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有一群专门袭击其他被选者,抢夺物资情报的人在这城市里活动。”

薄荷所说的队长看着比我们都大一些,代号木鱼,可能二十五六,留着寸头,胡子稀疏,身材魁梧,但是说话客客气气,一接触就让人觉得是个德行很好的人。

我想,这可能也是他们这队人这么和谐友好的原因吧,物以类聚。

不过说实话我是高兴不起来的,反而有点担心他们。

现在我和紫苑正坐在行政楼三层的大办公室沙发上,或许是提防子夜的原因,他们还没有大条到直接开灯,但是这落地窗的视野实在是良好,让我有点不安。他们的队长木鱼坐在办公桌的另一头,薄荷坐在桌子上,摆弄着手里的步枪。

“订正一下,未必是一群,我们的另一个同伴之前的队伍也被一群人伏击过,现在还不确定和我们在图书馆遇到的是不是一拨人;并且他们肯定是被选者,我接触过一个他们的伤员,她是有手环的。”

木鱼大哥看着我,眉头锁了起来。

“怎么说呢,我想我们应该是……运气比较好,和另一批人从生鲜市场,就是我们醒来的地方出来之后,被一些怪物冲散了,就是那个子夜吧。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们是跳进水里渡河游过大江的,那东西直接就放弃跳水的人了,我们过了江没多久就开始下暴雨,没办法只能弄了辆车,”木鱼一边说着一边耸了耸肩:“后面的事情就没什么起伏了,我们找到了这,这市政厅的三楼就有个信标,然后这里还有人搭建过防线的样子,虽然没找着半个人影,但是有些武器弹药,我们就在这扎营了。”

这岂止是运气好啊,我啧了啧舌,想到了第一天我们又是狂奔又是在地铁里撞见那见鬼的子夜班车,又是浇了大半天的雨,还饿着肚子,险些和同伴走散,最后空着手被教官捡回去。

……人生重来算了。

“所以如果不是你们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些人的存在。”说完这话,他想了想,纠正了一下:“不,你不说的话我都不知道原来这个城市里不是只有我们那么一批被选者。”

“是啊,原来还有其他的被选者,还有其他一模一样的教官。”薄荷不知道什么时候嚼了个泡泡糖,坐在那里吹着,接了一句茬。

聊到这里,我对他们所说的另一件事比较感兴趣:“你们找到的那个信标还能使用吗?”

“抱歉,不能了,这个东西好像有打卡次数限制,我们六个人轮流打完卡之后,它就不动了。”

木鱼是发自真心的爱莫能助,能看出他的表情非常遗憾,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六个人么?我数了数,松了口气,万幸的是我们刚好是六个人,要是一个信标只能给两三个人打卡,那估计会派生出新的问题,我不太敢去想象那“新的问题”,甩掉了脑子里的想法,接着问道:“那我们能看一看吗?那个信标。”

不管怎么说,目前我们都还不知道真的信标长什么样子,哪怕能亲眼见一见也是好的,我们没法在这个偌大的废都里找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东西。

“没问题,不过已经报废了。”

木鱼说着,叫上了薄荷,亲自带着我们来到了二楼的库房。

门居然还锁着,是薄荷掏出钥匙打开的门,他推门的时候,上门沿上还落下了点灰尘,薄荷的手电往里一照,我看到了一个卧在那里的白色机器,个头不小,我寻思着,应该有一条成年的大型犬那么大吧,而且似乎有脚。

木鱼带头进了库房,摸索着找到了电灯的开关,不过我及时的按住了他的手,他似乎也想起了我刚才提到的袭击者,放弃了开灯的动作:“我们找到这东西时他在院子里溜达,打完卡就不动了,我们给抬上来的,怕这里面有猫腻,就给锁起来了。”

我不禁笑了起来,紫苑在那机器人的旁边蹲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这东西。

这真的是个正经八百的机器人,有着四条两个球形关节连接的、底部带履带的足,这让它既可以靠四脚奔跑,又能放平履带像个小车那样高速移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七天移动七八十公里基本没什么问题,只是不知道这东西的续航有多久。

它的主躯干看起来很结实,但是重量并不重,紫苑扶着前肢使了使劲,就把它抬起了一半。

“你们拆开过它么?”他回头问了木鱼一句。

“没有,我们担心这东西会自毁,或者有吸引子夜的定位装置什么的,没去碰它。”

“这里是可以打开的。”紫苑用手里的电筒柄戳了戳这个“无头狗”一样的机器人侧肋,他这么说,潜台词大概是:“我打开看看没问题吧?”

我这么想着,谁知他之久就伸手去掰了,木鱼有点紧张地躲了躲,但是在咔的一声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东西的外壳是暗扣固定的,内壳是用螺栓固定的,起码外壳是随便拆没什么关系……噢,这是什么?”紫苑话说了一半停了下来,我忍不住凑过头。

他从无头狗肚子下面的暗扣里转出一根导线:“看看,这设计可真人性。”

这是一根白色的数据线,拽出来的那头是一个……这是?

“这可真人性,”我学了他一句:“雷电接口?”

我赶紧把随身的背包放下,掏出了ipad,比划了一下把数据线插了进去。

屏幕亮了,充电的绿色电池标志出现在了屏幕上。

木鱼瞪大了眼睛:“这……这是你们捡来的还是?有信号吗?!”

“教官发的,没卡,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号,”我盯着屏幕,回答了他的问题,转而想了想:“对了,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教官没来接你们?”

对于我的问题,木鱼和薄荷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然后他们告诉我,离开苏醒地点以来的这一天多里,他们再也没见过教官,第一次潮汐过后也没有人来为他们提供过补给。

在第一天结束后,通勤车所接走的全是没有完成打卡的人么?我试着往好的方向想,第一天没有见到霸王,或许他们已经幸运地完成打卡了呢?

进入院子之前,我给同伴留了一个对讲机,现在他们用那个呼我了,对讲机那边是白鸽的声音:“还没有好吗?你们去哪啦?”

我放下手里拎着的冲锋枪,从腰间摘下对讲机:“稍等,马上就出来了。”

虽然很想在这里给平板充满电再走,不过我们都清楚时间不等人,我们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加之这会儿外面的雨几乎停了,应该趁现在赶紧赶路,充电的事等我们自己找到了信标在说吧。虽然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不过如果不完成打卡,我想我们大概也没命用什么ipad了。

“这就要走了吗?”看我放下步话机把充电的ipad拔了下来,木鱼问了一句。

“嗯,我们在追踪一个信标,虽然现在还没什么头绪呢,”我把带保护套的ipad直接扔进背包,拽上拉链,把包甩到了背后:“留给我们的时间不怎么充裕。”

木鱼沉思了片刻:“那我们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的地方呢?”

“能让我们看一眼信标长什么样,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对于他的好意,我回以微笑,不过想了想,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顺带问了下子弹的事情,这05式用的是5.8毫米的亚音速弹,让人比较头大,我甚至觉得现在的这些打光了,这方圆几十里就再也没办法找到了,这东西一梭子50发,要是一激动按住不放,像崩豆一样瞬间就打光。

木鱼直接把我们带到了存放物资的仓库,可见在与我们进行了短暂接触后,他是真的非常信任我们,我可还没解除武装呢。

“也没什么东西,武器弹药都在那边,说实话有用的基本我们都调走了,剩下这些都是不搭嘎的。”

一开始我没明白什么叫不搭嘎的,不过看了一眼后基本上就明白了,配件弹药维修工具,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是感觉都凑不出整。

“按说这里如果是一个被弃置的基地,起码这些装备都应该配套齐全吧,然而情况是,有些是单独的弹匣,有些枪没有弹匣子弹,就像是被人挑剩下了一样。”

木鱼搬开了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抹了抹额角:“你们找找吧,反正扔在这的都是用不上的,有需要直接拿。”

其实除了子弹我也没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了,红点激光?用这个总觉得是找死,如果有夜视仪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不过看他们自己都没用上,我也就不抱这个幻想了。

虽然没有完整的弹药盒,但是我找到了七八个03式的弹匣,都压满了子弹,虽然和05式所用的子弹不一样,但考虑到有车了,还是拿上吧。

我也没时间把里面的子弹一颗颗顶出来了,把这些弹匣一股脑地扒拉到了背包里,与木鱼简单地告了个别。

“记住那帮人,他们开着两辆黑色的越野车,人数不详,也许还有更多的同伴,我建议你们发现生人时最好不要先暴露自己的存在。”

“嗯,我会当回事注意的,感谢你的情报。”木鱼重重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要说的话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有机会再见。”

我冲他挥了挥手,追上了在前面等着我的紫苑,我们两前越过了门前的路障,又冲他们的岗哨挥了挥手,钻进了在一旁敞着门等待多时的救护车,老桥把座位向后放倒,靠在上面打着瞌睡,白鸽和木木挤在副驾上,看我们回来了颇为不满。

“你们是不是偷吃好吃的去了?”木木朝我瞪眼。

白鸽也在一旁附和着起哄:“对,这么长时间够吃个西餐了。”

“去去去,”我挥手把她们赶到后座,端起枪回到了副驾的位置上:“我们见到一个被用坏了的信标。”

“什么叫…用坏的?”白鸽瞪着我,充满鄙夷。

“超过打卡上限了的,似乎就会停止机能变成一台废铁,但是里面还有剩余的电量。”

“什么样啊?”听到信标,车厢后的学姐也凑了过来。

“就是个机器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的同时,紫苑把背包扔上了车,从后门钻了进了,合上了对开的车门,爬到前面敲了敲老桥的脑门:“醒醒,老桥,开饭了。”

“呜噜呜噜!哪…哪呢?!我要吃胖次拌饭……”

不知道他的话里包含了什么梗,倘若我知道的话,估计会朝他投去不得了的眼光吧,在左右确认了下不是真的开饭后,老桥颇为失望的把头伸出车窗,打开水壶捧了一点凉水按在脸上抹了一把,让自己恢复清醒。

看着这一幕,我倒是有点担忧了,我们从最初醒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0多个小时了,我的睡眠可能都是比较多的,毕竟在第一天结束的白天还睡了两三个小时,即使如此,这三十个小时中我加起来也只睡了六个小时左右。

每当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者没人跟自己说话时,那股疲倦就会瞬间涌上来,随着不断地行进,眼皮越来越沉,我很担心现在就算发生什么危机事态,也没法把这种感觉驱散了。

赶紧找到信标,然后躲在安全的地方休息一下吧,我的内心这么祈求着。

 

雨一旦停了,开车行进就在此变成了一件危险的事,这种感觉还真是微妙,下大雨了想着赶紧停吧,雨停了又觉得太安静了。

对,太安静了,我们至今没有搞清楚下雨的时候子夜去了哪里,明明在潮汐时可以呼啦一下冒出来那么多,平时他们都躲在哪呢?地下?

想想那莫名其妙的地铁,倒也不是没可能。

我们正把车停在高速辅路的小收费站旁,学姐和白鸽在对着地图,主路没有收费站,应该是进入绕城高速的,毕竟在我们的印象中西边是不能出城的,至于过了辅路收费站该怎么走,她们还在研究,高速立交之类的弯弯绕地形在手绘地图上没有时间全部描下来,只有个大方向。

木木站在车顶,双手搭成个凉棚正在高瞻远瞩,然而现在是深夜,根本没有太阳,我看着她的动作,感觉颇为有趣。

老桥在车里休息,作为唯一会开车的老司机,在必要的时候我们需要他保持高度的集中。至于紫苑,则拿了把手枪跑到收费站凉亭那边搜刮去了,我们当然也不指望在这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不过不能把闲下来的时间浪费了是他的原则,就算希望渺茫,他还是想弄到一份准确的地图。

“应该是往右左拐,”白鸽快凑到纸上把地图看穿了:“往右我记得会转回镇上去,你看着路,拐的太大了吧,都往北边去了。”

“是么?我怎么觉得…嗯……”学姐似乎不太认同,但是她自己也不太敢肯定,没有表态。

大概是完成了对三个收费亭的搜索,我看见紫苑空着手回来了。

“也不算是一无收获,这里是绕城高速A4出入口的孙集收费站,起码证明刚才我们没有拐错到A5入口的高速上去。”他摊了摊手。

我看了看指南针,拍拍巴掌,指着左边的路:“就去那边吧,反正还只要认准方向,基本也没什么拐弯,往前行进七八公里如果没看见第一个目标变电所,那就再掉头回来,也就半个小时。”

说完我稍感有些不妥,也就半个小时这话放在平时或许算是宽慰,但是搁现在来看,耽误半个小时走错路的话,还是挺严峻的。

“出发出发。”

再次从微眠中醒来的老桥拍了拍面颊,打起精神。

收费站电驱的栏杆应该是用不了了,老桥一脚油门,当了回电影里的匪徒,直接撞了过去,拐向了左边,来到了一条不太好走的两车道柏油路上。

为什么说不太好走呢,这沿路三不五时的就能看见扎堆的报废车,路况也不是太好,除了左躲右闪,有时候我们甚至地拐进泥地里绕开前面堆砌的废车,道路两旁鲜有民居,只有郁郁葱葱的灌木和树林,总觉得靠近林子是很危险的事情,里面钻出来什么都不为过。

好在这段路不是太长,在一个丁字路口,我们回到了三车道的宽敞县道上,两边的视野也开阔了起来,那种被林子压迫的感觉也总算消失了。

“右拐,这个方向是西北边。”

紫苑指了一下前路:“盯仔细了,变电站可没有大烟囱,我们很可能看不到它。”

我暗自庆幸了一下,还好雨停了,虽然夜空中还有斑驳的乌云,但是在明月不时钻出来的当口,周围百米还是能辨认出来的,如果赶上之前那样的暴雨,能见度不超过十五米,在这个没有灯光、失去导航的城市里,我们完全就是在走迷宫。

救护车的后车厢是全封闭的,一说睁大了眼睛,后座的哥哥姐姐们全都堆到前排两个座椅中间抻着头从那不算太宽敞的前车窗往外看。

“别别别全堆过来,谁眼神好到前面来,一个人就够了。”

我赶忙把他们往后推了推,再次跟学姐换了位置,木木也趁机钻到了前面,刚好学姐比较瘦,可以让出半个位子,她们一人负责左边一人负责右边,老桥专心盯着复杂的路况开车。

县道不算太好的路况可以说超出了我的预料范围,车道虽宽,废弃的车辆也不少,我们并没法以我想象中的50迈的速度前进,可能在适当的时侯,仍然一无所获的我们不得不放弃这条线路,回到市区里重新碰运气,那可真的太糟糕了。

忧心忡忡间抬头的我刚好对上了白鸽的视线,她抱着膝坐在那,可能观察了我有一会儿了,刚才皱眉的样子肯定也被看见了,我摇摇头,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我不得不找点事干转移我的注意力,前排的伙伴还在全神贯注的寻找我们的目标,我自己怎么能先动摇了。

左右看了看,我开始翻检堆在一起的背包,这一天过去大半了,也该清点一下我们剩余的东西,好在远离城区后,我们甚至连子夜的痕迹都看不见了,让我可以从容地完成这些事情。

刨去那个只剩一发橡胶弹、沉重的防爆枪外,我们还有四把可以用的枪,木木那有一只袖珍的特种手枪,不到20发子弹,面对子夜时那枪恐怕差点火候,只能在于不怀好意的同类狭路相逢时自保用。

早些时候杯子在警车里找到的92式手枪现在在老桥那,白鸽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适合拿枪,就给他了,那把枪备弹不多,三个弹匣;警局里的那把92在紫苑那里,子弹更少,两个弹匣;我手上的05式还有一个弹匣多几颗的子弹,50多发。除此之外,算得上武器的大概只有一把军刺和一柄匕首吧,甚至不能保证“武装起所有人”。

我想起了严冬,没记错的话他的队伍只有四个人,恐怕他也是在深思熟虑和精挑细选后才组织起这些人的吧。组队的意义是让所有人得到彼此充分的保护,我觉得在这点上我甚至没有做出什么切实的努力,一直在碰运气,想想格外惭愧。对自己,我总有种不认同感,这种感觉可能和自卑差不多,偶尔我会换位思考下,如果我是我们中的一个队员,在遇到了组织精密的严冬和武装到牙齿的木鱼他们的队伍后,是否会对现在这个带着大家盲目乱窜的队长有所怨言?

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个被抓壮丁抓上来的半吊子,比起害了自己,我更担心的是害了所有人,这才是压力的来源。

想到木鱼,我从背包里翻出了差点被遗忘的那些弹匣,那是我从他那弄来的那些03式的弹匣,其实看一下弹匣尺寸就知道这个和05式共用不了,虽然他们都是5.8毫米口径的。

拿起一个弹匣,我用匕首的钝面顺着开口的凹槽顶下来一颗明晃晃的子弹拿在手里,这明显是5.8*42毫米的步枪子弹,和95式可以通用,但05式的子弹比这个要短一半,我又拔出05的弹匣,撬下来一颗比了一下,05式用的亚音速子弹应该是5.8*20或者21毫米的,比这个短了一半。

不过要都要来了,我也没想那么多,如果我们运气好能找到一支95的话,这些子弹还是能派上用场的。我开始把子弹一颗一颗地翘出来,虽然03式的弹匣并没有什么分量,但是我不想留这么多占地方的东西,留两三个就行了,剩下的全都扔了,我觉得就凭我们这几个人一两杆枪,如果遇到了什么“得要不停打空并换弹匣”的场面,八成也快没的活了。

把塞进弹匣的子弹拆出来并不费劲,但是必须一颗一颗地往外起,反正重复这个单调无聊的动作是我目前唯一能找到的事干,在我们的常识得出结果前,我需要的恰好就是放空大脑。

就这么一颗一颗数着掉到背包里的子弹,我的意识就像是沉浸在了里面一样,渐渐地就感觉不到汽车行驶的噪音和同伴们的对话了。

 

包房里的人在争论下一首唱什么,老大和老二在为把谁点的歌切到下一首整的面红耳赤,他们身边放着两瓶一口闷了一半的 Kronenbourg1664的棕色瓶子。

现在这首歌是我点的,老大说别闷着,随便点个唱唱,本来我就只有在同学的聚会上才回来KTV,加之我从不唱歌,因此轮到我的时候,尽管憋了好半天,最终我还是低着头把话筒换给了老二。

周杰伦的轨迹在那里响了半天伴奏,老大和老二在点歌机前面抢着话筒,老大笑闹的时候还打着酒嗝,这些纷乱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我烦躁不安。

“去去去,闪开。”老四推开酒瓶,大手一波把他两分开,他是唯一没有喝醉的人,而我没有喝酒,不喝酒就不用凑酒钱的份子,KTV里的酒还挺贵的。每次我在想说不想喝的时候都是老四帮我打圆场,有时候我也在想,看起来天天盯着电脑没心没肺傻笑的他,可能才是这个寝室心思最细腻的人,这次依然是他站出来。

“先放着原唱,我要和贾老二划拳,谁赢了唱谁的。”老大推着老四的肩膀。

“放你个头,起开,两个醉猫一边划去。”他直接拨开了老大放在原唱键上的手,在歌单里找到了自己的歌,插队。

“这首届不到的恋,送给把失恋两个字写在脸上的窝寝三哥。”

老四对着我挤眉弄眼一番后,无视大哥二哥惊讶的“什么?老三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直接举起了话筒。

按照惯例,他来KTV几乎是不唱中文歌的,他选的这首日文歌我即听不懂、也看不懂歌词,老实说他唱的还非常难听,不伦不类的腔调、非常蹩脚的日语配合动漫剪辑出来的MV,可以说是对视听的一场严酷的摧残,而且从副歌伴奏的人声混音来看原唱应该是女声,但是老四在那里手舞足蹈,一顿自嗨,我也不好以无视的态度打消他的热情。

愁眉苦脸坐在角落里不说话的我,可能已经很破坏气氛了。

今天是返校开学的日子,也是大二学期的第一天,两个月没见的室友们聚在一起,基本都是把憋了两月的那些肠肠肚肚一股脑地吐给许久不见的损友,吃饭的吃饭,网吧包夜的网吧包夜,几乎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从来的学校开始就是这副样子。

按照老大的说法,我现在的状态叫作:“印堂发黑,对,就是算卦先生常说的那样。”

我掏出手机,借着包房里闪烁的光线,在黑色的屏幕上找了一下自己的脸,想在这热闹的氛围里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笑得真难看。

包房到点后,大哥似乎还不过瘾,又续了两个小时,叫了半件啤酒,最后要不是二哥劝他:“快把这个月生活费喝进去了。”估计他依然不会走。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12点了,寝室是回不去了,找个宾馆又太贵,一身酒气的大哥二哥决定去洗个澡,在休息间过一夜,35块钱一个人,有空调,比宾馆划算多了。

“别在浴池里睡着了,会淹死的!”老四调笑了两句,把大哥二哥送进附近的澡堂,回头冲我招了招手:“身份证带了吧?”

我们钻进了最近的网吧。

开学的第一天,半个学校都出来上网了,凌晨时大学城里的网吧几乎都是满员的,这种乱糟糟的地方让我觉得聒噪,我很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待一会儿,哪怕躺在无人穿行的校内小道上。

电话响了,实际上从下午开始就响了很多次了,进了KTV之后没了信号,现在它又响了起来,可见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就没有放弃过。

我示意了老四一下,走到了厕所的隔间里,呛人的烟味和嘈杂被隔绝在门板外,我接起了电话。

“小姑。”

“你这孩子!”听筒里爆发出来的声音很大我却麻木地举着手机,甚至没有条件反射地把它拿远:“是不是想急死我们!你去哪了?行李都拿走了,是去学校了吗?”

“嗯。”

“怎么不跟你爸说一声,他把认识的人电话都打了一圈了。”

“我说过了。”

我真的说过了,那个男人含糊不清地回答的时候还打翻了一个玻璃瓶,让我心里一阵火大,直接把那玻璃瓶踹飞到了墙角,碎了一地,他第二天居然想没事人一样收拾了,可能以为是自己五迷三道的时候打翻的。

“你说你给我们个同学的电话不行啊,你姑父都联系辽宁站的老朋友打听见没见过你了,这孩子你说你……”

姑妈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念叨了,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我时不时嗯一下答应着,心里有点愧疚,然后又有点难受。

但是人一旦作出决定,很多事情是扭转不了的,作为成年人,理应为自己所说的话、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并非我在此刻内心如铁,只是车轮开始转动,一切已经停止不下来了,我无视着小姑的话,左耳朵进又耳朵出,机械性地嗯着,直到她放弃了抱怨和循循善诱,在失望的规劝后挂掉电话,我还举着那手机听着忙音。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断的对自己说着。

“三哥,在里面吗?”

可能过了很久,厕所门口传来了老四的声音,我才从漫长的呆滞中回过神来,手机掉在了一旁不算怎么干净的地面上,我把它捡了起来,随意地在裤子上抹了抹,走出了隔间。

“你是不是痔疮犯了,蹲这么久不怕脱肛么?”

他看似玩味的问着,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你蹲了两个点儿诶,哥哥,腿不麻么?”

我不记得接完电话后在那呆立了多久,挂掉电话突然感觉到了难得身心脱离般的宁静,一恍惚就在厕所里待了这么久了么?网咖的LED电子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座位空了一半,其中很大一部分还睡着了,只有少数人还在如火如荼地盯着屏幕鏖战,好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缘起缘灭,困难苦痛,盯着着屏幕键鼠狂点时都能统统忘却了似的,真好,我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似乎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老四拍着我的肩膀把我赶回了座位上,门牙从软盒里夹住了一颗抖出的烟:“我抽根烟就回去。”

他再回来的时候拿着两瓶脉动,把一瓶拍在了我面前,然后一头倒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要说的话他早就准备好了,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有意无意地展开了开头:“三哥,你跟家里人的关系是不是不太好?我上次汇总补助申请表的时候,赵姐跟我说你是单亲来着。”

“她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提交困难补助申请,我才打听的这事,”紧接着,他就做出了补充:“我不是八卦的人,平时也从来不过问别人家里的事的,不过嘛……”

看我低着头没反应,他主动拧开了摆在我面前的脉动,硬塞到我手里:“你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憔悴吗?”

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抿了一口脉动,借着触及舌尖的微酸,我好不容易挤出这么一句话。

“不是,我是觉得啊,人活一世,肯定还是要讲究一个孝字,你就那么个老爹,你们两还得相互依靠不是?你跟他关系闹太僵了,对自己来说你日子也不好过,对外来说大家会怎么看你,你想过没有?”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我抬头看了眼他。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你离校那天有个傻小子和一个大叔在楼下大喊大叫,还扔行李箱来着,东西撒的满地都是,还把面包车的挡风打破了,”老四回望着我,笑了笑:“三哥,我要是那爱八卦,爱传八卦的人,会来跟你说么?”

也是。

我不知道老四是什么样的人,起码知道他不是什么样的人。

“我跟他的事,又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曾经我很想找个机会好好地和老四说说我的事,我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对象,非要说的话,曾经有一个,但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跟老四说了。

我现在,什么事情,都不想跟任何人说了。

“听赵姐说你爸以前好像是个赌徒,你学费都是申请的学贷,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一句原谅就能过去的,我也就不在你耳根子边上烦了,一句话,自己的健康最重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跟自己过不去,三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说得对,但我没有说话,气氛似乎就要这么冷下去了。老四的屏幕里放着动画,但他目光显然没有聚焦到画面或者弹幕上,耳机也只是挂在脖子上。他大概发现了这些话我可能一点都没有听进耳朵里,还不太想放弃。

“暑假过得怎么样,你不是说要去南昌么?去了么?”

“去了。”

曾经一度是去不了的,后来经过了某种努力,还是去了。

或许是得到了我的回应,他从刚才的沮丧中恢复了一点,似乎是想唠些家常,驱散先前对话带来的的尴尬:“我还是那句话,女生嘛,肯定是那些苦情的段子看多了,觉得自己卧病在床是拖累你,等她好点了自然就不提分手的事了,她看到你时内心肯定很高兴的才是吧?”

该怎么回答他呢?我没在跟她交往?她并没有跟我闹矛盾?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开始说?我想了很久,决定将这没意义的对话终止。

因此我把一切经过全部省略,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描述,以表明我的态度。

“她死了。”

我吐出这三个字时,平淡地让自己都觉得惊讶。

如我所愿,那晚直到离开前,我和老四再也没能进行任何的对话。

 

颠簸。

在剧烈的颠簸中,我被被弹了起来,又跌落了下来,从什么什么东西的棱边上滚落,在黑暗中撞上了冰冷的壁面。

这没由来得转换太过突兀了,甚至让我有了一种“被从现实世界突然传送回了这里”的错觉,不过错觉终究是错觉,那种难以被轻易驱散的困倦告诉我,我只不过是在不眠不休的奔逃后,从短暂的小憩里被惊醒了而已。

意识到这点后,我才发现有人正卖力地要将我拉起来。

“醒醒!快醒醒!”

是白鸽,她一边挽着我的脖子要把我拉起来,一边拍打着我的脸颊,救护车打了一个很急的弯,连带着把她甩到了我身上。

车顶传来了“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单薄的铝合金顶棚上,这绝对是个活物,车顶传来了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巨响。

老桥正左右打轮想要把它甩下来,那东西灵巧地翻身扑在了前风挡上,翼爪抓住车的前支架,像一只突然倒着拍在玻璃上的蝙蝠,两只猩红的眼睛死死地贴在玻璃上。

最要命的是,这该死的子夜展开的翼膜几乎完整地糊住了前风挡,把老桥的视线挡了个严实。

我把惊叫的白鸽拉到一侧,抓过不离身的05式冲锋枪,越过两排前座中间的夹缝,一个短促的三连射几乎直接点在了子夜的脸盘上,钢化玻璃被这三个单孔破坏了内部的应力,辐射状的裂纹瞬间布满了整个前挡风。

那东西向后仰到,两个翼爪还死死抓住前框,紫苑直接把右侧的副驾椅子放到,让前排保护着木木的学姐撤到后车厢里。

毫无视线的老桥几乎等于闭着眼睛在开车,我在学姐他们撤回来的同时扑倒了副驾的位置,抬腿对着前挡风一阵猛踹,把那整面破碎碍事的玻璃连同子夜一股脑地踹了下去。

那顽固的怪物瞬间成为了轮下鬼,车子碾过它的时候高高地弹了一下,我猝不及防地差点跟着从失去玻璃的前窗里被甩了出去。

视线恢复了,老桥死命的把几乎冲出高速的救护车拉了回来,这辆失去前窗的救护车现在成了一个兜风的大罐子,但是我们不能把速度降下来,我看见大片的子夜翻飞,我们像闯进了一片乌鸦群一样,在漆黑的高速上绝望地狂飙,头顶是一片乱舞的恶魔。

“怎么回事,怎么没人叫醒我?”我端着枪紧张地盯着天空,问话的同时不敢回头:“看到电厂了么。”

“看到了,就是因为看到了所以没叫醒你……”

学姐代替所有人回答道,木木被吓着了,白鸽正抱着她让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肩上,紫苑手里握着手枪,回头看聚集在车尾的女孩们时,想起了什么:“别靠着后门,那个门是可以从外面打开的。”

这话让她们像过电似的远离了后车门。

“大家往中间靠靠…抓紧一切能抓住的东西!”

话说到一半,一个翻腾滑翔下来的子夜从右前方撞进了我的视线,我对着它扣下了两下扳机,六颗子弹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飞过它的飞行路线。

它像失去了控制一样翻滚了起来,在巨大的相对速度下撞上了车子左前方靠老桥的那一侧,像炮弹一样被弹到了左侧的隔离带上,我是没空去确认它的下场有多惨烈了,只知道副驾这里都感觉到了腥咸的液体溅射了进来。

老桥抹了一把脸,依然顽强地控制着车子在险象环生的高速上穿插。

“……盯着点周围的建筑,做好弃车的准备。”其实我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高速两侧只有光秃秃的丘陵和偶尔出现的树林,这里的房子没有灯火,仅凭高速飞驰中雾灯照亮的有限空间,根本看不清路两侧远一点的地方是否有建筑,但是毫无疑问,继续待在车上的话,我们就像一盒待开的罐头一样。

“突然出现的吗?”我冒险地回过头问了一句,同时招呼女孩们:“都靠过来,到前座后面来。”

只有紫苑还有暇回答我:“经过一片竹林时突然出现的,应该不是潮汐,时候还不到。”

那就好,我暗自庆幸,这要是潮汐,我们这群开着车在大马路上瞎溜达的人一个都跑不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能让我轻松下来的事情,进入郊区后就难以再听见那个从市中心传来的巨大的咆哮了,天知道第二天已经过去了多久,而我们还在漫无目的地逃跑。

“那边!”

突然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眼帘,我朝右前方指了一下。

那是几个微弱的红点,最初我以为只是漫天子夜中的一个,但是随后我发现它正以固定得频率在闪烁着。

“航空警示灯。”抓着前座凑过来的紫苑说道:“那是一个高于45米的建筑,我猜是烟囱!”

“热电厂!往那边去!”几乎是马上就定下结论了,上了高速后没有什么出口,如果我们确实经过了变电所的话,那么一定会看见热电厂的。我拍打着老桥的肩膀:“留意高速拐县道的出口。”

老桥正一脑门的汗、眼睛瞪得跟铃铛似的在雾灯开辟的狭窄光带里辨认着远处残存在马路上的障碍,我们的时速高于60公里,没有前挡风,撞上任何的东西,不需要子夜动手,一车人就得像碰碰炮一瞬间全从前窗发射出去。

他无暇回应我,只是死死的握住方向盘,在副驾的我能做的也只是充当第二双眼睛,减小他的压力。

“我帮你看着高速出口!”

后座的同伴自发的挤在两个座椅中间的空隙,几双眼睛盯着电厂方向一切有可能的反光路牌,我对着最有威胁的子夜进行着短点射,在相对高速运动的情况下,这种亚音速子弹想击中稍远一点还看不清轮廓的东西完全就是赌运气,但是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驱散它们。

“前面!看到没有!”

“就是那个,拐了拐了!”

我们发现的还是有点晚,车速太快了,老桥几乎是把轮打到死了,在高速上连并了三个车道,在撞出匝道护栏的前一刻,强行撇了回来。没有安全带的我们齐齐地被甩到了左边,又立马被掀了过来抛到了右边。

我无暇顾及被撞到的头,以最快的速度从座位上爬了起来扶住前窗的开口,用枪托砸碎了副驾的玻璃,把头伸出窗外回头看着。

不出意外,头顶的“乌云”转而跟了过来,子夜不是很擅长持续的高速飞行,拐歪的过程中我看见了不少掉队的子夜,但是剩下的基数也非常庞大。

热电厂的大门就在前面,它被荒芜的小镇包裹着,空荡的门岗前只有铝合金的档杆横在那里,老桥没有丝毫犹豫地撞了过去,我下意识的挡了下脸。

巨大的管道掠过头顶,进入厂区后头上盘旋的管道成了最好的遮蔽物,子夜为了躲避这些飞行路线上的障碍纷纷拉高,原本飞扑过来的一大丛飞行的黑影,就像完成了投弹的俯冲轰炸机一样齐齐的爬升,但是也有一小部分丧心病狂地直接从蒸汽管道下面的空隙里穿过,直接从最近的路线向我们追来。

经验告诉我,控制飞行姿态不是这种这种庞大的、靠翼膜飞行的人型生物擅长的事情,它们的俯冲飞扑很难像掠食的老鹰那样从容拉起,大多数做这种动作的子夜最终都是先吃个狗啃泥,再靠它们顽强的躯体爬起来行走追击。

如我所料,从后视镜里能看见那下俯冲下来的子夜没能像特技飞行穿桥洞一样拉起,而是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翻滚了起来,看着惊悚又壮观。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了,这引起了我相当程度的好奇,作为一种在天空中行动的生物,它们对自己飞行能力的上限难道没点数么?

当然现在我无暇去想这些事,越过蒸汽管道的子夜又开始纷纷降低高度,老桥始终围着管道下方的金属粱在开,希望头顶单薄的障碍能阻碍它们的进攻,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

“按我说的走!”

我知道老桥现在肯定没工夫分析路线了,慌不择路迟早是要完蛋的,我扶着主驾的靠背,直接伸手给他指引方向。

我们如果随便找个小楼钻进去,基本就等于自掘坟墓了,就算把这波子夜挡在门外,在潮汐到来后我们也再无出门的机会了。唯一的活路就是找个结构复杂一点的大型建筑,这样才能最好的分散这些怪物集群的力量,同时也有溜门逃跑的机会。

“最近的那个厂房!大门!”

在车轮刺耳的尖啸和发动机吭哧运转的噪音中,我扯开嗓门,把一切指令压缩到最简洁,老桥一眼就找到了那个漆着暗红漆皮的巨大铁门。

从握上方向盘到现在,他难得地开口说了句话:“打开后门!离门远点!”

学姐想起身,紫苑把她拦了下来,他在剧烈的颠簸中靠近车后,学姐不放心地在后面抓住了他的衣角,白鸽和木木也自发的相互拉住胳膊,挽住学姐的腰,为紫苑组成微薄的“防护索”。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心咚咚直跳,不知道老桥打算干什么,但是守护大开的前窗是我现在首要的事情,我没法离开自己的位置。

握紧右手上的手枪同时,紫苑拉开了后门的插销,厚重的铝合金车门在惯性下向后弹开,他几乎在同时看见一只飞扑的子夜赶在这个片刻撞了进来。

枪声惊得我再次回头,索性我只看到一只翻滚着被甩在后面的子夜,刹车灯染红了飞速后退的陆地,紫苑的枪口还在冒烟。

“靠回来,都靠回来,抓紧了!!”

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后,老桥轻点刹车,猛地打轮,在一声钻破耳膜的尖锐声响中,橡胶灼烧的味道涌入鼻腔。

学姐死死的拽住紫苑,木木拉着她的胳膊,白鸽一个人成为了三个人的根基,双手拉着木木,毫无支撑地靠在主驾驶席的后背上。在车身横向滑动的前一刻,我放弃了前方的视线,从两个座位的缝隙中伸过手环住白鸽的腰,死死地抓住老桥那一侧的安全带,把白鸽固定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我已经把心横过来了,就算我的胳膊折断,身体起码也能卡在两个座位中间。

手绝对不能松。

谁也不能松手,只要一个人坚持不住,后面的人全部会从大敞的后门被甩出去。

老桥在靠近铁皮大门前,向左做了个让人瞠目结舌的360度侧滑,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左臂像是要被扯掉了一样,拖拽着巨大的重量。右侧的后车门先撞上了水泥墙,被拍的关上,左侧的车门随后以开门相反的方向迎上了被右门蹭过了一次的墙体,被巨大的车重硬是扯断了螺栓和插销,在剧烈的剐蹭中“嘭”地崩飞了出去,弹出的螺钉像子弹一样打中了车顶。

整个车尾几乎擦着铁门横向滑行着,在“吱”的一声停稳后,失去了车后门的那一侧正对着大铁门开口上的一个小门。

“我的老天爷……”

雾灯照着前方地面上一个几乎画满了整圆的车轮焦印,我被这艺高人胆大的一下子震慑住了,甚至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还是解安全带的老桥用手肘怼了我一下,让我回过神来:“走了走了。”

铁门没锁,从后门下车的同伴轻易的就进入了厂房的内部,我们鱼贯而入后,插死了门内的插销,子夜从外部撞上铁门时,这扇大门俨然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鼓面,咚咚的声音敲得人一阵肝儿颤。

空旷的厂房不宜久留,如果大门被突破,这里就成了封闭的猎杀场,好在这里主要的建筑之间都是相互连接着的,我们快速地穿过巨大的发电机组,登上铁梯,从封闭走廊里进入了与之相连行政楼,又转而进入另一个厂房,如此不停歇地钻了好几栋楼,直到几乎听不到外面子夜的额躁动,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自始至终精神高度集中的老桥,总算是绷不住了,他先是双手扶着膝盖,继而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重归安全,我也情难自禁的盘腿坐下,伸手拍着老桥的胸膛,对他千言万语地感谢现在也只能汇聚在这个动作里了。

“我说兄弟,你不会是赛车手来着吧?”

“谁知道呢。”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接过木木从背包里摸出来的矿泉水。

好吧,这些都不重要,我示意大家休息一下,吃点东西,食物虽然也挺宝贵的,但是这一天已经过去了大半,该把它们由负重转变成能量了。我伸手在包里摸索着巧克力,打算分给大家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这是……

手环在震动?

它可能已经震动了很久了,只是在激烈的亡命飙车时,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以至于甚至习惯了这规律性的轻微震动。

我从包里伸出左手,盯着手环,这个动作首先引起了紫苑的注意,他也低头摆弄起了自己的手环。

“你的也在震?”

随着我问出这句话,所有的同伴都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手环,毫无疑问,我们的手环都在震动,直到现在大家才发现。

“该不会……”手环一侧极为微小的绿灯随着震动频闪着,这个绿灯常亮时代表已经完成了打卡,那么闪烁时呢?

我想我大概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遂点了亮屏幕。

“我们进入信标的感应范围了。”

 

教官曾经说过,进入信标一公里时,手环会发出提醒。方圆没有数学上严格的定义,我们姑且就按大多数人字面上理解的一样,想象成我们进入信标为中心半径一公里的圆时,手环就会发出提醒。

这么一看的话,依然是大海捞针,这随手一画就是3.14平方公里,比天坛公园还要大,信标也不是什么巨大无比的东西,在天坛公园里找一个特定的垃圾桶,这是何其艰难的事情,然后这该死的垃圾桶还会到处乱跑。

不过比起盲目的在大马路上飙车,这已经算是从天而降的惊喜了,命运没有放弃我们。而最振奋人心的一点是,我之前的推断应该都是成立的,那份记录信标行动规律的地图也是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还能凭借记忆再规划一些行动路线,而不再是在这个夜色笼罩的危险都市里盲目地乱闯,如果有办法打开iPad的话,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甚至再也不用到处乱跑。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这个信标的确切位置,不然一切都是免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它在室外,那当潮汐来临时,我们将失去最后的希望,眼看着生存的机会就挂在嘴边,却只能这里绝望的等死。

“大家分散开来找会不会快一点?”白鸽看了看已经聚集在一起的同伴们,小声地说道。

这个提议我稍微想了想就回绝了:“还不确定这连接在一起的厂房里有没有子夜呢,我们的武装平摊下来也挺薄弱的,不到万不得已别分散力量。”

而且还有重要的一点:“太容易走散了,我们就两个步话机。”

白鸽点点头,低头思考着。

“这样吧,”这种时候还是紫苑思维敏捷:“默读一下记住现在的频闪频率,我觉得这个提示应该是动态的,不会让我们在几平方公里里瞎找才对,这要是市中心,到处都是楼,找死也找不到啊。”

他说的有道理,按理说这种粗浅过时的提示方式应该在技术上留有一定的参考区间,比如说越靠近发射源提示频率越快才对,就像……盖革计数器一样,不然它简直跟摆设没区别——毕竟一公里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不到两秒一次?”木木首先完成了估算。

“差不多两秒,”学姐点点头:“我心跳两次,它闪一次,我现在的心跳大概是正常频率,六七十,所以应该是接近两秒。”

读秒是长久养成的生活本能,即使我们已经脱离了精确计时很长时间,但我相信大家一致认为的秒数大概是靠谱的。

“行动起来,现在室内找找,”想象着室外现在的光景,我吞了口唾沫:“希望那破玩意儿别再外面瞎溜达。”

“我带路,女生们跟在中间,老桥你们交替盯着后面。”

超市的那一幕记忆犹新,这个封闭的厂房比那里还要昏暗,只有外面子夜的躁动声,和厂房内滴答的水声,能为我们照亮周围的只有从高墙上糊着泥的小窗里漏进的一点点月光,已经我们手里唯一的一支强光手电,它们能开辟的亮带十分有限,没人能保证厂房内部就是绝对安全的,滑翔起来悄无声息的子夜随时都可能偷袭我们。

 

 

手环震动的频率一直没有太大的变化,让我焦急了起来,如果信标并不在厂房内,那我们无疑就是在浪费时间。

不过好的消息也有的,通过厂房间疏散通道的示意,我们大概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结构,我们所在的这个建筑群应该就是火力发电站的主厂房,包括输煤线路、火电车间、汽轮机厂房和总的控制室,除了独立的行政楼和宿舍楼外,这个发电站的主要的车间都连在一起了。

但是这结构真的非常复杂,建筑群最高点应该有四五十米,有单层的厂房,也有四五层的,非常要命。

漫无目的地搜索了一阵后,我就改变了主意。

“你们觉得震动的频率变快了么?”

面对我的问题,所有人都摆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

“或许…快了?”

“我觉得快了点…”

现在所下的结论恐怕掺杂了很大的心理因素在里面,我拍了拍手,提醒大家换个思路。

“你还记得我们看到的那个信标么?”我把问题抛向了紫苑。

“记得,没有手,也不想有内藏机械臂的空间,没有快速的开口。”

他这么回答,明显是猜到了我想说什么了。

“没有手的东西,一路来到这里,怎么进来的?会去哪里,最主要的,它结束了这一站的停留,该怎么离开?”

老桥拳头锤了下手掌,女孩们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对啊,我们怎么跟找人似的。”

“它没法进入那些原本就关着门的房间,关着门的房间…又只有一个入口的,我们是不是都可以直接略过了?”

白鸽谨慎地举手发言,她到现在还是有点拘谨,在大家面前发言时还会不自觉地举手。

“对,然后从外侧运煤的传送带入口也可以去探查一下,因为那里的闸门如果开着不像其他的小门一样来个人随手就给关了,我觉得无论它会从那里进入还是离开,都有必要去截一下。”

说干就干,起码这样目的明确了许多,而且直奔大厂房,省去了很多梳理细枝末节房间的时间。毕竟翻了半天连点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探索那些小房间根本没有意义。

传送带所在的煤场离这里比较远,中间有几个直通的大厂房,考虑到煤场有通向主厂房的运煤通道,如果信标从传送带进入,是有可能深入那片区域的。

问题是,我们进入主厂房群后,不知为什么在二楼。

在这复杂昏暗的结构里,我们终究还是绕蒙了,什么时候来到了二层都没有察觉到。

我想,反正大体方向是对的,这种大型车间里条条大路通罗马,只要不遇上打不开的门,没有死胡同一说。

话说的太早,我们立马就在走廊的一头遇见了一扇打不开的门,这门非常结实,反锁着,门的一旁有上行下行两个方向的楼梯,拐过弯可以看见长长的通道,对面写着汽轮机房中控室。

通道的一侧有窗子,我大概明白了这间厂房的结构,我们脚下是宽敞的汽轮机室,这个长长的通道和中控室组成了一个L型的结构,悬在汽轮机室的顶部,走道的窗子毫无疑问是对着厂房内开的。

“底下应该是能走的,但这扇门打不开的话,我们只能去中控室看看,里面有没有通到别的厂房的门……”说话间,老桥放下枪,手扶着甬道一侧厚重的钢化玻璃窗向下看去:“嘿,等等。”

“怎么?”

他的声音把我们吸引了过去。

“我说,怎么还去什么别的厂房啊,来瞅瞅,你们二位!”

他把我和紫苑招呼过去。

“我是没见过真的信标,不过如果真有这东西的话……”

老桥的脸上抑制不住地兴奋,他捶着钢化玻璃,左手食指向下方戳着。

“我想就是那个了。”

我趴在玻璃窗上望去,昏暗无光的汽轮机室内,除了绿色的应急通道灯外还亮着一个蓝色的亮点,这个小光点亮度惊人,甚至勾勒出了这个发光物本体的一些轮廓。

作为亲眼见过信标的人,我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紫苑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开。

“就是那个!”

在我确认的同时,紫苑从我的背包带上抓过强光手电,透过钢化玻璃向左侧照去,明亮的光束点亮了漆黑一片的厂房,我看到了直通二层的金属扶梯平台,也看清了那扇门打不开的原因。

——它外侧的插销被一截横木顶死了。

这可怎么办,这是放眼望去唯一下到一层的途径,我想到了门一侧上下楼梯,但是在厂房内壁上,没有看见一层这边有楼梯的开口,也就是说那个扶梯是连接房顶和地下某些设施的?想到这里,借着散射的强光在二层厂房里左右扫视了起来,希望能找到别的进入轮机厂房的入口。

等一下,在视线扫过L型那头中控室外壁的一瞬间,什么东西从我的余光里闪了过去。

我“啪”地捂住紫苑手上的电筒,继而关掉了开关。来到这里后的经验告诉我,每次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那肯定就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里,而且接下来通常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在灯光灭掉前,我相信后面的女孩们看到了我高举五指握拳的手势,这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简单的战术动作,它代表:拿起武器,有情况。

周围一下就安静了下来,我示意同伴远离这些玻璃窗,同时把枪口对向不远处走道那头中控室的门。

在刚才那个瞬间,我可以确信中控室里有人在行动,他很可能和我们一样在观察那个信标,但是在电筒亮起后,他发现了我们,我不知道余光扫过的是什么,也许是那个人猫着腰不慎露出的后背,也许是他后面鱼贯随行的队友。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不能比见到人第一时间藏起来的家伙更没有危机感。

软底鞋的好处凸显了出来,在轻微的猫步潜行中,我基本上不会发出什么声音。示意后面的同伴留在原地掩护我,我握紧手中的05式,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

这门是什么材质、有没有上锁,会不会突然打开,会不会被子弹轻易击穿,我心里都没有谱。谨慎起见,我把整个身子靠在门洞一侧开门夹角的方向,微微抬起枪口。

我很想开口先试探一下,这个夹角里相对安全,从里面穿门而出的子弹很难打到我所在的位置,里面的人打开门,也得回头才能攻击我,那样他们无疑会暴露在紫苑他们的火力下,虽然他们是否有勇气对人开枪实际上是个不试验就没法知道的高风险赌注,但是好歹那样先机在我这。

不过想了想,万一门隔壁又是那个会穿墙的大口袋,这一嗓子下去,我可能就身首异处了,想到了这里,我忍住了问话的冲动,沉住气再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我还在犹豫的当口,里面的人居然主动开口了。

“门外的朋友,你在那里,对吧,我们彼此都看见对方了,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他的勇气让我一惊,但是更为吃惊的是,这个声音我居然无比熟悉。

“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情难自禁的,我回答了出声。

“严冬。”

 

现在的情况是,双方的人正在持枪对峙,画面就像烂白的警匪片…不,黑帮电影。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糟糕的情况。

在刚才的一刻,我想到了一切可能出现的坏结果,我们至此为止碰到的所有人都有武器,并且几乎全都持有着至少一把枪,可见在这里获得武器、获得枪支绝非小概率事件。对方毫无征兆的开火、我们如何还击,甚至谁最有可能第一个倒下,我觉得我已经把最坏的发展全想清楚了。

但是现在,中控室的门开着,严冬的人马和我们几个持枪对峙着,气氛就这么崩在这了,熟人相见避免了第一时间胡乱开火,但是在打开门后又出现了另一个问题,谁也无法相信对方,把抬着的枪放下。

原因很简单,在场一共11个人,我们楼下就是信标,双方都有枪。

“把枪放下,我说,你们能把枪放下么?”生平这么大,我大概是头一次被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当然,我现在也正用枪指着别人,双方手上拿着的都不是玩具,我的手在微微发颤。

“你们要是能老实地退出去,我不介意把枪放下。”

说话的是一个面熟的严冬队男生,在第一日体院馆交谈时,他还因为久等而催促过严冬,正因为那特意看的一眼,我对他的印象颇深。他正端着一把92式手枪,从最近的办公桌旁探出半个头,我们都处于对方“火力也许可以打穿掩体”的威胁下,这让我一切先发制人的想法都成为了冒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我们先发现信标的。”

这两句话几乎否定了我们攀谈的可能,双方都是带着不可妥协的态度争夺着这摆在眼前、几乎不允许被错过的6个生存席位。潮汐将至,离开工厂的人绝无活路,更不要说在马上就要过去的这一天里,从新寻找一个信标了。

我想到了最初被严冬救下时的超市,这两天就像两个月一样漫长,他每次都是温和而儒雅地和我们交谈,在我看来每次都毫无保留,我从来没想过会面临着和熟人、甚至难得在这里建立起友谊的人来一场非你即我的争斗。我再次看向严冬,他也正在离门口稍远的地方、面色凝重地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此时的表情可能和他很像。

人道也好,情谊也罢,我想到了身后,与我朝夕相处两个昼夜、跋涉了几十公里的同伴,咬紧了牙关。

对不起,我们都站在天台的边缘,半步也后退不得了。

“咱们放下枪,还有一丝交涉的余地,不要像野蛮人一样好吗?”

当然,我还是没有放弃最后的努力,在我之后的队友武装的程度都很堪忧,学姐和白鸽手上甚至没有热兵器,防线最后的火力点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和她手上微不足道的特种小口径手枪,而对面起码有三只92式手枪正指着我,这还只是我看见的。

“就算放下枪,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离我最近的人幽幽地说着,我看见他攥紧了持枪的手,这是个危险的前兆。

他说的没错,情况其实很明了了,这两队人必要有一边全躺在这里,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周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默默地调整了一下枪机的保险,大腿甚至已经绷紧准备在开枪的瞬间脱离我的阵位,紫苑的声音却突然出现,打断了我的动作。

“有。”

我敢打赌在场的这些人,绝不是我一个人脑内正进行着交战结果的快速推演,但是紫苑的一个字把我们这些人的注意力全吸引了过去。怎么可能会有回旋的余地?我只是在想,或许紫苑有什么别的计划,在拖延时间。

“比如说,信标额定打卡上限是六个,如果最后只有五个人打了卡,不就浪费了一个席位了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诧地甚至回过头看了眼紫苑,这是个要命的动作,不过好在我的对手们和我一样惊讶。

离我最近的哥们饶有兴致地扬了下眉:“你们如果有觉悟内部选出一个人,我们当然不介意把空出来的那个席位留给你们,我们只是为了生存,并不想赶尽杀绝。”

这话从我耳朵里进去,脑门上的筋都不住地跳了一下,我怒不可遏地顶了他一句:“太天真了吧朋友,你该不会觉得你们毛都不掉一根就能搞定我吧?”

“对啊,太天真了。”紫苑发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声,似乎我们刚才的对话里说出了他想表达的重点。

“事实上,只要开枪,任何一方也别想毫发无伤地解决事态,我改一下刚才的问题,如果最后只有一个人打卡,那不就浪费了5个席位和几百发子弹了么?”

“枪声一响,这场博弈必定是负和的。”

贴着墙的他放下了手手中那巨大的防爆枪,走到了过道中间,我想阻止他的动作,可是无暇回头。

我前方掩体里的男生戏谑地哼了一声:“说的简单,那谁来当‘好人’去下地狱呢?你么?”

“等一下。”

我听见始终没有开口的严冬的声音,他从掩体后站了出来,我听见了他同伴惊呼道“你干嘛?”。

他来到门前,挡住了离我最近的那个人我们彼此的射击线,亮出了自己手上的92式手枪,当着我的面关上了保险,插进了肋侧的枪袋里:“你既然开口,一定是想到了能把负和博弈变成零和博弈的方法,我愿意听一听,所以我们能不能把枪放下呢,从你们开始。”

严冬的举动让我有点摸不清头脑了,严格来说场面上是他们占优,为什么会主动放弃这个优势呢,我不太信得过他们,至少不太信得过严冬身后的人。

倒是对面的人先不乐意了:“老大,你干嘛出来碍事!”

“他手上的05式,50发5.8毫米的子弹,3秒就能打完,另一把是国产的LW1防暴枪,是可以发射催泪弹的,咱们可是堵在这小屋子里。”

严冬身后的人不再说话了。

思索了两秒,我从掩体里站了出来,缓缓地蹲下身把关上保险的05式放在地上,用脚后跟踢给了老桥,回头说了一声句:“把枪先放下。”

老桥捡起了我的05式,背在了身上,狐疑地盯着严冬的人,直到他们也试探地压低了枪口,双方才陆续把数把顶着撞针的火器收了起来。

空气中凝结的肃杀像玻璃罩一下碎去,我这才感觉到心脏的狂跳,我们十几个人的生死就决定在刚才的一分钟内,我甚至像死里逃生般感觉到了手脚发冷。

但是大家恢复短暂的理智是有原因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紫苑的想法,当着这么多双火炬一样的眼睛,他居然毫不变色:“长话短说,我们面临的问题无非是:生存名额有限,生存权无法被公正地分配;发生野蛮的械斗其实也是为了解决生存配额的问题,既然核心是解决问题,那我们何不想一个可以妥善的、让所有人都服气的方法?你们难道想靠对人开枪解决问题?难道想成为杀人犯吧?”提出了反问后,他顿了一下,重申了利害:“在这样狭窄的地方发生枪战必定是你死我活,一方不完全被消灭你们谁会停手吗?也许最后只会活下来两三个人。”

“期望中最好的情况是结果是,在不消耗子弹,没人死去的情况下,让我们这11个人中的6个获得打卡权,剩下的人虽然会陷入一个艰难的境地,但也不至于当场就死在这里,我们常说,活着就有希望,对么?”

“说得好,你有什么办法么?”

“暂时没有,不过我建议,我们双方退回去商讨5分钟,想一想有没有什么权宜之计,我们既然都能放下枪,那肯定不愿意再举起来,”紫苑伸出右手比了个五:“估摸着差不多5分钟,我们派代表在走廊里碰头交换一下意见。”

可以看出来,严冬的同伴始终对于谈判显露出不情愿的样子,他回头时也看到了同伴这样的表情,他的妥协,很可能是理性那一部分的妥协,我知道严冬是个正直的人。

他最终还是向我们点了点头:“就照你们说的做,5分钟后,双方拿出初步的意见来碰一下。”

在我们三个退回走廊的拐角后,老桥用拐子杵了紫苑一下:“大佬,你怂什么,他们就那几杆破枪,要是敢打他们早就冲出来了。”

“估计他们也是这么想的:‘对面要是真那么虎逼,早就打过来了,至于在这虚张声势’。”

紫苑一句话让老桥没话说了,不过他像是毒舌上瘾,继续补刀:“其实如果队长在我们两个后面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拿你当诱饵,他是我们唯一的火力点,被人撂倒在门口夺了枪,走廊里的咱两就是靶子了,咱们三个一躺,后面的女孩们……”

他看了看怀着期待的目光看着我们的白鸽她们,没好意思接着说出来,她们没有像样的武器,学姐木木我不知道,白鸽我是见过的,开枪时是闭着眼睛的,实在不能指望她化身超级战士。

……完全就是待宰的羔羊。

这是我们的劣势,我们有三个心思细腻敏锐的女孩子,但是在陷入真刀真枪的火拼时,这无疑会让我们陷入不平等的竞争中。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们,”老桥无奈的摊了摊手,显然他也是清晰地认识到了现状的,无非是忍不住吐句槽:“好吧,所以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紫苑抢在我们前面伸出食指,抛砖引玉:“核心宗旨,要文斗不要武斗。”

“啧。”老桥啧了啧舌,把视线转向了我,无声地表达着:“我想不到。”

被他,还有木木他们看着,身为队长的我毫无办法地逼迫着大脑开转起来:“总之,用什么竞技代替枪战呗?达成目的就行,没必要死人。”

“是这么回事。”紫苑点点头,你别光点头啊,你肯定有主意了对吧,可恶,这家伙这点最讨厌了。

“猜拳?”老桥好死不死地找补一句。

“……”

“……拿起枪,跟他们拼了吧,我信不过你的手气。”

“说正经的。”

“象棋?”我试探性的说了一句,我想起了离开浴室时被老桥强走的那点负重,它们正躺在我的包里,这盒用料扎实的木质象棋着实分量不轻:“象棋怎么样?咱们手头就这么一项可以开展竞技性运动的工具了吧?”

虽然在说这句话时,我完全就没想好决定11个人命运的生死枪战,如何能让人信服地用象棋来代替。

“可以,象棋挺好。”紫苑再次点了点头,女孩们也不明所以地跟着他点了点头,可能在她们看来,这确实是个很斯文的提议,我看木木把枪都揣起来了,别揣起来啊!对手就在走廊那头呢。

这里面的技术难度非常巨大,一个环节处理不好,“公平”就无从谈起,如何用象棋模拟我们的生存竞争?如何保证棋局过程中没人闹事、争端再起?如何保证结果出来后,大家都能心悦诚服地遵守结果?其实把句子里的象棋换成任何可以想到的方法,我们都面临着这三个问题,这才是横在文斗面前最核心的问题。

我急着想向他们陈述这些问题:“可是你们与没有想过……”

“这样,这样,”紫苑打断了我:“象棋确实是个好办法,细节的问题好解决。”

“怎么说?”

“象棋一边几种子?”

“车马炮像是帅卒……七种啊。”

“刨去老帅,一边六种,代表6个人,他们5个,有一个子是烟雾弹,那就他们持黑子,我们红先走,或者规定这个不占人头的子必须是士这种的也行,一个问题解决了。”

我勒个去,他连珠炮一样说完了这串话,我盯着他皱眉了三十秒才想通了过来,让一个人代表象棋中的一种子,两个车都被吃了,代表车的这个人被淘汰,这还真就把我们剑拔弩张的生死之战搬上了棋盘。

“但是,怎么分配旗子才公平呢?怎么都不公平吧?”我理所当然的提出了异议,紫苑显然不是现想的,他恐怕是为了在队友之中抬我,才等着我提出最初的建议的——我只是随口一说,他早就想好了。

“自家分配自家,ID写在棋上,实在不行对手环ID,反正怎么都不可能抵赖。”

……

这还真是,完美地把一切可能产生分歧冲突的环节化解到内部了……

我已经被他大胆的想法彻底调动起来了,飞速地加入了思考的风暴中:“比赛场地?如何稳定观众的情绪?如何保证棋手的安全?还有……谁去下?”

脑内涌出的问题被我一个个抛出来,最后一个最棘手。

“都是小问题,不存在观众就好了,除了代表,其他人只等结果,主要的问题还是如何防范子夜、或者可能闯入这里的其他幸存者。”

他已经想得这么远了么?

“至于谁去下棋,肯定是你了。”

这话越说越不对啊,我明白了!我算是明白他为什么打好一切算盘,却要等我先说象棋了,这样就是我先提的了!

“毕竟是你先提的象棋嘛。”

你看!你们看看!这人脑子转的是快啊,我发现了。

毕竟这是让两个人承载11个人的生死对决,对于棋手来说,这下的已经不是简单的象棋了,紫苑也许不是个喜欢甩锅的人,他是一个……善于在责任来临之前就巧妙避开的人。这种人活的真轻松,我拍了拍脑门,似乎觉得又不太对,这种人活的可真他妈累。

“好好,你先说说具体实施的问题,”懒得在宝贵的时间内计较那些,我连忙示意他接着说,同时向老桥招呼着:“带上个人,拿上枪去通向地下的那个楼梯,看看有没有退路,小心点。”

安排好队友之后,我开始认真的听取紫苑对细枝末节的描述,在他语速极快的长篇大论结束的同时,走廊那头传来了严冬示意碰头的声音。

我正处于震惊的余波中,瞠目结舌,紫苑在极短的时间内构建出来的细节,几乎解决了我能想到的所有问题,连贯、详细到让我一时间无话可说。

“你去跟他交涉吧,你的意见我同意,我就是有点吃惊……”准确的说我极其吃惊,害怕口齿不灵的自己表达他如此完整的计划时出现偏差。

他太厉害了。

“好的。”紫苑毫不客气,也不拘束,转身走出了走廊拐角。

他开始向与我说明时一样,流利地向严冬交代起自己的想法,可以看出来,在短短的5分钟内,严冬那边完全没有总结出这么详实靠谱的方案,他们渐渐开始认真地倾听紫苑的想法,就在这时老桥回来了。

“看过了,上面通向厂房上面的一个平台,门外全是子夜,那动静吓死人……潮汐应该已经开始了;下面肯定是底下部分的车间,结构挺复杂的,我们没敢走太远,反正不是死路,道理上来说已经是连通着我们脚下的汽轮机厂房的,但我没有看见通路。”

我点了点头,视线没有离开不远处紫苑的背影,他们的交涉已经有了结果,这确实是一个从精巧度上就让人折服的意见,我看见回过身来的紫苑对我比了个OK的手势。

“就这么定了,我们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