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什么都别管,快走!”尼酒喊得声嘶力竭。

头顶那片巨大阴影的主人展开羽翼,每一侧都宽阔如战时的城墙,足以悬挂数十敌军的头颅。它从天而降,作为这片夜空的王者,裹挟来半个世界的狂风。

祢莱扎起的头发被狂风吹散,但她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只是呆呆地望着逼近的巨大生物。她看过几本专门记录鸟类的书籍,但此刻即使在脑中搜索相关知识也毫无意义,因为不可能有哪一本纪实的书会涉及到眼前的生物。这是只有传说才会描绘的景象,那硕大无比的身躯即使蹲伏于地,也要人仰望才能看清面容。无法抵挡。她心中生出一丝无力感,只感觉如此庞然大物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应付的极限。

祢莱对面的黑色大猫朝他们冲过来,目标却不是他们,而是附近的浓密灌木丛。巨鸟的来临对这些大猫来说好像是一场天大的灾难,使它们第一时间放弃猎物,四处逃窜。饶是如此,大猫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依然对他们造成了威胁。那些锋利的鞭状长尾曾经轻易地划开村民的喉咙,如今也可能在他们身上留下相同的伤口。瑞迪姆一手按住祢莱的肩膀,把她拉过来,另一只手挥动砍刀挡开那些长尾,砍刀上立刻出现数个缺口。尼酒本也想护住祢莱但不知道该怎么做,见瑞迪姆解决了问题,祢莱也回过神来了,就招呼两人赶紧跑。

猎龙人的原则之一,小危险要让位于大危险。此时,尼酒知道已经顾不上落叶堆中的毒虫,或者轻易割开衣物的灌木了,与其留在这里祈求最大的危险网开一面,不如冒些风险快速离开。

触发器的光芒晃动,眼前的场景忽明忽暗。荆棘灌木在明暗间仿佛化为跳动的烈火,要将他们的双脚炙烤得血肉模糊。

身后树枝折断和土石翻滚的声音犹如山崩。巨鸟以俯冲的姿势降临这片地区,在低空稍收翅膀,伸出利爪像犁一样破开土地。几只大猫当时就跟着灌木和土石离开了地面,其中几只晃动着尾巴去抽打巨鸟的爪子,但刮擦声也被土石翻滚的巨响覆盖,伤口更是一点也见不到。巨鸟的爪子上覆盖着坚硬的鳞片,如同钢铁铸就,能够完全无视荆棘发动攻击,根本不是猫尾上小小的刃状骨可以破开的。

这些大猫如果躲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巨鸟从高空掠过,根本难以确定目标的位置。如今它们为了围捕三人而现身,被巨鸟瞄上,再想躲藏就来不及了。再加上触发器照亮了这一片空间,使浑身黑毛带来的保护色也失效了,这才遭受灭顶之灾。

土石翻滚之声刚刚平息,紧接着又是一阵狂风卷起,将埋头狂奔的三人掀翻在地。等到三人爬起来,最后的振翅声已经在前方的空中了。他们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看见一个梭形物以极快的速度攀升到高空,等到上升势头几乎消失,突然展开两片宽大的羽翼,在空中盘旋半圈,向远处的一座高峰滑翔而去。

三人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惊魂未定的神情。刚才的情况实在是危急万分,要是跑慢半步,此刻他们也许已经和那些黑色大猫一样,被裹在荆棘里上了天了。

“那……是什么?”祢莱望着逐渐隐于夜色的巨大飞行物,喃喃问道。她着实被惊呆了,否则也不会在大猫逼近的时候连弩都忘了拔出来。

这似是在问尼酒,但先回答的人却是瑞迪姆。他也盯着远空的那个黑影,目不转睛:“第一次振翅,它从山巅跃下,扑向大地。第二次振翅,它直升高空,重返山巅。一次出击只需扇动两次翅膀,便足以御风飞行。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生物。”

“你们在说什么?”尼酒用白色长棍掘着地上的土,心不在焉地问。

“一位大旅行家记录下的奇异景象。”考虑到尼酒见识有限,祢莱放弃了报出旅行家的名字。其实她对这段文字也有印象,只不过一时没有联想到,因为某个问题占据了她的脑海:“那个……也是杂种吗?”

“谁知道呢。”尼酒随口敷衍。

“你能不能专业一点?”祢莱翻白眼,“总之你也不能确定那是杂种对吧?如果不是,那我还能松口气……”

如果即将面对的全是这种怪物,那可真是前途堪忧。

“搞不好是隔壁的次代种来串门。”尼酒给她浇冷水。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祢莱瞪他一眼,转头又看见瑞迪姆满脸是笑,更是皱起眉头,“你怎么回事?笑得这么开心……”

瑞迪姆稍稍收敛,依然面带微笑:“我只是觉得在如此险境下,能和两位同行实在是令人心情愉悦。不过,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处理破损的衣物。”

祢莱一愣,低头细看,这才发现他们的衣服上沾满泥点,而且或多或少都被荆棘割破。这可真是不该有的疏忽,让她觉得颜面顿失,但她还是嘴硬道:“我知道的啦!只是这里这么空旷,缓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吧?”

周围稍远的地方依然是连片的灌木丛,只有他们所在的区域奇妙地没有多少植被,由于刚下过雨,松散的泥土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泥泞。他们决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只是不敢找地方倚靠或坐下,全都站着恢复体力。经过检查,虽然衣服有所破损,但在这个季节穿的多,并没有伤到皮肉,也没有虫子之类的东西钻到衣服之间,只需要用布条把破损的部位绑紧就足以应付。

祢莱和瑞迪姆一阵忙活,互相把衣服上的泥拍落,再把破口绑好。尼酒只瞄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顾自掘泥土,一副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样子。

“把腿伸过来。你在找什么呢?”祢莱过来揪尼酒的裤腿,要帮他绑上布条,见他这幅样子,便好奇地发问。

“挖宝。”尼酒蹲下来,像把火腿放到砧板上一样把腿伸到祢莱面前,眼睛还盯着被他翻起来的泥。

“是嘛,挖出什么来了?”祢莱突然靠过来,与尼酒近得几乎脸贴脸。

“你干嘛……”尼酒连忙屏住呼吸,羞涩地向后躲闪。

祢莱当然知道“挖宝”不过是尼酒胡诌的,先不说埋宝藏的人不可能选择这种地方,就算真有人这么傻,也不会傻到让尼酒知道。要是在平时她肯定为尼酒的这种态度怄气,但现在不一样。她靠近尼酒的真实目的是探查病情,结果就是隔着一层空气都能感觉到尼酒体温过高。再加上刚刚屏息躲开后,尼酒立刻大口喘气,说明从他睡醒到现在,疾病对他的影响一直在加剧。她当然不忍心对一个病人大发脾气。

“你要是累就别乱动了,多保留一些体力吧。”她一边说一边仔细地帮尼酒把衣服上有破口的部位绑紧。

也许她还是太大意了,当初就不应该让尼酒这个病人进龙域,可她一动摇一犹豫,如今已经是三个人都置身龙域内的局面,再懊悔也无济于事了。一想到过去的自己竟会优柔寡断,她就一阵恍惚。原来自己也并没有那么成熟,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训尼酒呢……她满脑子都是些丧气的事情,可随后又下定了决心。事已至此,她就一定要把所有人都活着带出龙域,特别是尼酒这个小弟,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而让他丢掉性命。

“乱动?”尼酒当然不知道祢莱想这么多,他只觉得自己的行动意义遭到否定,便立刻反驳,“这怎么是乱动呢?我是在探寻真相!”

祢莱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震慑,下意识地反问:“什……什么?”

这时瑞迪姆也走过来,郑重其事地问:“你发现什么了?”

难得受到重视,尼酒有点得意。但他没有马上提出自己的发现,因为刚刚说话太急,一时间理不顺气了。

不知怎么的,他刚睡醒的时候就感觉一阵冷一阵热,发展到后来变成浑身发热、呼吸急促。他想他可能是发烧了。在弗朗提也有很多人得过发烧病,那些人都是休息几天就又变得生龙活虎。但他听说,在其他地方总有很多人死于发烧。他并不认为自己一定属于前者,可他不在乎。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在潜意识里他已经舍弃了自己的退路,前方的道路也只留下了一条。这是一场属于他的冒险,他理应勇往直前,即使奄奄一息,也要由信念而生的诡异力量支撑他走下去。

他做了个深呼吸,用手里的长棍从烂泥里挑出一件物体,叫两人看。

埋在里的是一段植物的枝条,虽然大部分都腐烂了,但还可以看出上面长有尖刺。

“和那些灌木是同一种植物啊。”祢莱环视一圈空地,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里的土也被那只鸟翻起来过,植物都被拔起来埋住了。灌木还没有重新长到这里,但草已经长出来了,应该过了很久了吧。如果这里是它上次的狩猎场,那我们应该不会再撞见它了。”尼酒补充解释。

“我觉得不一定,也许其他地方还有很多像这样的狩猎场,只是我们没看到而已。”瑞迪姆觉得尼酒的推测是建立在“这片空地是上一次狩猎制造出来的”这一基础上的,而实际上并无法证实这一基础,便提出异议。

“其实啊,”尼酒挠挠头,“那只鸟每次外出只扇两次翅膀——虽说真正花力气的只有上天的那一次——这并不是因为它很能飞,而是因为它太重了,飞起来肯定很累啊……”

瑞迪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样庞大的体型,身体难免沉重。若是如寻常的鸟一般振翅飞翔,必然要消耗大量体力,甚至一次捕获的猎物都不足以弥补消耗。所以它才要采取滑翔的方式在空中移动!”

尼酒很高兴,因为老板把他说不清的部分解释了:“是啊是啊,肯定很累嘛,所以懒得下山也是很正常的。如果它短时间内不再下山,那不管它是杂种还是次代种都和我们无关了。”

“还挺行的嘛!要是你能保持这种优良的表现,回去后一定请你吃大餐!”祢莱也对他刮目相看了,笑意盈盈。

不管是多么不寻常的东西,终究还是依托于这个世界存在的,并不是说有非凡力量加身就可以无视必然的规律。她和瑞迪姆对龙抱有过多的畅想,竟忘了这一层。而尼酒仅凭直觉就找到了最单纯的道理,该说这是天赋呢,还是思考方式的不同呢?

尼酒嘿嘿傻笑起来,却因为用干热的喉咙发言过多而被咳嗽打断了笑声。

他们在原地稍作休整,确认状态良好之后,便继续向东方行进。选择的路线上依然是灌木稀疏,可以肯定灌木丛里还藏着那种鞭尾大猫,只是猎食者带来的恐惧仍未散去,如今应该不会轻易现身。

他们又行进了几十分钟,路上的植被逐渐变化,灌木丛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乔木,遮挡着他们的视野。好在那一丝咸腥的气味提醒着他们与海岸的距离,才不至于让不安情绪将他们击垮。他们穿过最后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豁然开朗。

巨大、深沉的黑暗,是月亮落入山脉后留给大海的唯一的东西。这片漆黑的海如同幽暗的深渊,空虚得令人无处施力,又如死寂的泥沼,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星空原本是这世上最深远无垠的东西,与此时的大海比起来却也显得清澈空灵。

穿越茂密的树林后看到的是这样一片海,任谁都会感到失望与低落。想想一会儿还要一头扎进更加阴暗茂密的树林,三人心中都生出一丝烦闷。

见两人望着大海沉默不语,祢莱担心士气受损,赶紧发挥领导作用:“看来月亮已经下山了,粗略估计现在的时间至少是半夜一点多。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赶路吧,要是天亮了,可能在寻找某些线索上会遇到困难。接下来要往哪里走?”

尼酒被她揪了揪衣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他感觉现场气氛有点严肃,想了半天才带着胆怯回答:“向……南?”

祢莱肩膀往下一塌,顿时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这家伙脑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缺根筋啊。她这么想着,从疲惫的内心深处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当然知道要往南走!但问题是,有没有更详细的计划?要走到哪里为止呢?”

尼酒这才明白过来祢莱问的是计划问题,不好意思地傻笑:“这个啊……没什么计划……总之先往南走吧,找到河再说。”

“河?”祢莱不解。

“对啊,老板他爷爷不就是在河边看到莉莉安的嘛。我记得莉莉安很喜欢水的,要是我们沿着河去找一找,说不定就能找到些什么……萤龙?本来是打算追着萤龙跑的啊,谁知道你要沿着悬崖走,干脆直接去找河算了。”尼酒挠着头解释。

祢莱扶额。果然还是第二个灵魂靠谱一点,告诉她要沿着海边的绝壁走。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条十分安全的路线,如果按尼酒的原计划,他们现在可能还在丛林里像没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去找一群到处乱飞的虫子和一条不知在哪的小河。而他们的下场大概就是变成猫屎或者鸟屎或者别的什么屎,总之得到本地杂种的肠胃中走一遭了。

于是他们开始沿着崖顶向南进发。左边是笼罩在黑暗中的海滩和大海,右边是裹藏着黑暗的丛林,像是整个世界的恶意都朝他们挤压过来,他们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艰难前行。

尼酒突然用手指戳了戳祢莱的肩膀,让她向丛林的方向看。只见不远处的草木上攀附着一个个光点,呼吸般一明一暗。

“是萤龙啊!要去看一下吗?”祢莱眼前一亮。他们已经决定沿着崖顶去寻找河流了,萤龙这条线索被暂时搁置。如今意外发现萤龙,不知能否有额外的作为。

尼酒表示要去看看,于是三人靠近丛林,小心地走到萤龙群中。

连绵的雨水刚刚止息,空气中的湿度还相当高。萤龙因为翅膀上凝结了水珠,都停留在较低的位置,甚至有的落到地面上短暂休息。

“这是……那个时候的……”瑞迪姆回想起萤龙群被巨蛇惊动的一幕,伸手接近一只停在树干上的萤龙。

“别碰它!”尼酒被吓出一身冷汗,后悔没有提前和瑞迪姆说萤龙的事,“我是说……要是惊吓到它们就不好了。下脚也小心一点,不要踩到他们。”

瑞迪姆还是比尼酒想象的稳重得多的。他并没有真的去触碰萤龙,见尼酒如此惊慌便果断收回了手。

尼酒抹了抹额头:“之前那条蛇就是惊动了萤龙群才引来猎手……就是那些发红光的,也是萤龙,只是分工不同而已。不不不,不至于烧死所有动物的,那只大蛇应该也是偶然才惊动了搬运工……就是这些小虫子,其实长得和猎手应该差不多,都是跟龙搭边的生物了……那种蛇平常躲在大树上,看准机会偷袭从树下经过的动物,基本不会和萤龙接触。不过那只毕竟长得太大了,长得越大越容易影响到萤龙,也越容易被猎手清除掉……”

他语无伦次地向瑞迪姆解释,好歹是让对方理解了状况。而瑞迪姆理解状况后顿时面色铁青,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陷阱,一脚踩错就是万劫不复。

尼酒来回走动,观察着萤龙的行为。突然他吸了吸鼻子,盯着一丛小草站住了。

“怎么了?”祢莱凑上去,也盯着那丛小草看。

简单来说,这是一簇杂草。非要描述其外观特征,这是一簇约有小腿高的直立草本植物,茎细长,线形叶丛生,稍显肉质。三人都认不出这种植物,却也从未去注意过,因为它在这片丛林里实在太普通了,属于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能看到一堆的那种。

“我看了好几只萤龙从这附近飞过,但是没有一只往这上面停。”尼酒说着,小心翼翼地拨动几株草以查看细节。

这群萤龙的移动方向是自西向东,大概要从林中飞到海边,转一圈再回来。尼酒一开始发现的是萤龙群的先锋,后续还有整个队伍从他们身边经过。那些将龙的神秘力量传递到龙域各处的搬运工,几乎在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唯独不愿意靠近这种小草,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尼酒直接伸手揪下一株,用指甲掐出一道伤口,放到鼻子下闻:“气味不错,你也试试?”说着就把那株草伸到祢莱面前。

祢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被那股清凉中带着点辛辣的气味吸引了注意力,几乎就要动粗打断尼酒的手了。自从进入龙域后,尼酒一直警告他们不要碰任何植物或者动物,甚至禁止他们与路边的叶片轻易刮擦。她原本对这种神经质一般的警惕嗤之以鼻,直到尼酒把她旁边的一片树叶挑起来给她看,看那下面满满当当的虫卵,码得比烧饼上的芝麻都整齐。这些虫卵都隐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叶片下,等到路过的动物将其蹭到身上,就孵化钻入皮肤,跟着宿主走南闯北。自从有了那次令人作呕的经历,她看每一片叶子都觉得下面藏了什么东西,变得比尼酒还神经质。可如今这看起来普通的小草居然挺干净的,上面找不到一颗虫卵,也没有任何被食草动物啃食过的痕迹,莫非是低调到没有其他生物注意它了么?

“你不是带了很多瓶瓶罐罐出来吗?给我看看。”尼酒突然说。

祢莱愣了一下,意识到第二个灵魂的另一个建议要有结果了,赶紧把自己的包裹取下来。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不同的东西。尼酒的包裹里主要是食物,瑞迪姆的包裹里是他们穿越丛林所需的工具,而她的包裹里装了一些重要的器皿,数量不多,所以把女孩家里的瓶瓶罐罐也塞了进去。

尼酒开了好几个瓶子闻气味,但大概是味道都不对,闻一下扔一个。这堆瓶罐里真是啥都有,有点灯用的动物油也有治伤用的药膏,甚至还有腌肉用的调料,显然大多数都不是尼酒要找的东西。

突然他动作一缓,拿着一个小盒子闻了又闻,似乎是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见祢莱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就将其递给了祢莱。

祢莱拿过来闻了闻。盒子里的膏状物质显然是用面前的小草制作,或者至少是加入这种草作为原料的。其清凉的植物气味几乎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明显的辛辣气味。可能是当地人做出来驱赶蚊虫的一种药膏。

“我之前也闻到过这种气味,就是在……那些大木桩底下的时候,”尼酒努力回忆着当时的经历,“应该是绑在上面的粗绳发出来的!”

虽然那时候他只闻到了一股清凉味,并没有从中体会到辛辣的感觉。但这种草在新鲜的时候,清凉的气味确实比辛辣味更重,可能是村民定期用新鲜的草给绳子做处理才使其保持了新鲜的气味。

祢莱好奇心起,从尼酒手中接过那株草,翻来覆去地看:“你是说那些粗绳是用这种草编……不像啊,应该是把这种草压出汁,然后把粗绳放到草汁里浸泡过吧。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就为了驱虫?”

“用这种草来驱虫吗……可能不止这一种作用吧?”瑞迪姆也看着那株草,若有所思,“我们之前以为村民用木桩和粗绳隔离野兽,是出于一种对仪式的单方面愿望。但如果关键恰恰在于‘粗绳是用草汁浸泡过的’这一点上呢?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动物越过他们设下的界线。”

一个怪异的猜想在尼酒的脑中形成,只是此时无法验证。按照他平常的行事风格,为了不说错话,他就该让那个猜想烂在肚子里。但他突然想起某件事,激动地抓住祢莱的肩膀,一阵摇晃:“你是不是说过白仁茶的原料只有野外才能采到?这里可是龙域啊!到龙域里取东西肯定要有避开杂种的办法!”

祢莱被他晃得都要散架了,忍无可忍,挣开两边的手就一巴掌拍在那张脸盘上:“晃你个头啊!我是说过,所以呢?又不是叼根草就能在这里横行无阻了,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村民死在这里!”

尼酒捂着发酸的鼻子,带着一万分的委屈辩解:“呃……那说明……杂种可能只是不喜欢这种草吧?要是被激怒了或者饿疯了估计也……”

还是瑞迪姆见尼酒可怜,帮他说话:“不管这种植物有多大的效果,利用一下总是聊胜于无,如果确实能减少一些危险也是好事。”

此时他们身边已经没有萤龙了,那么大片的萤龙群都飞过了绝壁,浩浩荡荡,不知要到何处才会回头。

祢莱挂念着时间,无奈地翻翻白眼:“好啦,我信你就是了。要怎么做?在头发上插满这种草么?”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尼酒把一株草搓烂了,把那糊糊往额头和衣服上抹。她看了着手里的草,又看了看装成品药膏的小盒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用新鲜产品。只不过她没有自己搓,而是从尼酒那里要了一点抹在颧骨处。

“我觉得我们几个就像魔法帝国时代前的原始人,在身上画满夸张的纹饰去打猎。”她一边走一边如此评价。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就是去打猎的吗?”瑞迪姆倒挺开心,似乎这种贴近原始的体验让他格外兴奋。

祢莱无言以对。

他们又沿着崖顶向南行进了几十分钟,终于遇到了第一条河。河不宽,一跃便可跨过。绢绸般的细水从绿叶间钻过,到达崖顶后轻柔地垂下,几乎没有声势可言。

祢莱问尼酒:“是不是要往里面走了?”

尼酒琢磨半天,觉得遇到河的时间太早:“这应该不是老板的爷爷遇到莉莉安的那条河,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于是他们跨过小河,继续南行。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原本模糊的水声逐渐汹涌起来,他们才知道要遇到第二条河了,不禁加快了脚步。

这条河比第一条大了许多,河道最宽处足有十五米。因为刚下过雨,水势汹涌,浪头泛着白沫,大量细枝烂木拌在里面快速地顺流而下。沿着河道向上望去,只见两岸长满高大的乔木,支撑起漆黑的天空,挺水植物从靠近岸边的水中长出来,密密麻麻。声势浩大的河水冲到崖顶后,向下跌落形成瀑布,水流冲击声直冲云霄。

至此三人已经行走多时,望着伸入夜空的高大树木都觉得身心俱疲,便决定停下来休息。虽然旁边就是一条河,但他们不能在这条河里取水,因为按照尼酒的说法,龙域里的水可能含有龙产生的毒素,所以他们只能从包里掏出水壶,喝预先准备的水。食物也只能吃自备的,虽然林中有一些看起来能吃的东西,但并没有人真的敢把那些东西塞进嘴里。

本来所有的水壶和食物都由尼酒背着,沉重的水几乎要将他残存不多的体力也压榨空了。祢莱关心这个病号,正好她的背包在清理瓶罐后空了许多,便把食物匀了一部分过来,水壶则改为各自携带。重新准备好后,他们便踏入丛林,沿着河岸开始最艰难的一段路程。

这里的路不同于他们走过的灌木丛,明显是向着山上延伸的,不时出现较为陡峭的山坡。腐烂树叶和雨后潮湿的泥土使这些山坡十分难以攀爬,而他们还要提防土中藏有毒虫,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却也难免让污泥粘在身上。

值得庆幸的是,草汁似乎真的对这片丛林里的动物有驱散作用,原本困扰他们的飞虫都不见了,他们也再没听到过那些烦人的嗡嗡声。

为了爬上一个极为陡峭的土坡,瑞迪姆向尼酒借了白色长棍,插在土坡中部,又在坡面上挖出好几个坑以借力。三个人像三只蛤蟆一样,几乎是贴着泥土蹭上了这个坡。爬上坡后三人互相看看,都觉得对方像刚在泥塘里打过滚的小孩子,衣服都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祢莱实在难以忍受,便建议去河边稍作清洗。

即使是蹲在河边朝衣服上泼水这种简单行动,他们也不是同时进行的,必须分出一个人注意周围动静,不能掉以轻心。

“怎么样?已经走了很久了,什么时候能到龙域的中心?”祢莱一边洗着袖子一边问。

尼酒蹲在一段倒下的树干上,把脸上的泥挠下来用水冲走:“不知道啊。你要是嫌烦了,不如用炼金术送我们上去吧。”

体感上是走了很久,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走多远。除了水平距离和斜坡上的真正距离有差别之外,每当爬坡他们都要拿着触发器四处检查以确保安全,这又花费了额外的时间。

“不行!这种东西不能乱用的!”祢莱断然拒绝,“人至少要在人能做到的范围内尽力吧?除非遇到人力做不到的事……”

尼酒木然地挠着脸上的泥,觉得祢莱的想法很奇怪。既然有方便的外力可以借助,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置于麻烦的境地呢?也许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情吧,要是有机会……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个东西。就在湍急的水流中,一个截面近似三角形的尖脑袋冒出来,在水中一沉一浮,正对着他们!

他大吃一惊,刷的就想站起来。谁知脚边全是苔藓,连踩几脚都打滑,再加上这段朽木本来就是堪堪卡在岸边的石头上,现在受力陡增,竟然直接离岸,被水流带了下去!

脚下突然失去支撑,尼酒直挺挺地摔入水中。大片的水花一起一落,水面上就不见了尼酒的身影。

祢莱大惊失色,想起尼酒不会游泳,便想跳下水去救。可她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也看到了那种尖脑袋,还不止一个,全部从水里探出头来盯着她,让她毛骨悚然。看起来那好像是某种鱼类,不知是不是那段突然移动的树干伤害到了它们的成员,将它们全都惊出来了。

突然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在半空中猛烈地摆动着尾巴。这种鱼整体上呈流线型,比小臂稍长,截面近似三角,眼大吻尖,背鳍胸鳍尾鳍俱全。祢莱不知道这条鱼要干什么,但她心中已经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她看到那条鱼的喉部像青蛙鼓腮一样鼓了起来,似乎有什么正蓄势待发……

此时的尼酒都快沉到底了,也没像常人一样扑腾过几下。他不知道自己被水流冲出了多远,只觉得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某种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整个世界都被绝望笼罩,他根本生不出挣扎的力气。

浪花好像大风里的云啊,扭动的光就跟雷电一样。这水这么急,祢莱那种小矮子肯定救不到了吧。

水里好吵啊,似乎有什么人在呼喊,水流声像是在打鼓,震得人耳膜疼。过了多久了?没有人来救他。

真是糟透了,这样就要死了吗?早知道会这样不如留在酒馆里,至少还有个阁楼可以住……

就在他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一张面孔快速逼近。他的视线和意识都模糊了,根本认不出来那是谁,只是任由那个人拉着他不断上浮。

突如其来的顺畅呼吸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剧烈地咳嗽,拼命去吸阔别已久的空气。那个人抓起他的手搭到一根浮木上,让他不至于再沉下去,然后推着浮木靠近岸边。

就在此时,一丝光芒刺破黑暗,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笼罩了他们。那光不似触发器的光一样清冷苍白,而是蕴含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暖又强大的力量。

天亮了。

尼酒在阳光中眯着眼睛,终于能看清那个人了。是瑞迪姆,一头黑发湿答答地黏在脸上,喘息间不时吐掉流到嘴边的水。

他们艰难地爬上岸,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让阳光温暖他们湿漉的身心。瑞迪姆拍打着尼酒的后背,视线转向上游:“你还好吗?我们得立刻赶到祢莱的身边去。”

尼酒不住地咳嗽,点头。他感觉全身都像针扎一样隐隐作痛,但他只是点头。他记得落水前看到的那条怪鱼,虽然不知其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毫无疑问是龙域里的杂种。让祢莱独自面对杂种还是太危险了。

就和两人担心的一样,祢莱正处于极度的危险当中。她躲在一棵树后,神经高度紧张。这棵树被她当作挡箭牌,上面已经多了好几个窟窿,乳白色的液体从树皮下缓缓渗出。

稍稍平复呼吸,她抓了十字弩在手,搭上弩矢,小心地从树干后探出身望向河的方向。一条鱼突然从河中跃起,从那尖尖的鱼嘴中射出一道短水柱,逼得她赶紧缩回身体。

水柱以极快的速度擦过树干,磨掉树皮,在树上留下一道沟槽,然后落向地面,在泥土地上打出一个小孔。

祢莱看着地上的小孔,咽了口唾沫。要是她晚缩回来一秒,那个小孔可能就出现在她身上了。

当初在河边第一次看到这种射水攻击,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好在那一下瞄准她的头部,正好被斗篷上的魔法挡了下来。随后她连滚带爬躲向这棵树的背面,刚刚藏匿身形就听到咚咚两声,有两条鱼射出的水柱差一点打中她。

不过这么几次下来,她已经基本上把握住了那些鱼攻击的节奏。此时太阳已经升起,视野得到改善,她便将触发器安装到十字弩上,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反击。

她突然从树后转出来,十字弩稍稍抬高,以蹲姿瞄准了河流上方的半空。鱼群见她现身,果然有了动作。其中一条立刻从水中跃出,在半空中摆动着尾巴。她知道这是在瞄准,对方的大眼泡让它们可以精确地定位目标,待得身体摆动到合适的角度就会将水柱射出。但她计算了提前量,瞄准得比对方更快,只是稍加修正就握下了扳机。

怪鱼没有射出水柱的机会了,一根弩矢在半空中拦截了它,将它射落水中。天知道这种鱼的鳞片是什么做的,弩矢射上去居然发出敲石头般的沉闷响声。

就在这时,下游方向的草木被分开,尼酒和瑞迪姆奋力从坡下爬了上来。

祢莱先是心中一喜,随后浑身发凉。她察觉到水面上又有怪鱼跃起,而且这次是两条!其中一条似乎在瞄准下游的两人!她虽然第一时间搭上了新的弩矢,但毕竟一次只能射出一发,要是几条鱼同时发动攻击,她根本不可能拦截得过来。

弩矢发出一声尖啸,以巨大的冲击力将瞄准下游的怪鱼从河流上空推了出去,直撞到对岸的树上才停下来。另一条鱼射出的短水柱击打在防护罩上,水花四溅。

情急之下,祢莱下了个赌注。她将弩矢击发向了瞄准下游的那条鱼,然后迅速前冲,以头部迎向攻击自己的水柱。结果证明她赌对了,附加在斗篷上的防护魔法非常可靠,并不是这种水柱可以突破的。让她心惊的是,她用的第二根弩矢是加持了风魔法的,威力极大,即使目标是一匹马她也有信心将其钉死在树上。可是那条鱼居然没有被洞穿,被强大的动能推到树上后就掉了下来,弩矢只扎进去一半,难道这种怪鱼当真是钢筋铁骨么?

“快找地方躲起来!”祢莱大喝,随即退回树干后。

尼酒和瑞迪姆被刚刚的短暂交火吓得心惊肉跳,连忙照着祢莱的样子找树干躲了起来。他们不知道那种怪鱼的厉害,在几棵树间移动,企图和祢莱会合,直到一棵小树的细树干被短水柱射了个对穿,他们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危险。好在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听见彼此的声音,他们可以隔空喊话来交流。

“祢莱小姐,我认为现在还是退走为好,没有必要和它们死磕!”瑞迪姆喊道。他在途中捡回了他的包裹,大概是他跳下水救尼酒之前找好位置抛下的。

“我知道!但我们还有一个包在那里,必须拿回来!”祢莱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尼酒偷偷望向河边,只见岸边插了一根白色长棍,棍子上绑着一个包裹。他在清洗之前将自己的东西留在了岸上,想来祢莱慌忙之下也来不及回收它们。那个包裹里存放着他们大部分的食物,由于他们在这龙域里的活动时间还未知,这里的东西又大多不能吃,祢莱自然是要想尽办法收回那个背包的。

“有什么可行的方案吗?我这里有绳,也许可以把东西套过来?”瑞迪姆高喊着征求祢莱的意见。他的包里放着他们的各种工具,其中就有攀高下洞穴用的绳索。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在斟酌,最后回答:“可以先试试,注意完全!”

于是尼酒和瑞迪姆便开始实施绳套计划。首先他们要扎个绳套,可惜两人都不精于此道。瑞迪姆是因为有下人帮他做这类活,只知道有却没亲自接触过。而尼酒接触过很多,但根本没有思考过绳套的结构。两人一番折腾,好歹是弄了个像样的东西出来。随即又有了新的问题,要将绳套扔准必须摆正架势,而现出身形必然遭到怪鱼攻击。最后是祢莱答应提供掩护,瑞迪姆才胆战心惊地从树后走出来,将绳套扔了出去。

绳套顺利地套住了白色长棍,祢莱也击落了几条企图攻击的怪鱼。尼酒和瑞迪姆立刻开始拽绳,没想到那白色长棍被打磨得光滑,又深深地扎进泥土里,被绳子一拉只是斜倒了下来,根本没法被绳子拽动。倒是挂在棍子上的包裹被绳套捋下来,落在了地上,似乎将情况搞得更复杂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祢莱喊话了:“我用个稍大的炼金术阻碍那些鱼的行动,你们趁那个机会上去拿东西。要是出了意外就立刻退回来,不要逞强。”

弄巧成拙的两人互看一眼,讪讪地收起绳子,表示同意。

一根不知携带着什么的弩矢以仰角飞向天空,上升势头一尽,便落下来正好坠入河中。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这一河段的水全都像沸腾一样升上了天空,水花间偶尔能看到一些尖脑袋的家伙在拼命扭动。

尼酒和瑞迪姆都瞠目结舌:这妮子……稍大的炼金术?这是在炸鱼吧?

PS1.输了,输得透彻。本来计划在助手生日25日这一天更新预定内容量的一章,然而计划完全破产……剩余的内容量远超过预计,所以如你们所见的,标题从上中下变成了一二三……充满了失败感……

PS2.这章并不是特别长,但真的拖了太久……除了帮朋友翻译一些东西以外(自己的小说不赶着写,去帮别人的小说做翻译,有种NTR的兴奋感?),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这段剧情是最缺乏腹稿的,过了下一章应该会好一些(シ_ _)シ

PS3.有一件令人生气的事。在回头参考以前的章节时,居然发现有几个句子写了一半忘记的!而居然没有任何人告诉我!这个世界怕是假的_(xз」∠)_