“嗯。”在习惯性地点了点头后,穆罗拉尔小心翼翼地起身,然后缓慢地朝着房门所在的地方迈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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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对着巨大的别墅而面朝着广大的庭院,如此这般,塞琳·咖美优打量着这里的园景并很快就发现了令她感到诧异的地方。

“好奇怪的庭院啊!”

她的惊奇声吸引了其身旁原本不太感兴趣的两个人:奥克拉尔·乌佐雷夫与耶律奎。

“哪里奇怪了?”奥克拉尔率先开口问道。

“我们所见到这些园艺树并不是通常的那些园艺树而是果树。灌木也不是观赏类的,有茶叶、蓝莓、草莓全都是些偏农作物的种类。还有那些空地,也不知道是拿来做什么的。”

“那是种麦子用的!”一个苍老的声音突如其来地响彻在了三人的背后。“可惜你们来晚了没有见到那副金光灿灿的美景。”

话音落下之际,塞琳三人也刚好转过身来,就此将别墅正门前的景象收入了眼中。

那里多出了并非是守卫的两个身影:一位是三十几岁打扮似是秘书不然便是女仆的女性;另一位则是受女性簇拥在前的一位七十多岁颇有高贵气质的老翁。

这两个人主从关系一目了然,塞琳等三人自然也就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老翁的身上。

“穆罗拉尔·帕蒂莱夫!”认出了老者的塞琳在第一时间情不自禁地惊呼了起来。

“什么!”

“他就是吗!”

显然,耶律奎和奥克拉尔也跟着惊骇了起来。

穆罗拉尔·帕蒂莱夫,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其中原因有三点。

第一是才能。这个人从事小农耕种三十余年,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可其人一朝得势竟能遨游商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眨眼间便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

第二点出名的原因则在于他的女婿,也正是他得势的根源,不是别人而正是伍德侯爵!正因如此才有了第三点。

伍德侯爵对待穆罗拉尔·帕蒂莱夫犹如是在侍奉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般,在其面前就连大声说话也不敢,而其人所提的要求也没有一件是不去满足的。最难能可贵的一点是,伍德侯爵在丧妻之后也依旧没有改变这种态度反而更加孝顺了起来。

作为女婿,伍德侯爵已经做到了极致,而穆罗拉尔若没有伍德侯爵则绝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与财富。按理说,穆罗拉尔应该回报伍德侯爵的孝顺与优待,可他却是在关键的时刻上演了一出忘恩负义的戏码。

伍德侯爵兵败身死后,穆罗拉尔竟然成了其股肱之臣中变节最快最干脆的那一个,并利用自己所掌握的情况与资源替共和国解决了巩固统治的很多难题也由此而换得了不小的个人利益。

比如,旧伍德侯爵领内基础设施的恢复建设工作便全部交托给了穆罗拉尔名下的集团负责,而其中所含的油水之多则足以令亿万富翁垂涎欲滴!

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个最不可能和尤格尔将军扯上关系的人。整件事也就越发诡异了起来。

“是你找我们来的?”回过神来的奥克拉尔立刻便警惕地质问了起来。

可穆罗拉尔却是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不是。我只是提供一个地方罢了。”

“什么!”

奥克拉尔三人闻言心里又是打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给他们发帖之人的真面目到穆罗拉尔这等人物这里竟还不是尽头吗?

“跟我来吧。”穆罗拉尔继续讲道并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那个找你们的人就在后面,还望各位做好心理准备。”

话闭,穆罗拉尔便缓缓转身又朝着别墅内部迈开了脚步,就这样明白地展示出了一副带路的姿态却又没有等待的意思。

塞琳三人唯恐要是被落下便会就此失去一探究竟的机会也因此而感到了时间紧迫。于是,他们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彼此对了对眼神便一致地追随了上去。就这样,塞琳等人终于进入了直到刚才都还只能远观的别墅,可惜却并不能久留。

穆罗拉尔完全没有带身后几人参观的打算。这位老人就只是一味地径直前行,在一口气穿堂而过后将塞琳等人引到了后园的部分也就把这里的另一方天地展示给了他们。

鸟语花香的正中坐落着一栋半透明的穹顶建筑式小屋,借由一条长长的走廊与别墅本体相连。站在庭院的入口处远远望去,小屋之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一个站着另一个则在许多四方形巨大物体的包围下半卧于床上。

随着这样的一副景象映入眼中,塞琳三人也不禁是惊愕得忘记了继续迈动脚步。他们并没有完全看清小屋中呆着的到底是什么人,但却在第一时间有了一个猜想。

到底是谁发出请柬将他们召集到此地的呢?看似扑朔迷离的问题却很可能有着一个极为简单而直接的回答。找他们来的本就是请柬上落款的那个人——尤格尔将军!

这样的想法一经冒出,就连曾经头头是道地推测过尤格尔将军生还的塞琳也不由得惊了一个目瞪口呆,何况是其余两人。不过,奥克拉尔却是在惊讶之余独自点了点头。

“虽然最为相信的人是塞琳,可从当下的现状看来倒是自己猜得最为贴切。”他在内心沾沾自喜地想道,“尤格尔将军即使还活着却也是受伤不轻的!但如果真的是他亲自叫自己三人前来见面,那说不定倒也还有一些值得让人期待之处。”

如此思虑过后,奥克拉尔便跟随着众人一同迈开了第二次前进的脚步,并且多了几分气定神闲的韵味。

三人继续跟在穆罗拉尔的身后行走,不多时便通过长廊来到了穹顶小屋前,许多独特的声音也由此扑面而来。

“呲呲呲……”

“卡啦啦……”

“嘀嘀嘀嘀嘀……”

这种机械的交响曲在某个地方能够听到一模一样的,那正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看来,小屋内所配置的这些四方体必然也都是生命维持装置了。

这样的认知令塞琳的心脏剧烈鼓动了起来。她想要效忠尤格尔将军的心意绝非虚言,这个男人对她而言就是有着非同凡响的魅力。正因如此,她才不想见到其人身躯残破的样子。

与此同时,一旁的耶律奎也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到了。”

率先同随侍的女仆一道进屋的穆罗拉尔为自己这两个人找了空地站好后也就招呼起了还在屋前犹豫的三人,如此方才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屋内。

这下子总算是看清了!

在小屋内站着的人不是别的哪位而正是尤格尔将军的亲卫队长。而能让其人侍立身旁的除了尤格尔将军本尊之外还能有哪个呢?

话虽如此,但塞琳三人此时却也并未真的见到尤格尔将军的面貌。小屋内还有一层半透的帷幕将半卧床上的人遮挡了起来,但终归只是挡了身姿而挡不住声音。

“这趟辛苦你们了。”

“不!”塞琳一听声音便赶忙激动地回起了话来,“承蒙阁下召唤,我等不胜荣幸!”

她这句话倒是一口气把三个人全都装进了尤格尔将军忠仆一般的套子里。可火气旺盛的耶律奎竟不发一言地颔首行了个礼,倒是奥克拉尔出于谨慎而多了句嘴。

“等一下!”他如此说道,“你真的是将军阁下吗?只凭声音实在是不好判断啊。”

“呵呵呵呵。”帷幕内的人笑了起来,“不愧是你,果然够小心。不过,乌佐雷夫中将,我现在这幅样子就怕你们见了也不好认出来啊。”

“既然如此,还是看看的好。”奥克拉尔毫不退让地低头说道,这有点惹火了一旁的塞琳。毕竟她是不太想看的。

“奥克拉尔,你实在是太无礼了……”

“无妨!”帷幕内的人打算了塞琳,然后便吩咐起了一旁的亲卫队长,“把帘子打开吧。”

“是。”亲卫队长立刻回手按下了机械的按钮。

随即,伴随着“卡啦啦”的响声,帷幕从正中裂开成两半分别朝后缓缓褪去就此完全暴露出了床铺上的景象。

“什么!”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掌握状况的奥克拉尔一眼望去竟是尖叫了起来。另外两人也各自露出了惊骇的神色。

“啊!”耶律奎如此叫道。

“真的是,阁下吗!”塞琳难以置信地说道。

尤格尔将军从热能剑的直击下死里逃生,身受重伤到肢体残缺不全的地步,如今看来这样的可能性都是可以令三人轻易接受的。但此时此刻,他们在面前这张床上见到的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根本就是一台融毁了一半的机器人啊!

“没什么好吃惊的。”如此说着,尤格尔将军也将仅剩的右手抬起自己打量了一下。他那条胳膊上的皮肉就那宛如是被虫子啃食过的书页一般渗人,从其下露出的则是银色变形的金属。同时,他用来打量手臂的那张脸也是仅有一半还挂着人样,另一半则露出了金属的骷髅。“要是没有这种身体,又怎么可能挡得住热能剑的一击呢?”

“咕噜。”奥克拉尔在咽了一口唾沫后勉强收回了神志然后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阁,阁下您到底是……”

“我当然是人。”尤格尔将军可能只是微笑了一下,但他现在的这张脸实在是不管怎么笑都很令人胆战心惊。“科学史上就从没有诞生过什么机器‘人’,但却有着可以把人装进机械里的技术。”

“机械义体!”塞琳恍然大悟。“可那不是……”

“禁忌。”尤格尔将军讥笑道,“这两个字什么时候真的阻止过唯利是图的人?即便被追杀千年会这门手艺的也大有人在,就是贵了点罢了。可我又是怎么受用到的呢?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这一点?”

“没兴趣。”耶律奎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应。他的语气很是生硬,但却并没有惹恼尤格尔将军。

“呵呵。耶律少将一向不屑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有些人的好奇心还是很重的嘛。”说着尤格尔将军便将他那张吓人的面孔对向了奥克拉尔。这令后者感到了不小的惊恐,但这倒和尤格尔将军现在的尊荣没有多大关系。

有可能惹火对方的事实就摆在面前,那么无论那张脸是个什么样子,奥克拉尔到头来也都还是会紧张起来的。只不过,如果一开始不问也就罢了,事情都已经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还不去刨根问底,那他岂不是亏大了?

于是,奥克拉尔最终还是有些怯懦地说道:“如果阁下能够不吝赐教自然是我们的荣幸了。”

“哼!”一旁的塞琳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讥笑,“少扯别人下水了。我可不想听。”

“就算我说是我自己想说的?”尤格尔将军如此笑问道。而塞琳则是在闻言的一瞬间就改变了态度。

“这自然就另当别论了。”

“安心吧。我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感到不愉快。”尤格尔将军很明显地安抚了一下奥克拉尔。“考虑到今后你们会脱离布朗伯爵军这个依托而为我效劳,把这件事告诉你们,让你们更了解我一些倒也不错。”

“那么……”奥克拉尔的胆子立刻就大了起来,“这个中的缘由到底是?”

“你们可曾听说过一起曾经在伍德侯爵领内发生过的骇人听闻的矿道爆炸事故?”

这番话一出口立刻就勾起了三人的记忆,而塞琳则是反应最快的。

“难道是……”

“不要说出来!”尤格尔将军言辞激动地打断了塞琳的话。他的脸上充满了厌恶的神色,看来曾经那起事件的细节哪怕就算是个名字都令其人讳莫如深。所以,他要说的并不是事件本身。

“关于那件事,我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尤格尔将军继续说道,“我提这个是因为我就是那起事故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

“什么!”在奥克拉尔的惊呼声中,三人的脸色都是剧烈的变化了一番。

“难道说阁下您……”塞琳的语气充满了不敢相信的意思。

她知道尤格尔将军是寒门出身,可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的一个寒门。既然卷入了那起事故之中,那尤格尔将军当时的身份好听地讲都只能是叫做苦力,说穿了也就是……

“奴隶。”其本人在此时毫不遮掩地说出了这个词,“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形容词了。所以,在当时,我虽然一时没有死可能够做的也不过就是在痛苦中盘算着自己哪天,几时,几分,几秒会死罢了。可没想到我却活下来了!即便是付出了身体七成以上机械化的代价,可我终归还是活下来了!诚然,这让我丧失了很多常人身躯该有的便利,却也获得了很多常人身躯不可能有的好处。比如说这回,要不是有这幅身躯在那我早就化成一股青烟了。如此说来,那个肯花大价钱给我换上这幅身躯的人竟是救了我两次。古语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呢?又有云,士为知己者死。就像你们几个,如今大势已去,可我还是能只靠一封请柬就把你们叫到这里来。如此,一份救命之恩,一份知遇之恩,你们说我该如何报答呢?”

话音落下之际,塞琳和奥克拉尔立刻便各自揣摩了起来。一者想着如何回答才能讨好尤格尔将军。另一者则是想着要怎样才能不惹尤格尔将军生气。如此一来,倒是没有那么多心眼的耶律奎当即就给出了答案。

“只有一途。”

“什么!”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哈哈哈哈哈!”听过耶律奎答案的尤格尔将军不禁开怀大笑了起来,“不错!这样你们就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共和国不死不休了吧?”

“佩服!”耶律奎大声说着的同时也恭敬地鞠躬了下去。其余两人也是心悦诚服地效仿了起来。

“阁下忠义,我自愧不如。”奥克拉尔如此说道。

“和出身没有关系,阁下才是真正拥有贵族精神的高贵之人!”出身男爵家的塞琳将右手按在胸口做出了贵族以心脏起誓的姿态,“我,塞琳·咖美优愿为您献上一切。”

“没那么夸张。”尤格尔将军笑道,“我只不过是准备了三个计划需要你们各自去实施一下。”

“是准备反攻了吗!”塞琳有些兴奋地问道。

“不!”尤格尔将军立刻便否定了,“我刚才也说了,大势已去。布朗伯爵领这个地方是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重新积蓄力量。”

“我们的工作也和这个有关系吗?”奥克拉尔问道。

“当然。”

“明白了。只是,共和国军追逼得紧,或许会对我们的行动造成妨碍。”

“不愧是你,竟然已经猜到了我大致上想要你们做什么。”尤格尔将军夸赞了奥克拉尔一句。

“不敢班门弄斧!略有揣测,也是多亏了阁下的提点。”

“嗯。谦虚点总是好的。至于你所担心的问题……”话到此处尤格尔将军不禁露出了一抹阴森的诡笑,“前些日子帝都的眼线给我传来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或许可以作一番大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